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节那一日的事,发生都太匆忙。匆忙躲箭匆忙逃命,到了侯府便是分别。禇良几日夜几乎不怎么合眼,自是没有余暇去想。
穆阳的话一出口,心中的礼节登时溃败,禇良略侧着身,小心翼翼按住穆阳挽着的手背,低声道:“臣……也怕。怕那晚一个闪失,没能护住殿下。”
心照不宣,穆阳又一次靠着她,轻声道:“禇良,朝局诡谲,今次涉险,倒是叫我想了许多从前没想过的事。”
“田皖这样的女孩子,这世上还有多少人?徽州吏治清明,也险些叫你年幼卖身。这晋州卫居闲虽不好下定语,想来也被河务上下瞒住了,女孩子们过得并不好。我想今后有了权柄,好生才好为她们做些实事。救一两个固然好,然天下受苦难的女子多了,这才是大事。”
轻言软语,说得却是亘古难改的大事。禇良喉头微颤,心神分散,竟不知何时二人交握了手。她正要开口,又听穆阳道:“春柳虽在我手,但我并未用心经营。今次的事,叫我长了记性,今后得在春柳上用了心思,彻底收服这只军。”
“殿下有此志,是普通女孩子的幸运。”禇良侧过脸,下颌扫过穆阳的发髻,如此的亲密,话音落下,一时不想再提正事了。
“禇良,就当你我还在彩鸾峰。”穆阳低低说着,是不想她走。
“好。”禇良不及思考,先答应了下来。她欲起身,穆阳便拉着她的手腕不肯松。
“这么大的房子,总要去熄灭了烛火。臣的外衣都没有脱下,好歹去换身干净的。”禇良弯着腰,明白这里头有借口,但也是穆阳夜里惊惧睡不安稳。
这番话落下,穆阳才松开手,道:“那你快些个。”
回到东厢,换了身干净衣裳,吹熄烛火,禇良走回来,很快找到香炉,将檀香点起,回首望去,穆阳早就躺进里边了。
将最后一盏灯吹熄,禇良躺下身,刚拉好被子,身旁的人动了动,开口问她:“禇良,除了檀香,你喜欢什么香?”
床榻并不算宽大,各自有被子,禇良仿佛觉得几句话都在耳旁吐息,在黑暗中迅速烧红了脸,装着思考,实则魂不守舍,半晌后才道:“在家里用过的都挺喜欢的。”
“就猜到了。”穆阳心里是喜欢禇良说起公主府,总是用家这个字眼,她低声道:“宫中常用的是龙涎香,可那个味道总在宣政殿,在父皇身上,我其实不喜欢。思楼上香都是最好的檀香,但那是祭祀用的,和我的也不一样。贵妃那边常用各种花香,玉兰、桂花、洛神……按时节用,从不落俗套。梅妃娘娘不爱香,但为了应封号,偶尔点上一炉梅影。”
“梅影?好清俊的名字。”禇良素日也只是操心了穆阳的喜好,公主府最常用的就是老山檀了,这次出远门,也特地带的是山檀线香。
“是淡淡的药香。等回家里了,我给你点一炉。”穆阳没什么困意,侧过了身,伸出手抓着禇良的被角把玩,又摸到了她的一缕发丝,绕在了指间。
“殿下只是喜好檀香,还是专门学过制香?”禇良不敢动弹,没话找话。
“我们这些人,学香道、插花,没人在意谁真的喜欢。制香太繁复,我只学了个开头就丢开了。”穆阳想起当年学打香的事,笑呵呵道:“也是因着打香,我的手很稳,才开始好好学写字。打香、写字、篆刻,都是静心的。那时候我、小舅舅、五哥哥三人一起学,小舅舅是最坐不住的,成日挨板子。”
“小侯爷的性子,如今真为难了他。”禇良和王遐见了几次,如今的他和穆阳记忆中的人,仿佛是两个人了。
“皇室中人、我们这些出身的人,真心是最不要紧的。”穆阳忽而叹息了一句,而自己的真心又怎么说出去呢?
半晌无言,却浑无睡意。穆阳将心思从那些沉重的心事中抽离,道:“你觉着……三姐、四姐之间,是什么?”
“好友同僚,难道是表亲?”禇良疑惑于穆阳的问题,便也歪着头看过去。
依稀的月光下,只能看到穆阳散开的发丝和水光潋滟的眼。穆阳吐气如兰,道:“她们既是好友又是同僚,还更亲一层。我瞧着啊,是和诚璋姐姐、郁离一般的关系。”
“什么?”禇良满心惊讶,压着喉咙道:“这可不好乱说的吧?”
“你信我,我不会看错。”穆阳捂着嘴低语:“四姐性子更内敛,可三姐瞧她,有时候是藏不住的。否则……她们都是快不惑的人了,你可曾听她们提过什么夫家?”
“殿下,这话你我说过也就罢了。女子立世艰难,若只是不想嫁人两人相处得来,岂非天大的误会?就像付姐姐、夏姐姐她俩,不也是住在一起节约银钱么?”禇良的话自有道理,穆阳也点头赞允,偏偏夏立妍的心思慢慢改变,只是看破的没几人罢了。
“你说得对,我不跟别人说的,只是猜测。”穆阳心里好笑,摸索着拉住禇良的手腕,道:“那……万一被我猜中了呢?我们打个赌吧。”
禇良察觉到穆阳的指尖有些凉,反手先拢进了手心,才道:“殿下想赌什么?”
“我若输了,就带你进宫,去瞧宫中的藏书。你若输了……我还没想好……”
闻言软语,禇良怎能不答应呢?从前她只是随口提过,不晓得宫中藏书是何等广博,穆阳就记着记到了现在。她道:“臣答应了,殿下到时候想好了,说与臣,臣去做就是。”
“好。”穆阳低眉浅笑,被握住的手渐渐暖起来。
这般聊着,夜沉入水。到底是穆阳先打了个呵欠,禇良刻意回话慢了些,等她睡下,才敢侧过脸多看几眼。
她白日睡了这么久,此刻是不困的。彼此指节交错,她舍不得松开,然静下心来想着穆阳不久前的一番话,忽而觉得此前困于一隅,是彼此的不幸。
皇帝的旨意终于在次日午后送至,着令武宁侯王基、晋州刺史卫居闲同赴京都,一干人证物证,由王基押赴京都。晋州督军秦闯率部五百,擒拿河务衙门一应官员,六品及以上亦押赴京都,六品下押入督军府听参问罪。
旨意中提及一行女官和春柳营,着令同回京都。
宣读既罢,传旨的女官抬手行礼,道:“皇上另有密旨。”
这是预料中的事,王基起身接过来,知晓她是资政处六位女官之一,但见沉稳有节,不由心中暗赞。
“窦女官舟车劳顿,还请在府中歇一歇。”王基并不着急打开,窦彧从善如流,和旧相识赛、嚣二人颔首问好,跟着府中人去了住处歇下。
待商量好后日就出发,王基才离开。不久后,禇良和穆阳又一次来到侯府的内书房。
密旨已然打开,就搁在书案上。王基让穆阳自己看,心里憋闷,还是叹息道:“这京都,我是真不想进。”
“是我连累侯爷了。”穆阳自是有一些愧疚的,密旨里仍叫穆阳不露身份,随王基入京都,旁的话只是叮嘱王基不要推辞,先护着穆阳她们平安。
“如今说来已然迟了。”王基摆摆手,道:“既来之则安之,他们绕开了长治,也是我这些年不问世事,才露去这天大的案子。”
穆阳颔首,将密旨封还,轻声道:“这一次误打误撞,多亏侯爷。成韫在此,深谢侯爷救命大恩!”
身侧的禇良跟着下拜——她俩的命虽是靠自己争取逃出来的,可若王基不肯相助,她不敢想还得生出多少波折来。
“这个礼我承了,既然承了,便有些话不吐不快。”王基用手撑着额头,似在思索,半晌后才道:“你们起来。”
二人依言起身,却也并肩站着听训。
王基道:“成嗣死了,无论如何这个结果无法改变。穆阳,我晓得你心里有谱,但经历河务的事,该知晓这些事当真不是过家家。你生性善良,却莫要忘了,豺狼毒蛇,是会吃人性命的。衡衍在京都,想必半点不自由,心里也憋屈。你主动入局,我知你想做些事出来,但今后要更稳妥,才能护得住自己和身边的人”
“便说小褚,寻常家的孩子,好容易长这般大了。今次她舍命能侥幸活下来,那么下一次呢?她是你的长史,可她也是别人家的孩子,即便是孤儿,难道泉下的亲旧不会担忧么?”王基的话说来淡淡的,却一字一句往穆阳的心里钻。
禇良瞧见穆阳的脸色白了,忙上前半步,道:“侯爷……”
“换过来也一样。若是她折在了太平县,无辜官员要牵连多少?我这个侯爷大抵也做不得!”王基不让禇良说话,只道:“年轻人想做事,这是好的。但不求百战百胜,起码要护得住自己!”
这番话落下,苍老一瞬爬过老者的眉宇,他是想到了什么,又不得不压住陈年的心伤,几乎是老人恳求,道:“小六,在你握住绝对的权柄之前,再谨慎都不为过!储位不定,我大齐衰落也不过眨眼之间!我猜不到皇上的心思,你却不要去猜!你要做事,今次之后,想必你也知晓了,怎么作为。”
王基在穆阳的身上看到了谁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5章 第九十五回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