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子下诏,将泰清公主下嫁北狄和亲。
八殿下听到这消息的时候还在画那副美人图,这画是画不完的,因为人无论如何也描摹不出一个近在眼前的人,只有遥远了才会有想象的念头。他只抬起头来,茫然看了两眼那通报的人,张开嘴,可能是要说接旨,然而毫无预兆地呕出一口鲜血,来不及放下笔便昏厥在了案上。方平闻讯赶去,虽是已经教人救醒了,府中仍旧乱作一团,有急着去请太医令的,也有忙着找药材的——八殿下并无宿疾,到底不像九殿下一样自幼身子健壮,先帝在时又一度怕他和他姐姐一样,有胎里带下的病症,故而赐过许多珍稀药材,都存在库房,奈何早被八殿下的笔墨纸砚文玩古董堆得找不见踪影,一时半会竟然拿不出来。这些人见了方平来了,无不是一副如释重负模样,都说是乔文学今日不在,幸而有方侯还肯来见。先是三殿下和宫里也派了人探病,八皇子只推说头痛,不让人近前观看。现在总算松了口,也让这些伺候的人放心。
方平听他们的语气,便知道一定是天子那边暗示了些什么,定然不是好话,也只有聊胜于无地安慰了几句,便急着跟人进了燕琰的卧房。
八殿下躺在榻上,脸比平日更白,才一见到方平掀开帷帐,立刻挣扎着要坐起来,只是四肢没有一处是肯认真听话的,没来得及讲话,就又各自为营地坍塌下去,病怏怏现出一种滑稽可怜姿态。方平伸手想要扶住他,被他反拉住了腕子。侍女很懂事地退下去了。八殿下张了张嘴,青白嘴唇里呜咽出了一句话。方平差一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八殿下很快拔高了声音又说了一遍:“帮帮我,我明天晚上必须得去见我姐姐。”
方平说:“你怎么见她?”
“我要去宫里见她。”八殿下说,“你得帮我。”
第二日夜,八殿下乘着小车到了皇宫东北靠近北苑一侧的小门,当值的士兵已经被方平借故调走。他又怕惊动了北苑的人,叮嘱燕琰千万不要乘车马进去,终究还是不放心,亲自来了一趟,目送着年轻人跟随着一点如豆灯火消失在道道宫墙内。同一夜,有人通报了永王进宫面圣。天子在寝殿接见了他。野史中有人信誓旦旦地记载,永王在天子面前跪下来,抓着龙袍的一角,死不愿放开,他说他已经死了长兄与长姐,不能再没有一个妹妹。两个人都知这是可耻的软弱:那些人死了,他最该开心,然而却只觉得苦,自以为承受不起更多。
天子说:“不觉得可笑吗?咱们兄弟姊妹里,你是骑射最好的那一个,也是最聪明的那一个,却跪下来求朕这些——若朕在你的位置……”他忽说不下去了,只对着弟弟怒目而视,好将哽咽声咽回去,又侧过头。
“岂是我想如此?”永王但道,“我不过是怕了。在这家里,怎样活着都是难……二哥,为何就这般的难呢?”
他两个据说是一夜未眠,永王只哭,天子只故作不听,实则也靠在他父亲曾靠过的龙椅上,颓然着欲落泪,一直到窗外天色初晓,才终于有了回应。但到底是无凭无据的话,暂且按下不表,毕竟是皇家阴私,我死也找不到一手的说法,不好胡编。方平在外等着,八朝老人倒是把事情转述得清清楚楚,里头出了什么事,他是浑然不知,心中只顾着想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一朝做下,瞒得住一时半刻也瞒不过日后。八殿下既然来了,更没有善罢甘休的道理。他一边是恐自己牵连上那官司——上一回未曾当真帮到李氏姐妹,却害得叶大人遭殃、母亲病重,已经使他过意不去——另一头又只怕一时袖手旁观,再酿成大祸,于良心上不能交代。他正想着,是否该劝解八殿下几句,犹豫不决,恨不得楚晔能眨眼之间从西北回来替他参谋,心中却又不自主念起另一桩事:怎的五殿下没来?九殿下不知道情有可原,那孩子又住在宫里,阖宫上下一并哄着、哄骗住了,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但燕琏早非是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的少年人,怎么可能竟然没有一丁点要做什么的风声。
他这么一想,后怕起来。叫我等明眼人看,必定要怀疑五殿下在其中有什么煽风点火不光彩的事宜,或是干脆唯恐惹祸上身、袖手旁观了。偏偏方平想他,向来只往最好处,这时候竟然担心起他是被天子敲打不得不避嫌,心下更加如同火烧,只是面上不得表露。便在这个时候八殿下跌跌撞撞出来。他病本没有好彻底——心病实则是不能好——这时候更是脸黄白如纸,在领路小宦官提灯的映照下仿佛孤魂野鬼。做下人的自不多话,囫囵朝着方平点了点头,就要扶着八殿下上车了。
八殿下却是不动,站在风中,痴痴望着夜空,半晌后垂下头来,竟然惨笑道:“她不肯走。”
“什么?”方平愕然。
“我姐姐不肯走。“八殿下仍旧只是说,没有看方平,无力地转过了身。
泰清出嫁的那一天,整座擎天城都被装点成了鲜红色,相传仅仅陪嫁的队伍就连绵有两座城池那么漫长,远胜过当年嘉安郡主在漫天飞雪中的出降,然而皇室出面送嫁的仅有九殿下,年轻的皇子骑在黑马上用红袍的广袖抹泪,被仆从劝阻——这本应当是令人开心的事。除此之外,只有公主的生母曲夫人和养母卫夫人泪下最多,以致后来有好事者做了一首卫夫人别公主歌,专写女子远嫁之苦,幸而泰清公主似乎出人意料地受到了北狄人的爱戴,至今在蒙州还有以她面目为原型的龙女祠堂传世,可惜后来大齐与北狄究竟语言不通,那些祠堂的来历已然不可考证。方平直到那时才明白为什么泰清公主绝不肯跟八殿下离开——有人告诉了她,倘若她不出嫁,陛下就会让其他人的女儿在那一天替下她的花轿。
燕琏端坐在酒楼之中,吹吹打打的声音远在层楼之下,飘渺低微如无物,只听见他对方平说:“也是为了边境安宁。”
是了,如果泰清公主不去,北狄人定不会善罢甘休。然而方平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忽然明了了——那天他们根本不是意外遇见的北狄王子,只是楚晴搅黄了他们碰面的计划。宁王大概原本是要借着他们的掩护去和北狄人暗通款曲……他想,对,北狄人,他们说现在的北狄王是宁王一手扶植起来的——他们其实是他的手下。
“都是你做的?”
宁王看向他:“我什么都没有做。”
“你知不知道……”
宁王说:“和北狄人没有关系。”
“什么意思?”
“从古至今并没有打了胜仗反而要和亲的道理。”宁王缓缓道,“陛下急着将宛君嫁出去,实则是因为北境战事,已经快要将国力拖垮了……”
“我是问你是什么意思!”方平忍不住拔高了声音追问,“我当然知道天子都是为了息事宁人——”
“他要息事宁人,我就给他息事宁人。”宁王说,“也好让兵士们休养生息。”
“你是为了明哲保身,是不是?”
宁王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陛下不可能让你手上留有兵权,而如果战争不停,那些士兵就会一直被拖在边境,回不来。”方平颤声说道,连自己都未曾意识到他已经咬牙切齿,“现在陛下把把公主嫁出去,和北狄修好,又将你调回京城,自然就不会再对你留有戒心……”
“这都是你猜的。”
“你就不怕我告诉陛下?”
燕琏张开嘴,他好像有话要讲,然而那嘴唇只是空空开合了一下,最终面孔上只剩下没有情绪的一点震颤。“你不会的。”他说,声音里有一种令方平恼火又伤心酸楚——这算什么呢,好像是我欠了他一样。“我知道你不会的,阿平。”
方平没有答话,他只是问:“为什么?那是你妹妹,你不在乎吗!”
燕琏静静说:“你知道倘若宛君不出嫁,他们原本要嫁出去的人是谁吗?”
“我不想知道。”
“是阿晴。”燕琏说,“定国公早就同意了。”
方平没有办法再坐下去,他站起来,推开椅子,撞开屏风,走了,手中原本的茶盏中的茶水泼洒了半个桌面。走出去时仍在想:他敢在这里讲这些话,难道整座酒楼里都算是他的线人吗?他不觉得可怖……只觉得愤慨。他想宁王不该做这些不义的事……宁王这么做和欺君之罪有什么区别?那些人做这些事和谋财害命又有什么区别?泰清公主做错了什么?楚晴做错了什么?他方平呢?他又做错了什么?方平站在街道上,被巨大的茫然与恐怖淹没。他竟然感到自己被背叛——在这样多的事中他最为撕心裂肺的竟然是没有人提前告诉过他。而四周首尾相连高耸入云的建筑上还挂着举国欢庆的金红绸缎,恰似凤凰振翅。他在中间,格格不入,渺小卑下。
泰清公主出嫁后有两件事不得不提。一是此后宁王终于奉命前往封地宁州之国。在可考的记录中那一天被记载为大雪飘摇,在地面上堆起厚厚一层,刺得行人睁不开眼睛,大齐车队的黑横亘其上,有如一道太长的伤口。有一种说法是宁王在离开之前最后一次请求方平和他一起走,也许饱含热泪,但在方平告诉八朝老人的说法里将来的天子的脸上并没有表情,和任何一次寻常的告别都没有差异。他说:“跟我走吧。”像叹息,像在要求方平做一件再应当不过的事,像他已经晓以利害过无数次,像方平与他心有灵犀到能猜到将会发生什么。方平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这个人是有话想说的。但那时候他们的心里各自有各自的雄心壮志和愤慨,于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就那样双双转过头去,并不知道此后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以至于当两军对垒的时候方平会感到庆幸——倘若宁王将所有要说的话说出口,那么他大抵就会跟着宁王走。他其实只是想要一个解释。
但那个解释终究没有任何人告诉他。方平于是留在擎天城,仍旧领虎贲军,宁王走后那种漫长无序的日子仿佛又回来了。定国公在那段时日举家回到了故乡,一直待到三年后他死,没有再回来。
而他不是唯一一个死者,那便是第二件重要的事。刘长恩的哥哥刘续在泰清公主出嫁的次年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风疾,据说一开始只是咳嗽、流涕,到了某一天早上,突然便起不来了身子,半个时辰后就死在了床上,抛下妻子和才刚刚学会说话的儿子。方平去吊唁的时候并无什么特殊感觉……他与刘续不算那样熟悉,不过是同窗,一起在博士的注视下背过很多遍玄经,长大后在官场上点头之交,反不如与从前关系更不好的刘长恩亲切,又加之刘家地位如此显赫,宫中更派了无数人来。他心有余悸,因此没有好意思停留太久,只见到被丧主派来应付宾客的管家。与此同时刘家的表公子郑勉从另一辆车上跳下,由管家引入后院,那里不多时传来沉重叹息声和刘长恩无端愤怒的声音:“人怎么这样就会死呢?”
方平想这是他已经问过无数遍的问题,转而惊异于自己变得越发冷漠。乔礼和他一起来,一起走,在灵前保持沉默,直到即将分别时才说:“续公子一直是个好人。”
方平一顿,仿佛才有了记忆,那些琐事带着他从前的情感纷纷回到脑海里。他怔怔地说:“从前伯昀和长恩还有宣公子吵架,都是他调停,差点被误伤好几次。”
“郑公子也干过。”乔礼说,“但是郑勉只在边上说话,刘续从来都是站在中间拉人的那个。”
“他确实……”
“嘉安出嫁那天。我对他念那首乐府。”乔礼说,苦笑起来,“我后来想,他没打我骂我搅他弟弟的好事,看我哭成那样还给我递了帕子,陪我喝到吐得昏天黑地,真是好脾气。”
方平这才想起来——那一天他们也还是没有再见到嘉安。
刘续的死彻底点燃了朝廷各派系之间的嫌隙。可能正是没了这样一个勇于从中斡旋的好人,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天子与母亲舅父不再试图站在同一条线上。他开始清理大将军的党羽,调换朝廷中的官员,提拔那些热衷于装神弄鬼的国师,一边寻求长生不老的丹药,一边令监视臣子的镇恶司在大齐的领土上遍地开花。而太后接连不断地把那些她厌恶的人挨个送进刑场、天牢、杳无人烟的极北与极南,就连先帝剩下的皇子们也没能逃脱,八殿下九殿下被遣送到封地,乔礼升了官,做书记一类的极要紧又好像极不要紧的事。方平很少再与他见面,只知道谁也占不了谁的上风,朝堂上的人们人人自危,擎天城里夜夜能够听见那些家破人亡的人们的哭声。张象说这真是太没有意思又可恶的事:“说来说去,不过是儿子和娘打架罢了,平白要有那么多人去死。”
她娘死得早,张校尉宝贝似地将她养大,自然不能理解这些事,就如同方平这样活在母亲眼睛里的人不解天家人的爱恨何以如此轻易,泰和长公主纵身一跃,此后便好像无声无息,更没有人想起泰清公主——她嫁出去,就是嫁出去了,关系不睦的太后与长公主在这件事上反而成了同盟,皇帝为了国朝曾做过多少恶事,牺牲一个妹妹,什么也不能算数。方平不能将宫廷中那些他目睹的事告诉张象,更不敢告诉她自己一度怀疑张象也在那张和亲的名单上,但她多少猜到些许,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低声说:“真是可恶。”
她信方平是个好人,从他们第一次见面之后便对此毫无异义。深信不疑是一种美德。因而方平不敢对她说自己已经对此事的必要与正确产生怀疑。他就这样活下去,仿佛要忘记发生过什么,然而定国公在故去世,成为唯一一个那些年里方平没能见到最后一面的长辈,引得楚晔从西北回乡。守孝要三年,这点方平怎么也不会忘,而三年期到,楚晔也死了。
死,死,死。死是那些年的主基调。方平得到楚晔病重的消息之后星夜兼程赶到雁州,起先乘车,后来骑坏了三匹马,出现在定国公邸的时候天刚破晓。楚晔的四弟站在定国公府的大门阶上,面容晦暗如将息之月,居高临下冷冷注视,他们两个长得极为肖似,白皙的脸,棱角分明的下颌,还有斜飞入鬓的剑眉……方平一刹那以为是自己少年时认识的世子并未缠绵病榻,只是返老还童,险些要喜极而泣,直到半晌后那少年开口,语气中含着哭腔,他才猛然惊觉,面前的人还是一个孩子。
“你是谁?”那少年忍住没有哭,“也是来看我哥哥的吗?”
后来方平才知道楚晰一直以为会来的是宁王。但宁王来不了。来的只有他。他狂奔着冲进定国公府,在雁州的府邸与在擎天城的近乎分毫不差,他不需要别人领着,自己就能认清道路,仿佛已经来过无数遍……又或者有人在这里回到擎天城无数遍。等他终于见到楚晔的时候,已经是泣不成声——仅仅因为这一切与过去的相似。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他们就算再见面是一个落魄的景象,也该是那种悲怆的磅礴的落魄……而不是现在,死悄无声息地漫上桌面,不由得人不看,却又那样缓慢,那样宛若无事发生。他剧烈地发着抖。而楚晔在他的哭声中抬起头来,血管在他瘦削的颈上清晰可见,随时要冲破那故纸一样的皮肤,肆意奔流。他看着方平,开始笑:“你老了。”他说。方平没有想到他们久别重逢,会是这样场面,会是这样一句话。方平很想说,我明明还年轻得很,但一想到这话就意味着面前这个人也同样年轻得很,就恐惧得不能说出口。楚晔又说:“你哭什么,我有那么丑吗?”
方平被这一句话噎得没有了回音。楚晔大笑起来,笑着开始咳嗽。方平身后的门帘动了一下,珍珠的影子一闪而过,按捺住惊恐又回到过于明亮而模糊不清的日色当中。楚晔视若无睹,招手让方平近前去,周身弥漫出药材的臭味和土腥味,还有人被羁留在病床上太久而产生的汗的气息,昭示一种**的预兆。方平忍住那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的惶恐,在楚晔身边坐下。他想起来他们少年时从来都是楚晔坐在更爱生病的他的病床边。但现在时过境迁世异时移,他见到病人甚至已经成了习惯。楚晔说:“我看上去和先帝死前哪一个好?”
方平颤声说:“你非要说这么僭越的话吗?”
楚晔满不在乎地说:“大不了让他来杀我。”
方平恼火起来,想要用手捂住他的嘴:“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倘若你真有个万一……”
“怎样?”
“你……珍珠珊瑚和你弟弟妹妹他们该多伤心。”
楚晔向后躺去。床榻发出暧昧的一声响,像一声叹息。
楚晔用他一贯的轻佻语气回答:“又不是我说了算——你怎么不坐?嫌病人的床太脏?”他抬起一只手,指向窗外,“你知道吗,这是最好的看桃花的地方。”他拉着方平,方平不得不前倾身躯,原本见不到的桃花枝鬼影一样攀上窗台。他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被楚晔嘲弄:“难道会被一束花吓到吗?”
桃花的颜色殷红如血。是水土不同吗?擎天城宫中那永远轻薄如染了胭脂的雪一样的花瓣在这里像是一切燃烧之后的残骸。他们明明有那么多的话可以说,对着这些花,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方平沉默了很久,终于说:“你是病人,少说两句吧。”
楚晔说:“我都要死了,让我多说两句吧。”
方平为了说服自己而大声说:“你不会死的,就连陛下都派人替你去龙女祠祈了福。”
“你知道我会不会死。”
方平气结。楚晔仍旧靠在床边看花,手指在窗台上敲击出没节奏的声音。方平又想,他这样坐着根本看不出他有什么变化,所有都被病容掩盖了,于是楚晔的改变就像是没有改变,他们还是十几岁的少年人,只是无端憔悴——既令人安心又令人痛苦。死那样遥远又那样近。是了,这就是他哑口无言的原因。还不到道别的时候——谁死了也不该是楚晔去死!他理应永远不会死!然而那脚步已经追上他们……他抓紧了楚晔的手腕,后者又低声笑起来,笑声中弥漫出血的气味,让方平更加地头昏脑胀,只听到楚晔低声说:“我一直不信龙女祠。都是骗小孩的。根本没有什么龙女……你看,我叫天保,上天保佑我了么?”
方平没有讲话,他也不相信这些。但他宁愿装作自己信。只是不能欺骗人。
“我告诉你个秘密。”楚晔转过头来,神色像戏弄人的前奏,“我父亲当年在世的时候说……其实龙女祠里供奉的根本不是什么神龙。”
方平不好奇那究竟是谁,指尖在袖子里颤抖,然而还是顺着他的意思问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像是啜泣:“那是谁?”
“是我先祖的妻子。”楚晔说,“其实是她舍身救了太祖……你敢信吗?这些都是假的,什么龙女庇佑都没有,只是一个走投无路而死的女人——或者是一个被一群走投无路的人逼死的女人,她都不能自保,又怎么能保佑我们?她不恨我们就不错了。”他停住了。方平尽力不去想他的声音越发的低了,只偏过头去,躲开随风被吹进来的桃花花瓣,这样就可以躲开溅到他脸上的鲜血:“你告诉我这些有什么用呢?证明那些人都是骗子?”
楚晔摇头:“我是想告诉你——”
方平失魂落魄地从楚晔的卧房中出来。珊瑚急切地凑到他面前,问他定国公现在如何,方平错愕地抬起眼睛,看着她。她也变了,从前的银簪子变成金簪子,他们都说少女长大后就会从爱清洁的银改为爱更值钱的金子。方平茫然无措,声音僵硬而麻木:“他,他精神很好。”
珍珠靠在墙上,很轻很轻地转动肩膀,那张面孔于是只对着冰冷无情的墙壁。连光都不曾造访,谁也见不到她的表情,只有她的声音寒冬的溪水一般在春天的余晖里漂流而下,那样清楚,那样遥远,那样令人除了眼泪之外什么也无从想象。她仿佛没有感情一般地说:“那是回光返照。“
方平说:“我知道。”
楚晔死于当夜。楚晴拒绝参加葬礼,质问为什么宫中没有派来太医,方平哑口无言,任由她抓住自己的领子。有那么一瞬间也许她真的想杀了他,伸出手向发髻中去抽那支雕了云中龙的簪子。那是张象送给她的礼物,末尾抽出鞘时可以锋利如刀。然而她的双生弟弟把她拉回原处。楚晴大哭起来。她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骂得究竟是谁呢?方平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楚晰没有听到他们吵架,咬着牙齿忍住眼泪已经耗尽少年人的心力。回程时楚昭同方平一同乘车返京,天子宣了诏书,要诏他觐见,显然不会出于纯然的善心。然而楚昭一言不发,正襟危坐,置身事外一般面如冰霜地只看向马车之外。枯枝抽了新芽,河水奔流,激起沉寂了一个寒冬的腐朽的淤泥。方平不能猜出他在想些什么,只想起楚晔后来又说的话:你该和宁王走的。你知道留下来没有好处。这里的桃花再好也不是擎天城的桃花——可擎天城的桃花真的还会再向那时候一样开吗?哪怕什么错也没有,人也是会死的。我不想你死,不想燕琏死,我甚至不想刘长恩死,谁都不要死,可谁都会死。照顾好我弟弟妹妹们,照顾好你自己,不要死。
然而楚晔自己先死了。他的死轻易地就像戛然而止。方平毫无实感,坐在此处,徒然随着车子摇晃,甚至无话可说。他想:要么是我弄错了,要么就是我已经疯了。我要怎么才能照顾好这些人?如果我们的生命一开始就这样轻易……
打断他思绪的是楚昭的话。
方平根本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是徒劳地转动视线。楚昭的面容一半在春光之中,一半在车帘遮挡出的阴影里,令他的那原本柔和的线条变得尖锐,却仍旧不像他的哥哥:“我哥哥不是病死的。”
他的嘴唇张合,逐渐,逐渐,逐渐,变成一个笑容。
“连阿晰都知道的事……”楚昭笑着说,“我是不会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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