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平次日醒来在定国公府上,睁眼是陌生房顶。他宿醉未醒,脑海昏沉之际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进了什么不该进的地方——他平时一向乐于审慎面貌示人,其实是压着心里千头万绪,天知道醉了之后会不会也干出什么荒唐事?方平猛地坐起来,被床顶蒙着的金丝纱帐罩了个满脸,一边往下拉扯一边努力回忆昨夜,想来想去似乎是和五殿下靠在廊边睡了。他环顾四下,屋子不小,陈设旧了些,家具全是乌木,泛着柔光,似是有些年头,博古架上青铜玉器同样不新,全是古董,底下衣架上挂着他穿来的那身好衣服,平平整整,像是被人精心理过。方平看着那淡青长袍,赶紧低下头看自己身上,好在还好端端穿着中衣,没到赤身露体地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才觉得太阳穴胀痛,口干舌燥,刚要下床找水润润嗓子,就听到有人从门口进来的脚步声。方平循声望去,一个年轻姑娘穿了身粉,手里端着托盘正往里走,看见他登时加快了步子:“方公子,你醒啦!”
“姑娘这是……”
“这里是定国公府。”那女孩轻快答道,“我是大公子院里的珊瑚,昨天您和我家大公子醉得厉害,大人怕晚上车马劳顿不方便,差人知会过了您府上,就留您歇下了。”
方平已经不记得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听说母亲已经知道自己在此处,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乖乖地由着珊瑚给他灌了一碗解酒的茶汤,又伺候他洗脸、用早饭。唯独穿衣束发的时候他不顺着她的意,非要自己动手,对着铜镜仔细正过了衣冠,才肯出门。临走时听见珊瑚好像忍俊不禁在窃笑,他转过头去,却也只看见一个粉白背影,忙着收好帐子、折叠锦被。
院子门口另有仆从引着他从客房去定国公府的偏厅。定国公府承袭大齐古制,古朴风格,不像谨王府内曲曲折折暗藏乾坤,方平于建筑一学没什么兴趣,单单觉得走起来倒是方便,顺着长廊很快便到,连偏厅也建得端方庄重,方平仔细观瞧,装饰金兽的舒展飞檐下是一面御笔亲书的匾:会饮厅。
今上酷好书法,其书恰似其人,乍看温和平顺,却内含一股劲力,曲折处自有韵味,显出一股子金尊玉贵养出来的豪迈气概,别人没有坐拥天下的底气,着实难以效仿。后人故而常说恭帝因尊害字:文人当他是皇帝,就总忘了他的书法之妙处并非是臣子吹捧,而确确实实有些本事。此时鎏金嵌在匾上,更显得富丽堂皇,气势恢弘。方平忍不住多看几眼,楚晔从门里出来迎他,见他看得茫然,不由得笑起来:“你看什么,这字我们家里多得是,我房里还有一幅呢,要想看我借你拿去看。”
方平被他轻佻语气激得有些无言以对:“天子赐的东西,也能送人?”
“不告诉他,陛下怎么知道?”楚晔说,“快进来吧,我爹还等着你呢。”
定国公坐在上首等着方平,正在喝南越进贡来的茶水。他和天子差不多年纪,白天比昨夜里看着要年轻些,穿了件居家的素色衣服,料子在日光底下一照就反光,可见也是昂贵的东西。方平走进来,要行礼,定国公放下茶杯赶紧拦住,招呼人给方公子也倒茶看座。婢女纷纷端着矮几茶具摆在了方平面前。茶水深红色,映照不清人脸,方平啜饮一口,比中原的茶水香气和回甘都更浓。定国公数落儿子,说他不肯先去看看客人,也不照顾弟妹,反倒一早跑过来添乱。楚晔被父亲训惯了,并不说话,做一副低头认罪模样,等父亲转头去问方平昨夜歇得如何了才端起杯子径自饮茶,朝方平眨眼睛,意思是老头子年纪大了话就多,多担待些。方平想笑,但在长辈面前不能失礼,只好每一句都认真答了。昨天晚上歇得很好。头已不疼了。家里也都好。我娘身体颇康健。学业不算劳累——楚晔在宫学里表现得也很好。
最后一句一出,定国公转头看了一眼儿子,楚晔慌忙继续低头装鹌鹑。父亲冷冷笑道:”他表现得好,才是太阳从西山升起来了。”
方平立刻替他说话:“我……我在宫学多受楚兄照顾,也确实是觉得他好。”
“再过几年都要行冠礼了,不能总这样散漫无状。”定国公说,“他总是这样,方公子你不必替他遮掩。你年纪尚小,他年长,他照顾你理所应当才是。”
“平自幼自己长大惯了,楚兄对我和亲生兄长无二……”方平说,“自然不能不感恩。”
定国公与他四目相对,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神情从亲切变到怜惜,又化作无可奈何,忽然沉沉地叹出一口气。
“你这样说话,”定国公说,“也真是像你父亲。”见方平僵直脊背沉默不语,摇了摇头,又说:“不是我与你客气,你父亲当年在时,于我不算故交,也是旧识,你们如今只剩孤儿寡母,有什么事尽管开口,我能帮衬着就帮衬着些。”
方平从未知道自己父亲是什么人——罪人之后,除了不好暗议那谋反的大案,更不愿意知道父亲是犯了什么罪死的。倘若不问、不知道,就还可以假装他是正常地自然死亡,既没有犯事,也没有蒙冤,大家装着傻,就能问心无愧无动于衷地活下去,一旦知道,就不得不背负起替父赎罪或是替父报仇的担子来。方平无意逃避责任,却也恐惧:他说不清自己是希望父亲死有余辜还是无辜。有时候他干脆压根希望父亲不存在了。他们母子过得也好,左右那男人并未付给母亲几多深情,或许还欺辱她的时候多些。但此时此刻他又发觉那男人不能不存在。他不存在,哪里有他?他不存在,又哪里有皇帝那天仔细端详着他的脸,肯放他和他母亲一条生路?方平不能拒绝这件事。他被父亲种进母亲肚子里生下来,就是不能否认他有个父亲。那父亲给他一张方家人的脸,一腔方家人的血,现在他长到一十四岁,有人恨他,有人愿意对他好,也都是因为那死了的父亲。他活着,就是父亲某种学会了自行行走的影子……方平无意间窥探见这秘密,背后发冷起来。他看向楚晔,一时间竟然恐惧也许连这个人和燕琏、乔礼也都是冲着他父亲才与他做朋友的,旋即又自我安慰,不该这样,他们当时何尝知道我是方家的儿子呢?
方平抬起头来,感觉太阳穴里的宿醉的疼痛此时更甚,像是要从他眼睛里泵出血来。他说话时好像已经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平对大人没有所求——只是好奇。”
定国公安抚似地拍了拍他肩膀:“但说无妨。”
方平嘴唇翕张几次:“我父亲……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定国公全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也是一怔,很久之后才只是说:“他是位好臣子。”又细细打量了他一番,道,“你这衣服好是好,旧了些,别浑穿了,下回让他们给楚晔做衣服的时候也给你做一身。不要客气,就当这里是你半个自己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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