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修竹的指引下一路驶出了闹市,花了好些时间才来到很是偏僻的山郊外。
夏稚坐在挤挤挨挨的车厢里,颠簸的够呛,他偷瞥一眼萧夕朝正在闭目养神,看来也不是很舒服。
郁林翡坐在车门一边,半抱着修竹小小的身子,免得他东倒西歪。
听了那么久的名头,今天才是第一回看清了郁林翡的模样,琼林世家才子果然不同凡响,当得起琼林文脉第一人之名,打眼瞧去,面庞犹如馔玉雕琢,俊朗明晰。
如果用夏稚贫瘠的言辞来形容,就是文曲星下凡的长相,跟萧夕朝那种惊艳而又飘渺的感觉不太一样。
夏稚看对面的萧夕朝紧抿着嘴,藏在眼皮下的眼珠转个不停,想来并不好受。
现在车里两个晕头的,一个焦心的,再加个孩子,静的掉根针的声音都听得见。
终于等到车帘外传来一声“——吁”,没等相渝放下脚蹬,夏稚就蹭的跳了出来,差点憋死在车里,他长那么大,第一回体会到赶路的滋味。
然后是郁林翡和修竹,萧夕朝反而落在最后面,马车停在一间简陋的屋舍外,看着像旧学堂的样式,附近也少有人烟,不远不近的缀着几间木屋。
修竹过去推开侧边的耳房,喊道:“茂林怎么样了?”
破旧的房子里坐了几个半大的孩子,跟修竹差不多的年纪,几个红着眼眶在擦眼泪,问:“修竹,可请着大夫了吗?”
“先生带了懂医术的朋友来,可以给茂林看病。”
“先生来了!”
他们这才注意到屋外来了不少人,赶紧让开了床边的位置,围到郁林翡身边,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相栀对萧夕朝一点头,走近床边坐下,床上叫茂林的孩子正发着高热,面颊烧的通红,嘴唇干裂起皮。
她凝神切过一会的脉后,又翻开孩子的眼皮,“他病了多久?”
修竹回:“有三天了,一直吃不下东西,只喝些粥米流食。”
“他病前,可去过什么地方吗?”
修竹回忆一下说:“赶兔子去了山里一趟。”
相栀闻言掀开孩子身上的厚被,除去了他上半身的衣物。
孩子瘦弱的身躯上,薄薄一层皮肉包裹着骨头,相栀仔细检查后,便给他翻了个身。
“那是什么?”有人已经看见了,茂林后背靠近左肋的位置肿起一个大包,看伤口里还蓄了脓血。
“是山野里的毒蜂。”相栀拿出随身带的银刀,拿炭火烧红后在那红包上开了十字口子。
茂林昏睡中感觉到疼痛,挣扎起来,郁林翡上前按住他上半身,相栀取了干净的巾帕替他挤脓血,直到伤口处出现鲜红的血液。
“拿些酒来。”
相渝立马回马车上,拿了一壶酒给她。
伤口又用酒淋洗了一遍,才上金疮药,剩下的酒被相栀倒在帕子上擦他的额头和胸口。
“他烧了太多天,我先写一张方子,尽快抓药来给他服下降热。”
在场还能赶来赶去的只剩下相渝,他去是没什么,可萧夕朝和夏稚两个人留着他不大放心。
“公子,夏世子,属下一并护送您二人回去。”
萧夕朝摇摇头:“你骑马去抓药快去快回,我们在这儿等着。”
夏稚也点头应和:“你抓药要紧,带我们俩还耽误事。”
“可殿下说过……”
“我会跟殿下解释的,”萧夕朝截断他的话。
相渝无奈,跟相栀对视一眼,出门去抓药。
郁林翡拱手道:“劳烦二位了,待茂林服过药后,我会向太子殿下请罪。”
“没那么严重,只是忘记支会我表哥一声。”夏稚不在意的说。
相栀把孩子翻过身躺着,免得压到伤口,“大家先出去歇一歇,让屋子里透透气。”
那几个孩子看看郁林翡,仍是担忧茂林的病情。
“先出去休息吧,接下来还需要你们照顾他呢。”郁林翡拂一把身边少年的脑袋,让他们去吃点东西,接着他转身对萧夕朝说:“公子和世子也去坐会儿吧,方才赶了一路的车,辛苦了。”
夏稚确实吃不消,自己到另一间耳房喝口茶缓一缓,萧夕朝刚才坐车腿脚还有点酸麻,便去了门外转转。
郁林翡本想来照顾茂林,但是被相栀拒绝了,眼看着他锦衣玉食的少爷并不会照顾人,郁林翡也干脆的出去看还有什么需要打点的。
这件旧学堂的位置正在山脚最偏的地方,门外歪歪扭扭的一条羊肠小道,正值春分山花渐开,景致倒是可以一看。
萧夕朝好奇的四处摸索着,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他转过头,没想到是郁林翡出来了。
“劳累公子了。”郁林翡拱手表达歉意后,复又说道:“今日松清书院门前,多谢公子为修竹说话。”
“区区小事而已,郁公子客气了。”
今天为修竹说话的是夏稚又不是他,但萧夕朝比较奇怪他一个堂堂世家子,怎么会跟这些孩子有牵连,还称他为先生?
他想了想问道:“山林偏僻,郁公子怎么认识的这些孩子?”
郁林翡:“在下外出游历时到了这一处山谷,当时车马劳顿又逢暴雨,多亏了这几个孩子帮忙,借了屋舍避雨。”
“于是便教了他们读书?”
“在下身无长物,只有学识尚可,见着几个孩子聪敏好学,便约好了每月来为他们讲学。”
如此确实个难得的君子,萧夕朝赞叹后又觉有些奇怪:“那孩子们的父母呢?”
“他们大多家境贫寒,为父母所遗弃,在这地方互相照顾着罢了。”
郁林翡面对萧夕朝歉意的神色,不在意的一笑说:“人生来有命,好在他们愿意跟着我读读书,将来总有路可走。”
“郁公子高风亮节,在下佩服。”
只是以郁林翡的身份地位,给这些孩子一个住所,或者送去大书院里学习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何苦那么麻烦的赶一趟路到这么远的地方,或者像今日一般因为消息不及时,孩子差点出事。
萧夕朝这么想的,也就问了出来。
郁林翡无奈的一笑,“公子想的太简单了,若真能帮到他们,我送些银钱,不是解决一切了吗?”
萧夕朝听出来他也有难处,沉默的看着他,表示自己洗耳恭听。
“各大书院里的学生,基本出自世家大大小小的旁支,再不济者也是琼林首屈一指的富户商贾,我一旦送了他们去书院学习,贫富悬殊之下,难免叫人看轻。他们年龄尚小,乍一见尘世金银,恐怕根基也会有所动摇。”
都说士农工商,商贾排在末流,可末流之下还有更次,那就是出身贫寒。
郁林翡言语中已经切实的表明了琼林的书院只为世家和有钱人开放,民间说的“十年寒窗苦读”在世家面前就是一场笑话。
萧夕朝从未涉猎朝堂,但他知道寒门入仕面临的就是世家这一道大关,如果不能进入书院,便没了世家的庇护。
日后就算真的能有金榜题名的一天,也少了官场的敲门砖,让他感到不解的是,点出这件事情的人,竟是郁林翡。
他是郁家嫡长孙,将来琼林说一不二的掌权人,有郁家作为后盾,再加上他才名远扬,封侯拜相也是迟早的事。
怎么也不该是他来为寒门鸣不平?
摸不准对方心里想的什么,气氛一时有些凝滞,郁林翡率先开口:“在下虽身在世家,可也想见大周文脉升平,百花齐放,而非我琼林一家独大。”
面前的人是一生金堆玉砌的郁家嫡孙,他少时入京被冠以神童之名,先帝说他是天降英才,将来必定位列三公,国之柱石。
郁林翡与其他世家子弟最不同的地方在于,他的目光却远超过父辈祖辈,看见了天下文学的未来星光熠熠。
“郁家出了林翡公子,实乃三生有幸。”萧夕朝拱手在身前,为郁林翡的胸襟所折服。
郁林翡观他谈吐,也为其出身深感遗憾,两人素未谋面,言语之间却有一见如故之感。
郁林翡年少游学四方,年纪轻轻却早已走过天下许多地方,萧夕朝与他交谈甚是热切,因为那是他最羡慕的人生。
直到相渝抓药回来,二人才发觉在门外站了快一个时辰,萧夕朝听得意犹未尽,这时间过得未免太快了。
相栀接过药麻利的煎好,端去给茂林灌服下,剩下的有意多开了几副,留给这群孩子以后用的上。
她女儿家心细,把方子的用法和被蛇虫鼠蚁咬伤的几种疗法都教给了孩子,又留了几个清毒丸给他们。
屋外天色渐黑,也是时候要离开了。
一群孩子围着郁林翡和相栀,目光中满是不舍。
夏稚也唉声叹气,这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毕竟缘分一场,将来再难相见,他把身上剩下的钱塞进了茂林的床上,也算自己做了一桩善事。
不远处马蹄声越来越近,车轱辘晃悠悠地滚过了山石。
到近前了才发现坐在车外的人竟然是吉公公,萧夕朝跟相渝说话时铁骨铮铮,事到临头了又先退后两步,任夏稚先上前去问发生了什么。
吉公公向夏世子行过礼后,说:“世子这一趟走的可久,殿下忧心世子和公子的安危,特派了老奴来迎接。”
“这样啊,表哥多虑了。”说着,夏稚就准备上吉公公的车。
瞧着正主还没碰面,小主子来坏事儿,吉公公赶紧伸手拦住他。
夏稚:?
“老奴这车有些旧了,带不了几个人,殿下怕世子挤挨着才派老奴来,世子还是坐原来的车舒服,老奴便带上夕朝公子好了。”
他声音说的小,也就近边的几个人听见,乍一下好像怠慢了这位西陵质子。
夏稚脚步一顿,他没有听过这样的说辞,心里说不出的古怪,他下意识回头看了萧夕朝。
萧夕朝的目光依旧那样平和,没有丝毫起伏。
夏稚顿时想到了什么,他直成一根筋的脑子在此刻才明白为萧夕朝住在徽玉园,夏稚眼睛瞪大了一圈,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招呼也没打,扭头去另一辆车。
吉公公回过身对郁林翡说:“郁公子请。”
“劳烦公公了。”
马车带上夏稚和郁林翡,先驶了出去。
孩子们躲在屋里没有出来,漆黑的夜空下只有马车上的两盏灯笼闪着光。
吉公公的态度远超过刚才面对郁林翡的恭敬,他对着萧夕朝施礼,“夕朝公子,殿下在车里等候许久了。”
山脚月色朦胧中,萧夕朝无声望着夏稚他们远去的马车,梦境般自由自在的一天结束了,郁林翡刚才说的北方事迹也只听了一半。
他默然的朝吉公公点头,扶着他的手上了马车。
车里点着天下最名贵的降真香,和散发着微弱光芒的长明灯,灯下是闭目养神的太子。
萧夕朝不知道该不该叫一声殿下,此刻他心绪不宁,加上赶路的原因格外疲惫,于是放轻动作,无声的行了一礼,坐到太子左手边去。
马车动起来离开了山坳,萧夕朝在车上没个支撑的地方,困的左摇右晃,颠簸一下就一激灵。
也不知道吉公公赶的什么马车,一路上踩着石头过去差不多就这样,太子应该是醒着的,只是不想搭理他。
萧夕朝看破不说破,眼看太子今天的心情绝对不好,尽量控制住自己不跟太子有肢体接触。
等到了平缓路段时他才送了一口气,悄悄活动腰背。
没想到车轱辘滚动,碾过了路面的坑洞。
萧夕朝:“……”
绷了一路都白费了,萧夕朝猝不及防的歪倒,他抓住太子的衣袖稳住身形。
薄薄一片布哪里拽的住他一个大活人,还是太子睁眼,反应迅速的按住了他肩膀。
车外的吉公公:“老奴多年没赶过车失职了,殿下恕罪。”
景诏淡淡的说了一句,好好赶你的车,然后回头看装死的萧夕朝,“连马车也坐不稳了。”
一听这话是要发作了,萧夕朝在东宫这些日子也摸通了一些太子的脾气,示弱般的说道:“白天赶的累了。”
“景诏鼻间一声轻哼,嘲讽似的说道:“是跟郁林翡聊累了吧?”
萧夕朝顿时头皮发麻,不知道怎么接下一句话。
“都聊了什么,本宫可还没见你这么开心过。”景诏语气低沉的质问道,在东宫的萧夕朝总是郁郁寡欢,景诏把能给的珍宝全都送给他,他也是兴致缺缺,他以为萧夕朝就是不冷不淡,没有明显情绪的人。
但是刚刚,他跟郁林翡在树下闲谈时,眉梢轻轻扬起,似乎听到了很有趣的事情。
太子很早就来了,他不是听别人禀报,是亲眼看见了那一幕,萧夕朝无从反驳,攥紧了手指:“郁公子说他在这里建了一座小学堂,我从没见过,有些好奇罢了。”
“是嘛?”景诏一点点凑近,好仔细看清他的神色。
萧夕朝有点紧张地闭上眼睛,别开了脸,却感觉到他的手指贴在了自己的眉眼处。
景诏的声音平缓听不出大的波动,他说:“你看,你一到我身边,就像冰刻出来的没有表情。”
远不及树下那个人,瞧着轻快又灵动,景诏明知道他在对别人笑,但还是忍不住的弯了弯嘴角。
“殿下觉得是为什么呢?”
萧夕朝睁开眼,脑袋往后移了移避开太子的触碰,他不知道太子为何会有此一问,难道他答应这一场见不得光的交易后,连喜怒哀乐都要一并交给太子吗?
景诏被他反问激得眼神瞬间变了颜色,手指往前一探,掐住了萧夕朝的下巴:“本宫对你还是纵容太过了。”
萧夕朝说的他心知肚明,但这种事情他不想听,别人就不可以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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