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突然下起狂风暴雨,呜啦啦的风呼啸穿过空荡的街道,破烂的窗户晃荡着击打墙壁。
客栈里烛火点着亮,刚收拾出的空床上躺着一个女子,半个臂膀溃烂散发着腐味。
“张大夫,不要告诉别人……”那人音色嘶哑难听,此时更是不堪入耳,是生命临终挣扎用尽力气发出的最后声响。
“…好。”
天亮,雨便停了,客栈里慌乱的脚步声响起,脚步声多了,打斗声就开始了。
“保护殿下!”
“有内鬼——!”
护卫们打成一团,辨不出敌我,滋拉一声布料破烂的声音让打斗声安静一瞬,随着一声“小心!他们感染了!”便又开始,从房间里到走廊,又退致楼梯,有人从楼上摔到楼下,有人挂在楼梯上生死不明。
“小心!”张悯拉着季显躲开刀剑,转身被拦住去路,幸而被救。
“见到你们公子了吗?”单隋挡开攻击,冲身后两人问道。
季显心中一空,冷汗顿时落下,答道:“不曾。”
单隋一脚踹向那人胸口,趁机把身后两人往房间里一推。
打斗结束的时候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活着的护卫大多与感染者有近距离无防护的接触,更何况……单隋没有看到单郁。
“人跑去哪了?”一个戴着白色面具的人问。
“跑不远的。”另一个黑面具的人回他,手里的大刀滴着血,他笑道:“中了我一刀的人活不了多久。”
在他们不远处的树上,密集的枝叶挡住了单郁,他克制的喘息着,身后贯穿整个背部的伤让他疼得指尖发抖。
客栈刚开始打斗的时候这两人就冲进了他的房间,两人身手敏捷,武力高出他不知多少,看出是冲他来的,他果断逃出客栈往城外跑,确保客栈里人的安全。
不是为了别的,就为了跟那个人唱反调,那人越不想的,他偏做,难道少了那个人的保护他就一定会死吗,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看着下面两个人离开也没有放松警惕,就在树上等着,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那两人又重返找人,直到来回找了几遍才终于离开。
这片林子范围大,树又生得高,他被追得无路可逃只能乱跑,此时真不知道自己在哪,伤口流血止不住,他才反应过来刀上有毒,把身上带得药都吃了一遍,然后轻靠在树上休息。
林子前的荒地上,脱了易容的单隋给客栈的人下了命令后跟着血迹找了过来,好巧不巧遇上了两个面具人。
“找到了。”白面具咧嘴笑,摆着要进攻的姿势。
黑面具打量着眼前的人皱眉道:“奇怪了,这小子怎么没伤?”
“管他呢,杀了不就行了。你老眼昏花看错了吧。”白面具说完就冲了上去。
黑面具原地看了一会儿。
白面具渐渐竟招架不住,黑面具暗道没用的东西,提刀冲上去加入打斗。
单隋处处受制于黑面具的黑刀,在两人的围攻下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他知道刀上抹着毒,看到刀上的血也知道时间不能再拖。
他放弃抵抗白面具的攻击,把注意力集中与黑面具打斗,身上来自白面具的伤越来越多,同时黑面具嘴角也流出血。
黑面具倒地的一瞬,单隋转身,瞬息之间,白面具身首分离。
没时间休息,单隋吃了止血药便走进林子。
血迹太乱了,没有办法分辨单郁的方向。
他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体力不支倒在树旁喘息。
“……”仰着脸的单隋。
“……”听到声响低头看的单郁。
下一秒,一个如释重负笑出了声,一个松了口气松开了剑。
喘了口气,单隋开口:“下来啊。”
“…下不了。”单郁有气无力的喊,声音也不大,气若游丝。
最后单隋爬上树,两个人坐在树干上,一个比一个惨烈。
“有碗吗?”单隋问。
单郁盯着他,唇色惨白,嘴里一张一合露出染血的口腔。
单隋看懂他在说:你觉得我逃命带碗吗?
“那没办法了。”
单郁不解,看着单隋朝他一点一点靠近,然后划开没好全的手心,把手放到他嘴前。
“劳驾张个嘴,小郁儿。”
单郁感觉自己中毒脑子也中招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单隋利落的伸出另一只手捏往他的脸迫使他张嘴,等他唇口染红才放开。
刚收手,单隋就嘲讽:“真惨啊,任人宰割。”
单郁嘴里全是血腥味,一张嘴从嗓口到胸腔全是滚烫的不属于自己的血,热得他发懵。
“上次没杀得了他们,这次总算死了。”单隋大仇得报心里正高兴,累得躺倒在树干上枕着胳膊,双脚分开挂在两边。
“怎么办,你救了我这么多次,怎么还你啊。”单郁还是一幅半死不活的样子,嘴上有点颜色衬得脸色更不好了。
“……那你,”他盯着眼前交织错乱的叶子,偶尔几只鸟停在细小的枝条上,顿了一会儿才接上:“先欠着。”
天暗下来,温度也降下来,两人检查了一下身上的伤,觉得可以赶路,打算在天亮之前回到客栈。
第二次回到那棵树下,除了风刮树林的声音两个人都不出声。
单郁整了整破破烂烂的衣裳,单隋拿着司南原地打转。
“累了,歇会吧。”单隋索性把司南往袖子里一揣,他这从来找不着方向的人能找到人已经很不错了,出不出的去再说吧。
单郁默不作声的原地坐下。
鸟飞过刷刷从树上掉下来几片叶子,长平捏起窗外飘进来的枯叶扔出去。
“也不知道殿下去哪了。”
季显推门进来,“长平,你带一个人进城外南边的林子里接应殿下。”
“殿下去林子里了?我马上去!”长平冲出去又半道折回来,“天晚了,我给殿下带件衣服,季大人再见!”
“殿下怎偏偏选了个笨的。”
长平两人赶着两匹马进林子找人,找到的时候已经是寅时一刻。
“殿下!”长平抱着衣服跑过来,没留意又被石头绊得身体一歪,好险没有扑倒。
跑近见到树旁边还有一个人,他盯着蒙面的人看了两眼,把衣服披到单郁身上。
“是客栈里的大哥,他怎么在这儿。”他小声嘀咕,手上利索的把衣绳系好。
“殿……啊!公子……”长平还要说什么却被单郁握住手腕。
“上马。”
护卫拉着长平上了一个马,蒙面人带着单郁,单郁没挣着骑,托那两圈的福,他现在血流得后背湿漉漉的,内力也用不上,是动一下都扯得肉疼。
季显等在客栈门口,远远看见马来,看到单郁未骑马反而坐在后面便叫人通知张太医,自己上前扶单郁下马。
单隋蒙着脸一个人进了房间。
“昨日一事可有眉目?”
张悯坐在床边为单郁处理伤口,听到他问不知怎的竟一瞬间不记得要上什么药。
未等单郁察觉,季显开口道:“都死了,跟了一路,到这里才动手……奴才失职,请殿下责罚。”
他撩起衣尾跪下,身上的伤还没有处理,就与破掉的衣布混在一起,在他眼里好像不值一提。
单郁看着他似是不解,问他:“与你有何关系?”
季显叩首,伏着身,“奴才出行时竟没有发现随行护卫混入贼人,让殿下身陷险情,奴才该死。”
“张太医今日怎么状态如此不好,可是受惊了。对了,范太医还好吗?”
“回殿下,臣受了点小伤有些吃神了,师傅他并无大碍。”张悯剪开纱布系紧,起身行礼,“殿下,近几日要注意伤口,恐有热毒之症。臣会每日按时为殿下换药。”
单郁颔首让他先出去。
门合上,张悯转身,长袖下刚刚缠纱布的指尖被刀破了口子。
屋内,单郁换上衣裳,让季显起来。
“严重了,罚三个月月例,以后注意就是了。”
咔嚓一声轻响,屋内两人同时看向窗子,什么都没有。
“咳,你先去处理一下身上的伤。”
季显应下,起身出了房间。
没几步便停下,旁边的房门开了。
房间里,张悯放下手里的药,抬眼看着走进来的人。
“你在利用我。”
季显停住脚步。
“为什么,杀了皇子,对你有什么好处?”张悯起身,“李通昭杀了季伯伯,害死了季家那么多人,你却受他所诱,要替他谋权篡位!难道只因他救你一名吗?”
“当然不是!我要活着,有尊严的活着!你不会明白,没有尊严,人就不是人!如果不是督主,季显就是一条狗!”季显那张白面浮着红,他压着声音,咬牙切齿,浑身发抖。
他双目充血,那么凶狠,张悯心中刺痛,瞬息间似乎回到十几年前的东厂。
跟着范太医的年幼的张悯躲在石像后,看着那一群人围着一个孩子嘻笑。
他们不给他衣服,不让他用脚走路,把绳子系在他瘦的只剩骨头的脖颈,拉扯着拖拽着往前走。
范太医拉着年幼的张悯离开,那双凸大的双眼就在此时映进小张悯眼中,眼中什么都有,偏偏没有泪。
与此时一样,本能的,张悯抬手覆上季显的眼。
“如果可以离开……”
“我不走。”
东厂暗无天日阴冷潮湿的地道里永远蜷缩着一个瘦小的孩子,阴湿腐臭的空气浸透了他的骨骼,经年已久把他要融进墙里。
“还不进来?”单郁在季显走后就打开窗户。
窗外挂着一个人,那人窜进来,衣裳飞开掉出一个瓶子。
单郁弯腰捡起,里面装满了黑色的液体,看不出是什么。
“给你赔罪,那会儿失了心智。”单隋笑眯眯的看着他。
他问:“失了心智?这会儿回来了?”
“嗯嗯。”单隋点头,以为这事就过了,打算坐下吃点东西。
谁知下一秒头上就挨了一巴掌,纯用力,痛得一阵一阵的。
“要死了,单郁,好疼啊。”他伸出去的手没拿到饼先捂到了头上。
“扯平了。”单郁先一步拿走一块饼,颇为遗憾道:“可惜用不了内力。”
单隋顿时往旁边坐了点。
吃完东西,单郁没管另一个人,他躺在床上小息,不知道过了多久,隐约听到有人开门,说话声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
又过了会儿,有人在旁边叫他。
“……怎么了?”睡前不觉得,一觉醒来,单郁才觉得身上的毒没解全,伤口灼烧着疼,嗓子也裂了口子。
“找到办法了,疫病有得治。”单隋说完静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半天才道:“我先走了。”
去哪儿?
单郁没问出声,可能他还没睡醒,等睁眼时屋里已经没人了。
第一个用药治好的是周路生,皮肤几乎是重新长了一遍。
但是只是治好,有了用药的方向,算是误打误撞,具体的药并没有配出,还需等上些日子。
出了客栈,单隋漫无目的的往城外溜达,也许他走了挺远,也许只是原地打转。
重活一次,他才发现自己忘了很多事,也记得很多事。
那时刚来这里没多久他们中就有人感染,没有办法,只能看着死,人越来越少,直到他也感染,巨大的痛苦与强烈的不甘吞噬了他所有理智,当他发现自己不会因疫病而死时,他想到了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于是在长达一个月之久的不断经历皮肤溃烂重生之后,身体将疫病彻底分食殆尽。
一把火烧尽了乱葬坑,他一个人回了京。
一个城的人换来了他的名利,为他铺开了走上高升的路。
张悯当时为什么没有找到办法呢?单隋皱眉思索,又恍然大悟。
那时腿脚残疾的他暴躁阴郁,对任何人都设有防备,周路生来求合作的时候,被他拒绝了,没有足够的信息,自然找不到疫病的因果。
一步错步步错。
他扯不出一个笑,只能疲倦的摆着脸,往不知道的方向走。
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回不去来时的路,也不知道将要去哪。
只在无尽头的路上,感受到深入灵魂的累,好似那将近十年的算计与争斗,终于在此时才反应过来,不过顷刻间便压得他要沉入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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