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时候大家一起帮着楚晴对定国公撒谎,只字不提她在山上和那二王子吵架又比箭,拿准了太子与楚昭关系亲近,不会把这些事四处多说,而刘长恩负责看顾太子和二王子,惹出这种乱子,大抵也不好意思上报朝廷,那二王子看不出是真傻还是装傻,但想来也没理由告状,索性拖着,能瞒便瞒下去算了,也免生更多事端。何况说到底也不能怪到楚晴头上。定国公虽然好奇他们几个怎么这样浩浩荡荡回来,可法不责众,又不能拿宁王如何,也唯有叹气摇头罢了,只道:“你们几个都不是小孩子,我也管不了了。”
楚晴不买父亲的账,不答话,和方平他们告过别就走了。楚昭过来解释:“姐姐和父亲……最近关系有些不好。”
方平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原本还想多待一时半刻,看见这样子,也不好再多留,便找了借口先走了。乔礼也要回去再陪陪他姐姐,只留宁王还有事要和定国公多说几句。方平对此没有什么不放心,便也没多说什么。岂知到了家,还有不速之客等着他:一辆漆黑大车停在方府后门。车旁已经挤了三四个人,小翠姐一脸为难地看着为首的一个圆脸无须的老头,仔细瞧来竟然是吉正。方平翻身下马,正诧异他来做甚么,却见吉正仿若见了救星一般,长出了一口气,不由分说冲过来就要拉他上车。他竟然是专门换了一身常服来的,颜色暗淡,和平时在宫城里趾高气昂披红挂绿的模样截然不同,也一点没有之前对方平那副看不惯的嘴脸了,不顾一旁小翠的阻拦,只唤道:“祖宗,你可回来了!”
上一次有宦官来方平这,还是先帝出事那一次。方平看他今日这样反常,心中难免一沉,急忙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您先跟我去了再说!”
方平要将手抽出来,正色道:“吉大人,你得先告诉小臣是怎么回事,小臣才好跟您走。”
吉正恼火地叫了一声:“方侯!”
方平偏不肯动。
吉正只好说:“求您别跟小人闹了,晚了是人命关天的事!”
方平听见人命二字,才半信半疑地跟他上了车。车夫抡起鞭子,催着马飞似地狂奔起来,一路奔到了皇城后门。按常理不能驱车入宫,吉正也顾不得许多,上半身从车里探出去,挤到马夫身边,举着一块金光闪闪的令牌,隔着很远便对着守门的士兵呼喊起来:“天子敕令!闲人避让!”方平在车上抓住了他的袖子:“怎么是天子敕令?”
吉正不理他,只继续喊道:“本官奉天子令思故台办事!胆敢阻拦者斩!违令者斩!听见没有,违令者斩!”
路上巡逻卫兵等人见了那令牌纷纷避让,黑马车犹如一道黑电一般横冲直撞地奔在宫道上,马蹄并车轮作响如雷,宫中自从近二十年前那场大乱后再没有这样的场面。方平心中越发不安,几次想要跳车又被身边的另外两个小宦官拉住。直到过了三莲湖,车才慢下来,方平掀开遮窗的帘子,便成群的内侍和宫女们正焦急地守在一旁。
吉正问:“情况如何?”
“公主……”有个宫娥摇了摇头,她看长相似是有了些年纪,应当是掌事的女官,“公主还是不肯下来,永王和陛下都到了,还没敢告诉柳太夫人,只说还在找。”
“那太后知道了么?”
“太后在太子宫里,还瞒着呢——陛下要您带的人,带来了?”
吉正点一点头,整张脸皱成苦瓜,和平日趾高气昂的模样截然不同,他就这点上比不过徐老,徐老就算天塌下来,面子上总撑得住,吉正在刘皇后面前受赏识,侍奉久了,高惯了旁人一等,遇见事就免不了七情上脸。只是此刻情况紧急,没空发愁,又来不及解释,便扯着方平下了车。高大的思故台的影子此时在黄昏里显得仿佛一个怪物,正要把人与夕阳一同吞吃入腹。方平没来由的脊背发凉,而等到看清那台上摇摇晃晃的一个影子,便更是大吃一惊。
那是个披头散发、长裙飘飞的女人。
他指着那个女人的影子,看向吉正,震悚之下连话也说不出。而吉正脸色惨白,只对着他说:“您快去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她是谁?”
吉正快要哭出来了:“那是泰和公主呀!”
泰和公主?方平想,和我有什么关系?我都没有见过她。
公主是在午膳时候从柳太夫人那里跑出来的。虽还是不认识人,但神智似乎已然清醒,没有吵闹,只说要去看三莲湖。陛下有旨特意关照,宫中上下人等对泰和公主的要求不得有丝毫怠慢,若有闪失一律欺君之罪论处。仆婢们对着她不得不百依百顺,更怕她那疯病又犯,只有毕恭毕敬地领着人去。公主走进后苑,目光疏离地扫过那些她已经十余年未见的风景。她曾经见过的草木几经枯荣,不时兴了,不再讨她父皇和兄长的喜欢,弃若敝履,换作新的样式。公主的手冷酷无情地抚过那些讨好般绽蕊的繁花,没有一点怜惜或是怀恋,最终站定在三莲湖边,低头只看那一池刚冒出荷叶尖角的水,忽然道:“本宫想要游湖。”
宫女内监们面面相觑,唯有去找船,然而回来却不见了公主的踪影。大齐皇室女子常穿的织锦长裙水一样从思故台那没有台阶螺旋上升的走廊一寸一寸漫过,悄无声息,直到公主在帘幕后捉迷藏一般地呼唤她大哥的乳名:“阿猘哥哥!你上哪去了?我怎么找不见你?”原本急切地寻找着公主的众人听着这声音鬼魅一般地在高楼中沿着雕梁画栋回荡,分不清那人究竟在何方,却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公主拆掉了头上的重重叠叠的金钗,上面的珍珠、翡翠、珊瑚、云母在思故台天井透下来的日光下熠熠生辉,每一只凤鸟都振翅欲飞,每一朵流云都如梦似幻,在金碧辉煌堆砌出来的生动中跌落,砸在凌水而建的舞台上摔得粉碎。然后摆脱了那些繁重装饰的燕鸣君得以从其中一间的雕花窗户中钻出来,赤着脚踩在被照得发暖的碧瓦上,长发和裙子一同飘舞。她站在那,俯视着她长大的宫城,此时显得精致渺小如工匠手下的雕塑。她望着它,也望着底下发现了她而再次陷入惊慌失措的人群,一动不动。有人喊:“快去通报陛下!”
公主听见这个,嘴唇微微动了动。
“对。”她说,即便离地几层声音仍旧清晰可辨,“我要见父皇和大哥二哥,我要见他们!”
天子到的时候她已经又从原本的地方向外走了一截,脚掌有一半踏在瓦片的边缘。脚底被划破了,微微地渗着血。她毫无知觉,只有看见天子的脸的时候,好像十分惊诧似的。天子仰头看着她,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公主又问:“你是谁?”
天子像是被她问住了。吉正在一旁连忙回话:“公主,这是陛下啊!”
公主哽住了,偏过头去,不肯看天子的脸。燕琮向前走了几步,声音中似乎竭力压抑着愤怒:“你真的不认识朕了?”
燕鸣君哽住了。她还是不说话,肩膀颤抖。
燕琮说:“父皇已经驾崩了,朕是二哥。”
“不可能!”燕鸣君发出一声尖叫,“不可能!你不可能是二哥!二哥他……二哥他明明那么年轻……我不信,我不信!我二哥是大齐的亲王!你是骗子!来人啊!”她伸出一只手,指着地上,绝望地喊道,“你们不都是母亲宫里的人吗?还不快把这个冒充天子的人抓走!千刀万剐!”
没有人动。没有人敢动。所有下人们跪在地上,像是被铸成了铁,永生永世要跪在那里。唯一站着的吉正大着胆子用余光去看天子的眼睛,惊诧地发现燕琮那从来冷漠的眼角眉梢也有了红色——是目眦欲裂还是如何,他不能想,只有深深地再把头更低下去。
死一样的僵持里燕鸣君大哭起来。她几乎站不稳,扶着思故台的外墙,也像地上那些人一样低下头去。
“二哥……二哥……”她说,“你老了,二哥……你怎么老了呀,二哥……”
“你先下来,我们慢慢说。”
“我不要。”燕鸣君说,“我下去了,父皇就要让我嫁到北狄去了!我不要去北狄!你们为什么不来救我?”
听到这话,吉正冷汗已经流了一身,只等着天子发怒,然而燕琮却反常地没有动。
“我还记得呢。”燕鸣君说,“我出嫁那一天,就是你送的,你骑的那匹黑马,是大哥最喜欢的那一匹,额头上的白色的部分就像是一条龙……你还记得吗,二哥?我在车上哭,想,我平生不求人,因为不用我求,我只要流眼泪,哪怕父皇不愿意,你和大哥也会来帮我。我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你们两个都能给我摘下来,可是我哭了那么久,哭了一路,哭到你把我交到迎亲的北狄人的车队的手里,你和大哥还是没有来救我。为甚么,为甚么呀,二哥?我不要下去,你们都是骗子!”
一片可怖的沉默。
“不是的。”天子说。
燕鸣君用满是泪水和恨意的眼睛看向他。
天子用生硬的语气说:“大哥不是没有去救你。那天是父皇把他关在东宫了。父皇怕他去救你,大哥一直都是向着我们的,是你根本就不知道……”
“你骗人!”
“我为什么要骗你?”燕琮额角青筋毕露,“大哥都已经——”
“我不信。”燕鸣君打断他的话,“你让他来亲口对我说。我要听他亲口对我说!”
吉正睁大了眼睛。天子向后退了一步,从他的位置能清晰地看到龙袍的角落在微微地颤抖。是风吗?吉正想,必然是风吧……这风太大了,泰和公主再站一会怕是要被风吹下来了。不行啊!他在惶恐之中快要脱口而出了,陛下,这样不行啊!让几个侍卫上去把公主拖下来也好——然而就在这时天子的声音森然而可怖地传下来了。他抬起头,无法分辨那声音在说什么。天子面无表情地又重复了一遍:“去把永龄侯叫来。”
“陛下……”
“朕叫你去你就去!”
吉正愣住了,心中焦得快要烧起来:就连老奴也知道这是自欺欺人啊,陛下!然而天子无动于衷,已经认定了这是唯一的解法。做仆人的地位再高也仍旧是仆人,唯有把所有话都咽下,怀揣着无法言说的恐怖,应了下来。仿佛是为了应验他的预感,当方平出现在公主面前的一瞬间,燕鸣君便不再哭闹了。她看向他,转变成一种更可怖的沉默,缓缓跪倒在屋顶上,不久后脸上露出痴狂的笑容:“大哥,你还没有变!二哥变老了,你还是这么年轻,我就知道你是不会变的!”
方平没有动。
“大哥……大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她说, “他们所有人都骗我,你也不会骗我的,是吗?”
方平不懂她的爱恨悲欢,只是茫茫然想:我看着就那么像他?
“回答我呀,大哥!”她说,“你快说啊,是不是,对不对?”
方平看向天子。天子面无表情。他张开嘴,心中想的是,公主,你如果指望我,那就是大错特错,我不是废太子,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他……这是骗局啊,公主,他们都是在骗你!然而舌头动起来的一瞬却发觉了,在那女人的目光下他除了对什么也说不出口。那是一种多么渴望又多么痛恨的眼神……她一生所有的情绪都只凝在那一望里,教人看不懂。这时候说谎才是真正的坦诚,而试图坦白相告,就是可耻的逃避,要被那女人的目光千刀万剐。方平的嘴唇又动了,换了形状,挤出另一种声音,那声音干涩得好像都不再是他自己的:“对,是我,你先下来好不好,你先下来。”
公主的睫毛微微动了动,底下的人看不清,只感到一阵微风。她好像动容了,又好像只是觉得可笑。燕鸣君又站起来。长裙绕着她的腿在风中狂舞。她说:“你真的要来救我?”
“对。”
“当年你真的想把我从北狄带回来?”
“对。”
“你真的是我大哥?”
“……对。”
“那好。”公主把挡住脸的长发挽到耳后,“阿猘哥哥,这是你自己说的……你自己说的要带我走,你不能反悔。带我走吧。”
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泰和公主跳下来的血溅在脸上那一刹方平什么也来不及想。死了一个人,死了一个皇亲国戚,血溅得远超过三尺,几乎成了一个圆,哪一件都值得他为之不说哀痛也是慌乱,何况他那时候还没有见过那样多的死人和这样多难堪的血肉模糊,但那一刻,温热的人血擦着他的脸颊飞过,他发觉的只是人的血和动物的血也没有什么两样。那一年秋狩他马上挂着的野鸡尸体,楚晴射穿天鹅眼睛的一箭,和公主跌落在青石板地面四分五裂的面孔一起把他的视野染成红色。他僵硬地站在原处,没有恐惧也没有感伤,平静如同一潭死水,风吹过来了也起不了波纹——太狭窄了,连荡漾的缝隙都没有。直到有一个人推开惊慌失措的人群,跌跌撞撞地跪倒在那一片血泊中央。血更多更多地失了形状……那人捧起公主的脸。那是一张何等残破的脸啊……方平以一种不自知的冷酷观察着她的骨头是如何错位的,颤抖起来,而那个人只是哭。
他哭嚎着: “姐姐,姐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姐姐!姐姐——”
而天子走过来,把他从地上强硬地拉起,扇了一耳光。两个人的身上都是血,和方平一样。一块白生生的碎片挂在天子被划破的脸颊上。是公主的骨头吗?他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天子怒喝道:“你哭什么?朕还没有哭呢!“
而永王只是哭得更加厉害。
方平最终是被从东宫闻讯赶来的刘长恩拖出去的。他送太子回宫,太后听闻,召他一并面见。刘英与大将军姐弟情深,一向偏爱这个年纪最小的侄子,索性留了他在宫里用晚膳,岂知道这厢小厨房刚备下膳食,那厢吉正已然跑来禀报了思故台的事。吉大人原怕太后怪罪,现在出了人命,也顾及不了那么多,在太后住的延年宫前扑通跪下,喊着“小人罪该万死”,将事情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遍,不敢进门,恐传了晦气,只等着刘英发落。太后听完,不出人所料地登时气得说不出话,站起来只觉得头晕目眩。燕蘅慌忙去扶皇祖母。刘长恩三步并作两步从殿内冲出,不及叫人备轿,跑着就往思故台去,刚好碰上魂不守舍一身血的方平站在已经抬走了尸身的一片血海中央,身边皆是低头忙碌的宫娥太监。刘长恩一手扯着他,另一手拦住一旁匆匆往外走的女子,问现下情况如何。小宫娥一问三不知,直摇头,说陛下和永王往冰轮台去了。刘长恩也是头一遭遇上这种事,装出一副强势模样,实则六神无主,只是没时间犹豫,四下看了一圈,心里才有了点打算,欲让她先带着方平先找个地方歇息,却听得哇的一声,骇得他立时转过脸,迎头被方平吐了一身秽物。
方平当年下狱,见到比这样恶心的场景只多不少,今日这样反应剧烈是头一遭。刘长恩这下想急也急不成,两个人一并被送到平日里大臣留宿值班的书阁换衣裳去了。洗是没地方洗,衣服也只能穿临时找来的,好在燕蘅长得快,和他两个身量相仿,能从东宫出借。刘长恩一边穿外衣一边强颜欢笑:“这也算是皇亲国戚待遇。”
哪知方平忽地瞪他一眼,低声说:“谁要当这门子皇亲国戚?”说着衣裳也没换,只穿着一件中衣就出去了,留刘长恩一个人,同样被这一天的变故折磨得魂不守舍,总算找到一个地方发泄,在他身后骂他牛心孤拐,不识好人意。
方平走着回的永龄侯府,到时天已经黑透。小翠早上送他们三个人好端端出去,傍晚时也是衣裳齐整地进宫,再回来却在灯笼映照下煞白如鬼,把她也吓了一跳,甚至忘了把他迎进来。方平怔怔站在自家门前,不说话,也不动,过了很久才摸了一把脸,问:“小翠姐,我脸上有血吗?”
小翠摇头:“你这又是怎么了?”
方平也摇头,不是不想说,是说不出,也不知有什么好说。
小翠姐说:“别是宁王他们又出了什么事……”
“没有……”方平哽了一下,“宁王他们没事,是别的事……你不认识的人的事。”
小翠脸上出现了恐怖的神色。
方平继续说:“是我也不认识的人……算了,小翠姐,先进去再说吧。”
当然他们最后也没说清这件事。他又是一夜没有睡好,不知天子是怎么应付过去。不出几日泰和公主暴病身亡的消息传遍了全城,天子与妹妹情谊深厚,又因她是北狄的前王妃,给足盟友体面,要辍朝一日。与此同时另有内侍登门拜访宣府,称永王指名要宣岷进宫。宣岷三年来照旧在太学当他的博士,依着他祖父的意思和朝中人少有来往。七公子中他本就最孤僻,爱与他吵嘴的楚晔又仍在边关,以至于都快教人忘了这一号人,骤然有人前来,谁也没有预料得到。好在宣家位高权重,总不会是什么坏事,然却是直到进了宫才知,是要他给泰和公主写一篇诔文。
永王坐在矮几之后,一手扶着额角,脸色比往日更白,目光僵硬地直勾勾落在面前一沓新纸上。宣岷顺着看过去,纸上空无一物。永王说:“孤想了一夜,写不出来。叫你来写。”
宣岷心中暗道,诔文这东西,用不上这么快就写出来,并不说话。内侍捧着放有笔墨纸砚的小书案走上前来,他却没坐下,只道:“小臣与泰和公主并不相熟……”
“无妨。”永王说,“你听我讲了再写……如今世家公子间,你文才最优,孤也只放心你。”
宣岷不问也知道这是为什么:恐怕也只有他和那些事全无关系。他默默坐下,拿起了笔。永王熟视无睹般地偏过头,兀自絮絮说起来。其实都是些琐事,无非是当年泰和公主在宫中时,与废太子和今上如何如何:在三莲湖里乘舟钓鱼;秋狩的时候放跑了先皇的猎物;三个人吵架,反将那时年纪尚小的三殿下关进了书房,忘了放出来,教那时还在世的太皇太后叫到寝殿训斥……宣岷不是爱听别人阴私之人,对此远没有超出差事之外的兴趣,听着也只是无言落笔。一时间寝殿里只有柔韧笔锋擦过纸面的声音与人声相和。他做事从来认真,心无旁骛,虽起先不情愿,到后来脑海里已然开始起草诔文的开头。不知不觉间永王话音停下,宣岷笔锋在最后一页纸上一顿,抬起头来。
“你也听得出来,孤的姐姐不是什么温婉和善之辈。”永王低低道,“宣公子,她连皇兄都敢打过。打了之后躲到太子大哥身边,也没有人能把她怎么样……姐姐那时候是多么的……”他忽然笑了一下,“她那时候何其美,人都说泰和公主的美貌,一百座城池也抵不过。但父皇一道诏书就什么也没有了。她再美丽、再哭闹都没有用。姐姐出嫁那天,大哥喝了酒,去找父皇,被他关进东宫里,大门上了锁,谁也不许出来。孤骑着马,跟着婚车,第一次为父皇做事,只想着她走了,他们就不会只宠着她好像天底下只有她这么一个妹妹了。可惜回去后父皇该不喜欢孤还是不喜欢孤,母亲伤心得哭得眼睛从那之后便没有好过,大哥二哥更是不像以前……长大之后孤才明白,是他们对不起她,所有人都对不起姐姐……已经晚了呀。”
宣岷道:“殿下有这份心,公主在天之灵,亦会有所宽慰……”
永王挥手打断了他,忍了忍,末了冷笑道:“人死后有灵,又有何用?她死了活人的罪也不会减轻一分一毫,还有更多人要受苦。”
宣岷隐隐感到他有弦外之音,全装做没听懂,不再说话,只专心地看他的纸。这纸好,上头看不到纹路,白得浓稠均匀,沉闷如窒息。
“你不要把她写成那种千篇一律的好女人。”永王命令道,语气却像是自言自语,“把孤说的话都原原本本写下来……她肯定也想听这个——她肯定愿意看见孤这么多年,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怕她……你觉得孤很奇怪,是不是?”永王瞥了宣岷一眼,又垂下眼帘去,“算了,孤听说你是家中独子,没有兄弟姐妹,想必也理解不了。”
宣岷被这句话隐约刺了一下——他最厌恶别人说他不懂,可没有立场反驳,唯有低下头去,低声答道:“微臣知道了。”
他走的时候看见有车驾出去,车上雕龙画凤,顶上坠着一枚夜明珠,在那日有些暗沉的日光中竟然也能流光溢彩,映得车上帘幕绣的银线如水流动,却不见吉正等人跟随,应当不是太后凤辇。领路的内侍见他迟疑了脚步,解释道那是懿康长公主闻讯前来致哀,又去看了泰清公主。宣岷听着,不知不觉间已蹙起眉。泰清公主甚至不认识那个异母姐姐,照他所想,哪怕是担心她受了惊吓,似乎也没必要专门去看,不如说这样做反而容易教她触景伤情。如此一想,不由得又问道:“泰清公主近来可好?”
内侍答道:“小公主身体安泰,旁的小人就不知道了。”
宣岷听了这话,心中陡然升起一个不祥的念头来,唇齿教人粘上了一般却是不能发声。这事与他本无干,甚至不是什么大事,可有关秘密与阴谋的东西但凡钻进人心,就摆脱不掉,硬要烧得人心潮澎湃,直到说出来为止或许才能消散一半。他又想起永王那暧昧不明的说辞,忽地打了个寒颤。
“宣博士还好吗?”内侍带着装得太过的关切凑上前来。宣岷看着他,莫如说是瞪着他,半晌后才摇了摇头:“在下无事,劳您费心了。”
他说着,便见到了远处两个熟悉的身影。
泰和公主出事,乔礼恐乔昭德更伤心,又赶上他外祖寿辰,这几日便向八殿下告了假,一直住在他外祖那里。八殿下和长姐本不相熟,只觉得可怜,不至于有什么大悲大喜,只是失魂落魄了几日,那幅要送给他亲姐姐泰清公主的肖像更是画不完,画着画着绢上宫装女子的面目就仿佛和他想象里那七窍流血的死者的面容重合起来。他进宫探望母亲时见到当值的方平,提及此事,方平不愿告诉他其实燕鸣君死得并没有那样美。她向下跳下来的,眉眼碎得看不出原来模样。八殿下最好还是别知道这些——毕竟还不知道,就已经开始梦魇了。
宁王后来也问过方平当时发生了什么。方平不肯说,也不觉得有什么好说。离他太遥远,于是就连轻易提起都有几分像是对亡者不敬。宁王见他摇头,叹气:“姐姐是运气不好。”
饶是方平也听得出他的不真心,个中缘由并不难猜。宫中人知道为泰和公主遭际落泪,从未觉得同样背井离乡的卫夫人可怜,可见未必是当真对她们感同身受,不若说是因着人死在了自己面前而心有戚戚。方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倘若泰和公主不是在他眼前一跃而下,他如今也不会像这样多庞杂无序的闲事。
宁王又说:“我其实不太喜欢姐姐?”
“是么?”
“她不喜欢……顾美人。老宫人们都知道,那时候皇考去她那里留宿,第二天就见到公主发怒,闹得宫人们一整天都战战兢兢,我那时候小,不明白,只记得好像是说什么……皇考满心只有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狐媚女人,连亲女儿都不要了。”宁王笑一笑,说,“她说皇考答应她那天晚膳后去陪她玩弹棋,就因为那女人忘了,教她白白等了一晚上。我听说柳夫人要她别闹了,被皇考劝住。那之后就不知道怎样,只是皇考往后不再常去顾美人那里。”
“那时候殿下年纪尚小……”
“我四岁。”宁王说,“他们都说四岁的小孩子不记事,我也只记得顾美人哭了。然而没多久泰清公主还是嫁出去了。又过了一年多一点,顾美人就死了。”
方平垂下眼睛去。
宁王苦笑道:“我不恨她,只是觉得……宫里就是这样的。”他摇了摇头,又说,“你不觉得皇考可笑吗,延治?”
他叫方平的字。方平就像记不住楚晔的字一样记不住自己的。宁王又叫了一声:“阿平?”
方平这才抬起眼睛来看他。宁王说:“皇考觉得为了她,不去看一个女人就是待她极好了……但也能随意地把她嫁出去。你说是不是,阿平?”
方平该说这是妄议先帝,绝不能让别人听见,可对着宁王那瘦削了的面孔却说不出反驳的言语,缓缓点了点头,甚至不知自己在赞同些什么,只是以一种超乎他自己所料的镇静道:“其实我那天非常害怕。”
“怕?”
“我没见过人那样死。”方平的语气像自嘲,“我只见过病死的人……已经很可怖,忽然有人对着我,跳下来死了……”他瞥了宁王一眼,末了没说出口泰和也和天子一样将他当成了他那死了的表兄的事,“我当时就想,人太容易死了,太容易死无全尸了,要是换成你或是楚晔或是乔礼张象他们,我想都不敢想。”
宁王哑然失笑:“看多了就习惯了。这算是容易想的了。”
“你刚刚说的话像宣岷会说的。”
“是吗?”宁王轻声说,“你和他这么熟了?”
方平没有回答。他一开始见到从边塞回来的燕琏时那令人作呕的陌生悄无声息又漫了上来。二人默不作声继续向前,擎天城地处中原北隅,一到春日,总有阴雨连绵,冬天尚未褪去的冷缠绕在人的身上不肯离去。太阳被绵延的云层滤过,毫无生机,只剩下稀薄一层,落在地上都是灰色。
方平过了很久道:“昨日定国公也进宫来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前朝官员多有变动,几个先前招惹过刘大将军的世家子弟中甚至有人被贬黜到地广人稀的西南东南诸州为官,不经召见,不必入京。方平见燕琮不将楚晔调职回京,一度担忧定国公是先朝宠臣,又因着与刘家算是半个政敌,难免也要受到牵连,好在天子迟迟未有所动作,教他悬着的心放下一半,仍忍不住暗自纳罕,不知对方心中打的是何算盘。如今公主一事更是宫中阴私,此时召定国公进宫,不知有何用意。方平等着宁王回话,宁王却看向了另一侧,只说:“有的人真是一说就来。”
宣岷亦远远见到了他们,如同从前那样有几分勉强地微微点了点头致意,似乎正在沉思,很快又转回头去,什么话都没有讲。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