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如布满灰尘的幕布笼罩着大地,层层叠叠的阴云低垂,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乌鸦凄厉地叫着飞过光秃秃的梓树枝干,黯淡的光线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形成一片片诡异的光斑坠落在崭新的车辙上。
依照古制,帝王登极后即应选择万年吉地。前昌蠹政害民,百姓苦不堪言,永朝以之为鉴,轻徭薄赋,归田于农。为了东部战事和平叛,朝廷度支大都拨付军需。姜阳华严禁皇族宗室挥霍,大兴土木,也将选建陵寝一事一再推迟。
谢皇后患病后,姜阳华才选勘万年吉地。直到谢皇后薨逝,海陵峪陵寝仍在修建。七七祭礼后,谢皇后梓宫奉移至大相国寺暂时安放,待海陵峪陵寝竣工后,另择吉日奉移入地宫。
方梦芹来永京本为医治谢皇后,而今事了,自然该打道回昭亭山庄。姜少岚心念皇祖母慈爱教养,想为她守灵至安葬之日,但海陵峪陵寝完工之期难定,她离家日久,稚儿尚须她呵护培养,只得忍下悲痛,辞别皇祖。
昭亭山庄一行人出帝京界入接官后,青宫卫不便再随行护卫,林氏姐弟弃车驭马,同长盈一起在外警戒。
林轻云心事重重,方梦芹倒是能猜到几分。
谢皇后薨逝,姜阳华悲痛欲绝,倾尽所能,为她操办丧礼。
但上林宫里不止在办丧事,还有流言。
这话也不知是谁传的,谢皇后临终前只是夸了林轻云一句,怎么到了那群嚼舌根的人嘴里,就变成姜岫岩答应谢皇后要娶林轻云了!
所有人都在猜测,姜岫岩认定的媳妇到底是谁家姑娘,私下里都在打听他和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认识的,又是什么时候订的亲,青宫里怎么从来就没有透露出一丁点儿的风声。
更离谱的是,有人在谢皇后办丧事的节骨眼上,上赶着跑青宫来贺喜,还送了礼,询问两个人婚期是什么时候。
照理该姜岫岩出来收拾残局,但他被姜阳华派去海陵峪监管工期。姜阳华沉浸在失去谢皇后的哀伤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他们压根就不知道外头那帮人一味的拱火,就差把林轻云架起来当柴火烧了。
昌遥门也借此机会大做文章,把林轻云推出来现眼,到处宣扬昭亭山庄再次与永姜皇室联姻,引九州对林轻云品头论足。
林轻云无法露面为自己辩白,她现在人就在青宫,说她和姜岫岩一点关系都没有,恐怕也没人相信。
姜少岚主动向方梦芹提出不必等谢皇后百日祭礼,随时可以回昭亭山庄,也是想帮林轻云平息这场无妄之灾。
竟不知林轻舟因何事垂头丧气,自打决定回昭亭山庄,他便闷闷不悦,问他何故,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合理的由头来,明晃晃地编瞎话,说自己替林轻云不忿。
知他们姐弟情深,但在此事上,以林轻舟的性子,如若真担心林轻云的名声,早就想辙去找姜岫岩要说法了。观他愁眉苦脸,又心不在焉,想必是存了旁的心思,左不过是儿郎年纪长了,有了自己的小九九。方梦芹没有拆穿他,也没有多问。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寂静,一支马队如旋风般疾驰而来。马蹄深陷在泥泞中,溅起大片污浊的泥水。泥水在马蹄的践踏下四处飞溅,马队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道深深的泥痕。
泥土的气息猝不及防地闯进林轻云的呼吸,将神游天外的她强行拉回现实,犀利的目光捕捉到了马队中熟悉的身影。
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嘶鸣,狂奔的骏马被强行勒停。
“林姑娘,这是要回永州吗?”
“长庚,出什么事了?”姜少岚与方梦芹听得到林轻云的呼喊声,不约而同地推开车窗,向外探头张望。
长庚顾不得行礼,心急火燎地对林轻云说:“海陵峪地宫渗水,我家殿下入内查看,被困其中,我现在赶着回永京搬救兵。”
“姜岫岩被困,那你怎么能不在他身边呢?”
“营谨大人在呢,我和他尝试了撬门,没有效果,他打算从宝顶外面拆墙试试,让我抓紧时间向大内报信。”
“长庚,留下一人给我指路,我去救阿岩。”
姜少岚话音未落,方梦芹见林轻云朝自己回首,“祖母,让孙儿陪大嫂一起去吧。”
姜少岚担心姜岫岩在情理之中,但林轻云性情稳重,从不纵情任性,冲动冒进,与皇家往来也谨慎,猝然提出去救姜岫岩,恐怕另有深意。
正好有姜少岚一起前去,互相能有个照应。方梦芹没有犹豫,对林轻云颔首,“定要救靖王脱险,也保护好你们自己。”
见方梦芹同意姜少岚、林轻云留下,长庚急忙道谢,“有劳郡主和林姑娘!”向身后一青宫卫摆手示意,随即策马而去。
长盈将自己的马让给姜少岚,关切道:“大师姐,你和小八多加小心。”
看林轻云和姜少岚准备打马离开,林轻舟紧跟喊了一声,“姐,我同你一起去!”
未想林轻云抬手举剑横在他二人之间,略带训斥地瞅着林轻舟说:“你且随七师姐护送祖母回家,不许跟着我。”
“凭什么你能留下我却不能?”
“我可是知道你为何不乐意回永州。”
“你知道什么啊,你别瞎说。”
“我还没说什么,你怎么就急了?”
“我......”林轻舟心虚地看向姜少岚,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意味深长的忧虑。
林轻云收了剑,压低声音,“我同嫂嫂去大内,怀庆公主可没少向我们打听你的事,你当真觉得祖母也不晓得你什么鬼心思吗,不该你想的事,你最好忘得一干二净。”
林轻舟心里并不服气,“那你这么帮着靖王又是为什么啊?”
“总之,我不是跟你一样的心思,我要留下自然是有比这更重要的理由!”
见林轻舟缠着林轻云,方梦芹开口拦着他,“小舟,你莫同你姐去,山庄新一届收徒在即,你必须代表剑宗出席。”
“那她还是两宗第一传人呢,她凭什么可以不回去?”
“时辰到了,她自然会回去。”
林轻云和姜少岚全速赶到海陵峪,见现场异常安静,并非像出了事故的样子,营建陵寝的工人仍井然有序地在隆恩殿外忙着赶工,茫然而讶异地看着急哄哄出现的她们,时不时地小声嘀咕。
二人看形势不对,未敢声张,摸索着往后山去。遇到管事的人前来阻拦,凶神恶煞地询问她们的身份。
姜少岚亮出东宫腰牌,林轻云灵机一动,谎称她二人是营谨派来取东西的内侍,未想那人听到营谨名讳便转了颜色,还主动指路告知营谨应该在宝城。
绕到隆恩殿后的玉带河,还需通过三座门、两柱门、石五供才能去往宝城,方城明楼也尚未完工,穿过还没成形的月亮城体,地宫的门显现出来。
姜少岚没有让引她们前来的青宫卫跟着,让他速去寻营谨来。
长庚临行前交代,地宫内有九道劵,四道石门,姜岫岩被困在最后一道石门后的金劵内。
进入地宫甬道后,林轻云和姜少岚互相搀扶着往深处走,越往里进,沿途安置的油灯越暗,无法完全看清前路,林轻云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燃,勉强照亮脚下,淌水前行。
摸索通过第三道石门,积水已经完全浸湿鞋袜,漫过脚踝,两侧石壁上的油灯已然熄灭,手中的火折子也忽明忽暗,可以断定地宫内的空气越来越稀薄。
猝然,姜少岚踢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她吓得紧闭双眼,抱住林轻云的手臂,对着黑咕隆咚的通道失声惊叫,“什么啊?是谁在那?给本郡主滚出来!”
“嫂嫂莫怕,有我在呢。”林轻云一面安抚姜少岚,一面展臂将她护在自己身后,“你站在这里别动,我过去瞧瞧。”
姜少岚双手紧攥着林轻云的左手,惊魂未定地说:“阿云,你小心点。”
“放心。”林轻云倾下身,借着火折子的光去看前方,发现竟有一人斜倚着石门板坐在水里,定睛辨认那人的模样。
“营谨?”林轻云回头看向姜少岚,“嫂嫂,是营谨。”
姜少岚心有余悸,拉着林轻云的手臂,向前蹭步,俯身靠着林轻云一同看向石门的方向,瞧见确是营谨瘫倒在那里,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松了口气,“还好,还有气。不过,他怎么在这儿?”
“这地宫阴暗,又到处都是水,只怕是生了什么瘴气,将他迷晕了。”
“咱们再往里看看。”
“好。”
姜少岚也瞧不太清楚方向,只能跟着林轻云摸索前行,二人又往前挪了数十步,便再找不到可以通行的路。
轻嗅潮湿发霉的砖石味,林轻云举起火折子照亮,仰头观察着月光石壁上崭新的八宝梵文石雕,正前方刻着佛像的石门紧闭。
“嫂嫂,我们好像走到底了,这个门里面应该就是金券了吧。”
“门能打开吗?”
“推不开。”
林轻云尝试拍打石门并呼唤姜岫岩,可是除了她的回音,没有其他声响。
地宫内回声久久不散,姜少岚被声音扰得头昏脑涨,不自觉地干呕。
见状,林轻云紧忙扶着她往外走,“嫂嫂,你还是先出去找人进来帮忙吧。”二人回过身走了一段路,又遇到了营谨。
姜少岚说:“把营谨也带走吧。”
林轻云一边扶着姜少岚,一边用尽全力搀着不省人事的营谨,好不容易将他拖到见光的第一道石门外,姜少岚忽然感觉身体像没了筋骨散了架似的乏力。
脚下已无积水,林轻云确认此处也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便丢下营谨,搂着姜少岚赶紧到地宫外面透气。
好在方梦芹之前把致羽给了林轻云,她一直贴身收着,见姜少岚唇色发白,林轻云紧忙取出致羽,为她施针。
“嫂嫂,好些了吗?”看姜少岚转醒,林轻云心里安稳了几分,又拿出随身携带的丹药给她服下,“这是五师兄配制的神附丸,能解迷瘴毒气。”
姜少岚缓了好一会儿,终于能清楚地看到林轻云的脸庞,勉强能听到她得声音,一手紧抓着她的手腕,“快救阿岩,不必管我!”
担心姜少岚独自一人在外不安全,林轻云将地宫门口的一些草棚子挪过来,为姜少岚搭了一处简易的藏身地之后,再次进入地宫内部。看到昏迷的营谨,不放心地点了他的穴,确保他真的陷入昏迷。
重新来到金券门前,伸手探入一尺深的水,顺着石门中缝向下摸索,能触及一根表面近乎完好无损的长枕木。
再看毫无划痕的石劵门,如果长庚没有说谎,林轻云猜测营谨根本就没有如长庚所言那般想尽一切办法去救姜岫岩。
陵寝营建事关龙脉,没有圣御,他怎么敢轻易挖掘宝城拆除劵顶?金劵塌陷,岂不是更不利于姜岫岩的安危?一旦整个地宫坍塌,宝城周围的所有人都难以逃脱。
且看外面一切如常的施工,再加上那个听到营谨名讳就变了脸色的司官,可想营谨身为太孙仆射很可能有权控制这里,轻而易举地把长庚支走,并将姜岫岩困在此地。
决明剑霎时出窍,凌厉的剑光映在石门上的宝相威严尽显。只听“咔嚓”一声,沉闷而突兀,石门底部的枕木在瞬间断裂,积水受剑气冲击飞溅拍打石壁,激起层层浪花冲开石门。
石门完好无损地被林轻云推开,金劵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她收了剑入鞘,快步趟水进入金券,看到正中的须弥座棺床上躺着一人。
林轻云冲过去看到昏迷不醒的姜岫岩浑身湿漉漉的,伸手探他的鼻息已经很弱了,“姜岫岩!醒醒,姜岫岩!”摇晃姜岫岩也不见有反应,林轻云慌忙从怀里取出致羽给他施针。
奈何姜岫岩双唇紧闭,无法将神附丸含入口中,林轻云不顾得矜持,将神附丸放入自己嘴里,通过亲吻的方式,将药丸化入他唇齿间。
林轻云拄着胳膊艰难地喘息着,目睹姜岫岩有了吞咽的动作后,长出了一口气,瘫坐在他身边,随手抹了抹嘴角残留的药渣。
地宫空旷而安静,可以清晰地听到水滴落的声音,林轻云仰首,竟有一滴水正巧坠入她的眉心。
劵顶藻井的盘龙栩栩如生,龙睛炯炯有神,仿佛能洞察世间一切。林轻云一时恍惚,仰望盘龙苏醒,如见垚龙现身,腾云驾雾朝她呼啸而来。
龙吟如洪钟大吕,震撼心灵,又低沉悠长,摄魂迷离。
林轻云耳边传来曾经在镜湖听过的声音,“滢羽神女,你终于来了。”
似梦非梦,林轻云感觉自己整个人站在如棉花般轻柔的浮云之上。
“师尊?”林轻云再次看到幻化为龙的垚龙,恭谨地行礼问安,“师尊,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自然是来救你们。”
“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天机不可泄露。”
“您是神仙吗?”
“我和你一样。”
“您是龙,我是人,这怎么会一样呢?”
“日后,你自然会知道自己与众不同,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你去做。”
“师尊,您但且吩咐。”
“听从你的心,留下来,留在姜岫岩的身边。”
“您的意思是说,他能帮我找到许路遥,是吗?”
未待林轻云再问,垚龙已化作一股云雾消失不见。林轻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躺在姜岫岩的身边,她仰头再看,藻井里的盘龙生机不在,眼若寒星,獠牙毕露,令她望而生畏。
林轻云误认为自己的内力不足以抵挡地宫内的瘴气,陷入了短暂的昏迷,用力摇头试图唤回混乱的神志,随后忙不迭爬起身,将致羽和药瓶收入怀中,再把决明剑挂在剑璏上。
最后双手用力把姜岫岩搂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扶他坐起来,一手环抱着他的腰,另一只手将他的手臂搭在她的脖颈之后,搀着他从棺床上挪下来站着,拼力加快脚步,连拖带拽地带他离开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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