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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龙关

燕琏后来问过方平,那天怎么没把来龙去脉一开始就告诉他们,如果他早说了也许反而不会闹得那么兴师动众,拖到天子面前才说更好像有些危险。皇帝开始上年纪,神智和身体徐徐地走下坡路,由此变得恋旧,谁知道他会念方家人的好而宽恕他还是又想起他们的坏而当场把他砍了?当然,现在他们还有个好结果……燕琏也才有底气问这些。他们在宫学,楚晔教博士叫走收拾藏书阁去,屋里只有他二人,旁边全是空桌子和写了一半的字和策论。方平放下手中涮洗的狼毫笔,惴惴看向五皇子:“殿下想听实话?”

“既然问了,那肯定是要听实话。”

方平说:“和您说了又没有用罢了。”

燕琏说:“你怎么知道没有用?”

“天下说话管事的只有天子。”方平轻声解释,“和别人说,只会给大家添麻烦……何况……”方平顿了一下,本意是想将这个话题糊弄过去,怎料燕琏竟然颇为耐心地看着他,等他的下文。他只好继续说下去:“何况你要是知道我是谁,或许就要对我敬而远之了。”

燕琏轻笑了一声:“我现在不也知道了你是谁?”

“那是因为陛下准许了。”方平说,“倘若陛下没有说,你就算仍旧想要与我相处,恐怕也有人会拦着。”

“楚晔不会拦我。”

“我并不是说晔公子。”

“你不要这么叫他,他知道了肯定不喜欢。”燕琏苦笑,“那我父皇要是想杀了你呢?”

方平一怔,嗫嚅了一句什么。燕琏没听清便倾身过来,吓了后者一跳,慌忙侧过身子,反而和他撞到一起去,笔上没干的水甩了燕琏一身,绿衫子上星星点点深色痕迹,像雨里乱飘的竹叶。方平想自己这回又是僭越了,站起来要找东西给殿下擦一擦,又被燕琏抓住袖子拉了回来,皇子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向他,说话间有点暧昧不明的笑意,其实和皇上一样都令人有些胆寒——他们果然是一条血脉串下来的种:“我还没听清。”

方平抿紧嘴唇,固执地不肯张开嘴,最终却还是垂下眼睛去。

“死就死了。”他说。

五皇子这才松开他的袖子。

“臣只是不想做太多违心事。”方平从皇子的手中脱身,把涮好的笔投进笔海里,又去收拾磨到一半的墨,“对陛下放手一搏,才不至于日后都要对吉大人他们卑躬屈膝……殿下想必也明白这个道理。”燕琏坐在原处没动,故作不解地看过去,方平目光闪烁了一下:“我觉得殿下明明不爱笑,总喜欢摆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难道不是同理。”反问句,没什么问话的意思。燕琏悄无声息轻轻靠到椅子上:“自然不是同理。”

“哪里不一样?”

“偌大禁宫之中,要想活下去,就非得如此不可。”

方平仿佛好笑那样轻轻笑了一声:“殿下既有陛下宠爱,又有晔公子这样一位好友,怎么会活不下去?”

燕琏深深看向他,过一会儿别有深意一般也露出一个微笑:“倘若有朝一日,父皇不再将我当作个有趣的儿子,楚家是不会站在我这边的。”

“晔公子呢?”

“他可能站在我这一边,楚家不会。”

“我不明白。”

“何须明白?”燕琏说,“反正我也只是这么说了,并不一定会成真——不成真就最好。”

方平沉默半刻,末了说:“陛下对我这算是交浅言深了。”

燕琏不置可否,起身去叫内侍帮忙洗砚了。

那时候方平已经在宫学待了近一个月,宫中内侍几乎都已经眼熟他,又加上之前吉正那件事闹得那样大,人人都知道他是谁,原本站在外面无所事事窃窃私语,看他跟着燕琏出来就立刻全部闭嘴,各个都低头弓腰一言不发,显然一种别有意味的视若无睹。人变成沉默的石像就没什么意思。恭敬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他人的殷勤,由此才能证明被恭维者的高一等,而如果所有人都只是沉默地绕着某人走,那么哪怕看见他就要下跪也仍旧是无言的嫌恶。方平早习惯这一点,万分清楚这些人想什么,又因为习惯了而懒得去责备谁,他从来也只是人眼中最不值一提一部分,硬要装出一副有身份样子才显得矫情——向来知道自己身价,凭什么偏偏这时候要装清高?大家都是贱人,不过比谁命更好。反而是燕琏好像是刻意要给谁台阶下,把墨砚递过去,又轻声问了一句:“怎么都不招呼方公子呢?”

他没责怪谁,但这话已经表明人们该做什么。内侍们纷纷向方平行礼,围着他一个扇形那样弯下腰去,只有他和燕琏尚且直着脊背。这感觉很怪异。一边是孤独——怎么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鹤立鸡群,方平又不是皇子,说起来是半个戴罪之身,肩并肩站在燕琏身边接受所有人朝拜竟然像是讽刺,无声无形之间在指着他的鼻子要他看,他与哪里都不合时宜;另一边是某种虚荣……行礼的人们山峦般起伏,原来也是从前方皇后和方司马见过的景致,十年后又在他面前复现,好像他某些时候合该在这里。他果真合该在这里?方平隐约想到。他母亲说:“天地之间有恒常定数,这么多年过后,没了的也总该回来。”

又或者她其实不是怀念方家,只是怜悯一生坎坷的自己和这个可怜兮兮又不幸的儿子。

“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我问八朝老人。

“永龄侯大人自己跟我说的。”八朝老人坐在椅子上,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半合上眼睛,“在龙关的时候。”

龙关。我都没见过龙关。据说是天下第一险隘,兵家必争之地,如今迁都凌安,反倒没人去了,不知道现今是如何模样。我向来不喜欢这些打打杀杀的故事。我父亲以前喝醉了酒,就要把我抱在膝上颠三倒四地讲从前他随着祖父上西南平定叛乱的故事,讲着讲着又翻到更前面的事,一直说到祖上是个百夫长,跟着盛武帝打龙关。我现在想起来这两个字脑海里第一件事还是他说那天搭建龙关的砖缝里的土都是红的。说实话我不太信,生到三十多岁,血我早见多了,真的落进土里,干涸后也不过是变成乌黑。我想着就又走神。八朝老人倒是自顾自说下去:“那时候永龄侯病得要死,一更睡下三更就醒,咳嗽呕吐到天亮,连从榻上起身都难。当时小方公子给他做副将,军中事务都是他挨个拿到永龄侯帐子里念、念完了之后永龄侯又口述军令叫我们传下去的,还要瞒着不能让下头知道。军中没有郎中,跟着来的几个军医轮番看过了都还是不管用,有说是肺病有说是呕疾的,找不到好的对症药材,只能勉强用补药顶着,几个将军私下里都传,他活不长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死了。”

我回过神来,随口道:“那他还有机会和你讲这些过去的事?”

“他病了,守关的事就大多要交到其他将军手里。”八朝老人摆了摆手,“身边剩下的就只有我们这些侍卫——永龄侯人好!他人是好的呀……” 他突然顿了一下,好像絮絮地想起了什么年轻时候的事, “从不摆架子,病成那样了东西吃不下去,将军们给他攒出来的肉啊菜啊的全给我们分了,说没日没夜地轮班守着他,恐过了病气,还是吃点好的补补身体。后来终于病得整日神智也不清醒了,军中上下都归郑将军管,大家只剩等着他咽气……有天晚上永龄侯又照例咳醒了,咳了半晌忽地没有动静,正赶上我当值。那天是个大阴天,月亮、星星都没有,天黑得像要压下来那样沉沉的,我站在门口,怕他死了,赶紧猫进帐子里去看,才刚到他床边跪下来,被他一下抓住了手。

“那手冷得像死人……我还以为被条蛇缠住了腕子……”八朝老人向后靠了靠,缩在椅子上陷入了雾一般的回忆里,又回到那个漆黑寂静的晚上,“我抬起头来,永龄侯的眼睛自己在发光,亮得像两团油灯灯芯上的火似的,我吓得说不出话。然后永龄侯说:‘我记得你,你以前是不是在卫军当差来着?’

“我回答他:‘小人以前确实是卫军的兵士。’

“他就说:’我在宫门见过你,我真是病昏了头了,竟然现在才想起来,之前楚晔和宣岷在御道上打架,你是不是还拉过他们?’

“永龄侯那时候说话声音飘飘忽忽的,雨丝一样,得仔细着听,不然就听不到,但还连贯,好像很清醒,但是又说的全是不要紧的事……我爷爷当年去时也是一副模样,我心里就想,坏了,永龄侯这是回光返照,人要没了,不然不会对我一个陌生人说起这些话来,想要去叫郑将军他们,他却死活不放手。他病得那么厉害,手上都干瘦得像枯柴,皮肤又干又脆,抓着我的样子简直骨头要从皮里戳出来……我哪里还敢动,只好顺着他……他问我,我就点头,说当年确实在宫门没少见过他和故定国公,也好像确实跟着同僚们劝和过故定国公和宣大人,犹记得他们两个性格都强硬,不甚对付。他一听故定国公,突然眼睛里的光好像就暗下去了点,嘴唇张合了几次……我前倾身子使劲听,才听见他说:‘是啊,伯昀他确实死了。’

“我不敢说话了,他就继续讲,说他现在想起他来他们以前的时候……讲着讲着就有什么东西湿答答粘糊糊热腾腾地落下来。我以为他又吐血,永龄侯反倒很冷静,抬起另一只手擦了擦脸上,只说是眼泪。那时候月亮都已经往西边去了,刮了风,天上乌云散开,月光只有刀锋一样的一道儿,落到他脸上。”八朝老人比划了一下,“我才看见顺着永龄侯脸颊流下来的竟然是两行血。

“我说:‘大人,您流血了。’

“永龄侯这才低头看了一下手。他手在抖,我也抖,抖着抖着他看我那样子,就笑了,叫我快点把小方公子和郑将军他们叫过来。我再见到他的时候就是给他出丧了,听说永龄侯交代完事情,人事不省到第二日午时三刻,人没了。是六月初三的事。”八朝老人叹了口气,“现在我又跟你讲这些,日后不知道你又要和谁讲。”

我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我确实不知道应该跟谁讲。高桓说他要修史,史修出来又要给谁看?何况又是我们这些百无一用之人编出来的史,没被人当成废纸包裹生肉都算苍天有眼。我心里想着就又有点想翻高桓白眼,可他偏偏这时候不在我眼前,可能正在哪个偏僻地方翻被虫蛀了的前朝记录——想到这我又有点平衡了。人和人之间最怕比较,我听的好歹还是个完完整整的故事,他翻的恐怕全是些某年某月税收粮几千万石银几千万两之类的枯燥东西。我面对的是人——虽然高桓最讨厌人,但活人和死人才往往是故事的症结所在,高桓研究的是大齐朝的国祚社稷,固然重要,但终究没了人就什么都也不是,几沓死纸而已。我侧了侧头,转瞬间觉得这个比喻很形象,本侯真是个不下于高桓的天才。树要死了才能做纸,人也要死了才能成史。

写史书唯一的意义在于人……我想。活的人,死的人,也许没人看,但至少八朝老人现在对我讲了这个故事,我就会把盛武帝、定国公,还有方平的故事继续讲给别的人听。这样死了的人就不会死的悄无声息,而我们活着的人就也多点理由继续活下去:哪怕是那些不会被写进史书里的人,也会意识到他们的故事是可能会被别人继续讲下去的。

八朝老人的重孙端着两盏茶又摇摇晃晃跑过来。先上给我,又递给他。我把茶碗拿在手里低头去看,瓷器做得粗糙,茶水颜色黯淡,中间漂浮着几根茶梗。我抿了一口,滚烫的水带着寡淡苦涩的味道粗暴地刮着我的舌头,而八朝老人已经继续侃侃而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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