这饭吃到最后,各怀心事的心事反而更重,方平不好再留宁王住一夜,是小翠姐看他们样子于心不忍,心一横,拉着宁王,只道五殿下还不知道平公子是个心里有事从不说的么?宁王听罢笑笑,嘴角带一点苦意,方平忽地觉得自己不留他是不合适了,便叫他多住一晚,明日是休沐日,不会有什么事。
也正因如此,乔礼跑到永龄侯府来躲风波的时候,见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
乔礼是真的飞来横祸。那一日泰和公主大闹宣政殿,朝臣便是原本不知她害了疯病的也不得不知道了,有心想要掩盖,仍免不了是满城风雨。乔礼的二姐夫大鸿胪岑端又专管北狄事务,对其中内情比寻常人还要更清楚些,回府见到妻子,如坐针毡,生怕她多问,思来想去思不出个合适答案,唯有装聋作哑。乔昭德冰雪聪明,和乔礼同母所生,一样的多情敏感性子,稍稍一看便看出他有事相瞒,一时间又是生气又是委屈,更有忧心忡忡向着公主,不便和他吵,只有默默流泪,流了一晚上,终于下定主意,次日启程便要回娘家。哪知刚一下马车,乔太傅听了来龙去脉,挥着拐杖晃着胡子竟要把乔昭德赶回岑府去,沙哑着嗓子唉声叹气:“你们这些妇道人家妇人之仁,偏生事端!”乔礼本就觉得是姐姐受了委屈,看父亲那样子,活脱脱皮包骨头满身瘤赘喋喋不休的老山羊,更觉得丢脸万分,实在忍无可忍出言顶撞了两句。照他平时为人处事那副软绵绵样子,方平猜他大概说不出重话,奈何乔太傅一向把这个儿子当掌上明珠,听见他竟然敢对自己出言不逊,勃然大怒,扔了拐杖,大骂乔君赐好一个不孝子。乔礼的母亲最听不得这个,一气之下也上了马车,陪着二姐又出了门,乔礼先是送她们去投奔了母亲的娘家,自己转过头来再想,反正在乔府是待不住了,为这些事去八殿下或定国公那也不合适,想来想去,索性来找方平,并没有料想到自己还没有进门,先见到了外面停着的宁王的马车。幸而他自己心烦意乱,又不像楚晔和方平有见了闲事就忍不住要管的痼疾,究竟没有多问,反显得方平心虚,又庆幸,倒是不用再想与宁王的事了,只有聊胜于无地安慰:“你也不要为了这个太着急……”
他向来不会安慰人。乔礼听了也只是讪讪笑一下:“我有什么好着急的呢?左右伤心的人不是我……那嫁到北狄去的也不是我。”
“你别这样说。”燕琏静静宽慰道,“姐姐的事……尚且没一个定论,或许明日后日就好了。至于岑夫人,那些事确实大鸿胪说了也不算,你叫她不要太放在心上,若是乔太傅还有什么不肯放过的,你不妨去叫八弟从中想想办法,
“二姐的事好办,真和岑大人过不下去了,大不了和离了,我也有俸禄,不和老头子来往了,养着她也够。”乔礼咬咬牙,“不过,就还是先不要告诉八殿下了吧,泰清公主生辰要到了,八殿下想要给她画幅像,怎么画都画不好,我也不好去打扰。何况泰和公主的事……十有**,他不见外人专心画画,可能对他还好些。”
宁王哑然,不知该说谁幼稚:“可纵然他丹青再妙,也还是要对着真人画才像。”
乔礼眨眨眼,认真道:“五殿下,这不是这么个道理。”
“哦?”
“这是礼物。”方平低声说,“哪有礼物教人提前知道的道理?”
“不止……”乔礼解释道,“有时候全然照着真人画,反而囿于形似,失了神韵,古人说相见不若不见,便是这个道理。”
说者自然无心,听者未免有意。方平悄悄看宁王,心想我们莫不是也算是不如不见,远隔千里时反而情深意重?旋即又自觉下作:宁王和泰和公主在北方都受了太多的苦,他此时却轻飘飘想这些,轻佻得可耻。若是轻易得见,当然可以说有时非要谋面是给彼此平添烦恼,然如今却谁也不知是否就此生不见,又怎么好大言不惭轻易下论断。到底都是人什么都不愁了,才会觉得情啊爱啊如此幽微,若真到紧要关头,也就只剩下一心再会了。
宁王说:“想这些也无用,春光这么好,却是浪费了。”
乔礼蔫蔫道:“那五殿下看,怎么算不浪费春光?”
“这有何难?”宁王起身,“大家都当出去散散心才是——伯昀就总说,想再多,那也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事。”
他们去城外,骑马走的甚至是当年吉宝山曾乘车硬闯的东明门。在马上看那门竟然与站在城门边时截然不同——离地几尺的差异奇异般地令那高耸的城墙渺小了,视野变得开阔,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在人的脚步声中轻快地回荡着,都通向墙外一整个广阔的世界而非是墙那人头攒动的内侧。方平忍不住去想:九年前的那一天,燕琏和楚晔是否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情踏上这条熟悉的步道的?向着那天朗气清的外面,却在门前因为他而停住了脚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巧合……因此让如今显得这样侥幸。他□□的黑马打了一声响鼻,仰起脖子,随行的小厮慌忙拉住了辔头。同样若有所思的乔礼闻声向这边看,好像吓了一跳,也许是回忆起了在秋狩的时候那匹突然发狂的马和从林中跃出的猛虎。
宁王调笑他们:“今天要去的地方可没有老虎了。”
擎天城城东有灵乔山,与秋狩祭祖所在的重峰山同出一脉,地势略低,不比重峰山奇绝伟岸,然而风景秀丽,又有泷川在山脚经流,每到春日,满山桃花临水盛开,堪称擎天一绝,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黔首百姓,都来此踏青赏景,好不热闹。这时尚在春寒料峭时,人当是少些,然三人仍怕不便,便在山脚下勒马,叫他们仆从不要跟得太紧,走小路上山,正好够看那些杂花野草。八殿下一向喜欢这些杂学,乔礼与他处久了,也能辨出几株来。方平和宁王怕他还想着他姐姐的事,故而拉着他东问西问,不知不觉间已然和身后人有了距离。乔礼认得不专心,反而觉出些不对,刚欲开口,不远处便传来一阵争执声。
“你凭什么要我让着他?”有个人高声质问,声音清亮,显然是个少女。乔礼话到嘴边被迫回去,方平闻声登时脸色大变,要向前走,被宁王牵住袖子拉回来。那少女又说:“我又不欠谁的,你是我什么人,也管不了我!”
另一个与她约莫年龄相仿的男子插嘴:“姐姐,这样也太让别人难做……”
“难不难做和我有什么干系?”楚晴道,“叫他们去找那个北狄人说理去!我今天偏不听他的,能把我怎样?”
听到北狄人三字,方平实在是担心,终于还是不肯忍受,甩开宁王,三步并作两步向前跑去。另外二人无法,也只得跟上。小径上一阵窸窣乱响,便有卫兵回过头来,惊呼了一句,待看清是他们,脸上表情更微妙——方平认出来对方是禁军的人,恐怕自然也记得住这些常在宫中来往之人的面孔——又忙给让出一条通路来。楚晴等人亦循声望去。她骑在马上,身上虽常服,但却一袭男子装扮,看上去与双生弟弟一模一样,只是柳眉倒竖,才能看出与向来没甚么表情的楚昭之差别。却万万没想到刘长恩也在,和乔礼与宁王目光交错,很快干脆别过头去,躲开了二人探询的眼神。方平拿口型问他怎么了,他也只微微摇了摇头。
楚晴脱口叫道:“平哥!小乔哥!五殿下!你们快来评评理。”
乔礼忙问:“怎么了?”
“还不是那个北狄人。”楚晴一勒马,转过身来,方平才看出她手上还挽着长弓,放着白羽箭的箭篓挂在雕鞍一侧,皮革日光下熠熠地发亮,似乎也是从前楚晔用过的,“原是来踏青的,怎知道太子还带着那个北狄王子甚么的来了。喏,”她一望刘长恩,“连刘大人也带来啦。”
方平道:“那你们吵什么?”
“姐姐和殿下还有二王子遇见,二王子提起大哥的事……”楚昭轻声解释道,“说是想不到大哥的弟弟妹妹也是一样好看,触了姐姐霉头,吵将起来,恰好身边随从有防备野兽带着弓的,就要比箭分胜负。”
燕琏哭笑不得:“射甚么?也没有靶子,难道虎豹熊罴给你们射?”
楚晴说:“甚么都好。他射得的,我就也射得。”
刘长恩显然是拿她无法了,也只好恶狠狠却没甚么效用地吓唬她,又说:“你这样,当心又被定国公骂。”
他那个火爆脾气,竟然也会拿人束手无策,乔礼自从嘉安下嫁之后就看刘长恩不顺眼,此时脸上终于露出了点笑意,方平知道他的心思,一边无奈,一边也是稍放心了些。楚晴倒浑不在意,只道:“输了你更丢人,我的箭术都是你教的。”便一夹马腹,向前奔去。几个人忙不迭跟上,出了林子到了半山腰平坦处,果然见到太子燕蘅正同一个高个青年站在一处,想必是北狄二王子。那青年细长眼睛,鼻子小又尖,身上穿着是中原模样,头发披散却梳得整齐,只右鬓边垂着三条编好的细长辫子,辫梢坠着金珠和狼牙磨成的饰物,手上同样挽着一把长弓,背上背着一篓赤羽箭。方平粗略一看,心道:看着比阿晴那把更不容易拉开些。二王子见他们来了,丝毫不惊诧于突然多了这么多人,对着楚晴用他有些生硬的中原话笑道:“我就知道晴女公子是个爽利人,定不会出尔反尔。”
几人都对着太子行礼,楚晴也下了马。太子却一脸焦急地望着他们。方平余光瞟见楚昭像是微微对他做了个手势,燕蘅原本蹙紧的眉方稍稍展开了些,朝他五皇叔略略低一低头,权当示意。众人又听见楚晴问:“二王子,你想好比射什么了没有?”
二王子挥了挥手,身后几个和他同样披发的奴仆抬出一个蒙着黑布的硕大物件,瞧他们动作,应当不沉。待放稳了,二王子又是一挥手,奴仆中站在前端的一个向前走了几步,将那黑布揭了下来,竟是个木头笼子,里头放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天鹅。天鹅一见光,登时扑腾起来。二王子说:“不知道射这天鹅,晴女公子敢是不敢?”
楚晴瞧了一眼,狐疑道:“这是天子赐你们的礼物吧!”
二王子泰然自若答道:“正是。我们汗王说,你们大齐天子赐我之物,都归我处理。我刚刚已经问过了太子,太子说这不违反你们齐人的礼节,我就差人赶紧拿过来了——不算不妥吧?”
楚晴瞪了燕蘅一眼——燕蘅抿着嘴不作声——又冷冷道:“野蛮人。”
“原来在你们齐人眼里,这般就算野蛮了?”二王子说,看向太子,听上去竟然真心实意。楚晴许是觉得他在嘲弄她,抢白道:“那我要太子殿下做裁判。”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齐刷刷看向燕蘅。方平总觉得若不是有外人在,刘长恩定然是要和侄子吵起来,要他不许纵容楚晴了,然而太子看了一眼楚昭,长叹一声,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又像是确认甚么般地对着楚晴说:“比完了,可不许再吵了。”
楚晴只道:“是怕别人输不起。”
太子无言以对,走向那天鹅笼子,又令二人一处站定,待二人挽好弓,叫了一声:“要放了!”便拉开了门闩。
说时迟那时快,天鹅一阵风一样急窜出来,直入云霄,刚展开翅膀,便听得嗖嗖两声,裂帛一般炸响。方平抬眼望去,白羽在日光下银子一样闪闪发光,只晃得人什么都看不清,有漫天金银碎屑乱洒。那鸟直直从半天空坠下来,扑通一声砸在地上。血立刻漫上青青草根。站得最近的太子别过脸去,像是不忍心看。楚昭向前了两步,看清天鹅一双眼睛正被白色尾羽的长箭刺穿,不由得也露出一丝笑容:“是姐姐赢了!”
乔礼呆呆看着,在方平耳边自言自语般低声道:“你们不知道……去年秋狩,也是阿晴,要替她弟弟上阵呢。”
胜负已分,被这些少男少女磨得没了脾气的刘长恩终于能带着他的禁军哄着太子和二王子回去了。二王子临走前说:“晴女公子说我们北狄人野蛮,做起这些事来比我熟练得多呢。”语气还是笑盈盈的,方平是性子直,在察言观色这件事上始终时灵时不灵,此时也不知他是坦诚相待如实以告,还是在故意激人动怒。楚晴却是还想还嘴,宁王已然伸手强硬地将她揽到了自己身边。楚晴不怕他,然而多少有点对哥哥似的亲厚,不想让宁王生气,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命人牵好她的黑马,跟着弟弟与几位兄长走了。又知道方平和宁王肯定不向着自己,对乔礼说:“小乔哥,你们怎么来了?”
乔礼一见她就没脾气,本来也要说教几句,待她主动讲话,反倒没了那个心思:“是出来踏青。”
“怎么突然想起来要踏青?”楚晴问,“踏青,该上我们府里叫上我们才好。”
乔礼给她问成了哑巴。方平心想,还不是怕宁王回来了,楚晔却不在,大家触景伤情,又怕你父亲知道了岑大人和乔夫人的事,闹得大家在朝廷上不好相处……正想着是要实话实说还是糊弄过去,楚晴却隐隐猜出了一些:“是不是朝里出事了?”
方平和宁王交换了个眼神。看这个问法,楚晴大概还不知道公主的事,恐怕是定国公有意瞒着。
宁王说:“是啊,这不是没带着你大哥回来,怕定国公怪罪么?”
“他才不怪罪呢。”楚晴说,语带嘲弄,“殿下不知道,大哥走了之后,小乔哥每旬都去我们那,我爹爹还动不动就去城郊找平哥,不缺他那一个儿子。”
方平也笑:”有你这么个好女儿,自然不用你大哥了。”
他们这厢说着,那厢楚昭则抓着乔礼,请他解惑起书上的古文来。楚晴总说这个弟弟是个不知道讨人喜欢也不懂跟人吵架的锯嘴葫芦,见他主动求人帮忙,像见了奇观,目光自然也转向那一头。宁王便趁着这个时候悄悄对方平说:“看来楚三公子不仅和太子殿下处得不错,大概跟八弟也能合得来。”
“其实是阿晴跟八殿下关系好。”方平回答,“八殿下较圣贤书还是喜欢没那么规整的东西多些。”
“我自己的弟弟,我竟然不如你懂。”
“你走太久了。”提到这点方平又有些悒郁,“他们又都长得太快……楚晴每次跟着定国公来,变化都像是换了个人似的那么大。现在想想,恐怕定国公和……先帝,那时候看着咱们小时候,也差不多。”
宁王眨了眨眼,默然良久,点了点头:“他们这个年纪,长得最快了。”
“是啊。”
“说起来,阿晴今年也十五了。”宁王忽地说,“订好人家了么?”
方平一愣,全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张了张嘴,正不知如何回答,楚晴却听到了他们两个的窃窃私语,脸上神情一冷,扬起她那与兄长别无二致的尖刻下巴:“我为甚么要嫁人?”
宁王却不恼:“为甚么不嫁呢?”
方平只觉得他这话问得太没道理。楚晴听别人夸她长得美丽都要动怒,怎么会在此时对哪个男子有情愫呢?楚晴却答道:“我嫌他们一个个都不好——晴天城没一个男子是配得上我的。我要嫁就嫁天下第一经天纬地的英雄。”
大家都是一愣。就连那头原本在说话的楚昭和乔礼也不讲话了,只看着他们这一头。方平蹙眉暗想宁王总不至于和她吵起来。却听见燕琏一笑:“原来是我小看你了。你还真是有志气。”
“那宁王呢?”楚晴报复似地问。
宁王摇摇头,庄重了神色:“皇考新丧,为臣为子的岂能再想这些儿女情长。”
回去的路上楚晴许是怪方平没替她讲话,又说起之前守丧的时候张象也托人去关照过。宁王没听过这一桩事,“哦”了一声,不由得也带着几分犹疑地看向了方平。方平只得把先前李氏姐妹状告驸马都尉一案的来龙去脉跟他讲了,又说张象大抵就是为了这个才和他有了些来往,毕竟怎么也算是过命的交情——稍有不慎,一招行差踏错,他两个怕是都要交代进去。哪知宁王听完之后脸上更有了些玄妙的神色,方平原本不觉得怎样的心也被他看得怦怦跳起来,只觉得羞赧异常,不知该怎么答话,只剩吸冷气。最后是乔礼看不下去,才过来说:“象女公子若是真有意,当时就让张将军上门提亲了,何必拖着呢?何况我们现在说这些……好像在造人家谣似的,多不好。”
宁王微微一挑眉毛,没再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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