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中的禇良望着不住叹息的穆阳,低声宽慰道:“皇上怕是忧思得紧,殿下应该先进宫的。”
“我知道。”穆阳自然听得懂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她没想到皇上这么着急宣召,本打算过两日再行入宫的。
“殿下放心去罢,多思有时无用。”禇良猜到了几分,毕竟穆阳是真的遇险,皇帝若非亲眼看看,怎能放得下心呢?她道:“臣先回家,烧几个菜给殿下接风?”
“就怕今晚回不来!”穆阳撇撇嘴,虽是端坐,眼神却一直凝在身边人身上,想起禇良的手艺,念叨着:“我想吃宣城的菜了,想吃毛豆。”
“臣记下了。”禇良笑着答应,几乎隔一会儿就得哄两句,直到马车停在穆阳公主府的门头。
禇良在穆阳的注视中下车,她到这时候反倒不好露面了,赛关索、嚣玉怀二人撩开车帘大大方方与她道别。
全了礼数,叶清宁道:“禇长史一路辛苦,我护送她们入宫。”
“劳烦叶都尉了。”
两辆马车缓缓离开,禇良同清潮从侧门回了家,没走几步路,清潮才低语:“皇上要见殿下。”
“殿下心里有数。”禇良慢慢走着,用眼瞧着离开几月的公主府,春日尽草木生发,皆是生机勃勃。而一砖一瓦,原来都刻进了心里。
春柳的驻地有弓马声不断,可见日常演练刻苦,叶清宁在短短时日里,已然拿稳了兵权。接下来,就得看穆阳的心思手段了。她收回思绪,道:“清潮姐姐,让你们受累了。”
“咱几个受累算什么,只是你跟着主子,一应干系皆在长史身上。”清潮几人尚且不知太平县外的刺杀,然瞧着禇良消瘦的模样,自是知道一路只怕吃了太多苦头。
按禇良的意思,是打算直接去厨房的。清潮拦住了,道:“既是入了宫,不到晚上断是回不来的。长史不若先去沐浴歇息,再去小厨房,。咱们京都的习俗——面条在长史进门的时候就下锅了,大抵两三炷香就能送过去。”
长史院还是如昨,半月门上的藤叶繁茂,花骨朵连着串。院中的树也连成了荫,肖筠领着几人等在大门口,待接了人,便道:“长史,茶水已经备好,热水也送过来了。挑了几身衣裳都晾晒好了,长史沐浴后挑着穿。”
“好。”禇良脚下走得不快,穿过月门,抚过粗糙的树干,长舒口气,道:“总算回家了。”
她暂且放下心事,痛快洗了澡,瞧着桃木架上的衣衫,倏尔想到这都是新裁制的。这府里,只有穆阳会特地留心这些,想来是离开京都前就安排的。
从中选了件雀灰的,触手凉爽,禇良却认不出是什么材质。她换上新衣,用发箍将长发松散挽着。院中树下有凉风阵阵,清潮所说的面也到了。
马车来到九闾宫外,三人一起下车。穆阳正不知如何圆场,柏简从廊下走来,远远就抬手,先与赛、嚣二人一礼,道:“三姐、四姐,皇上有口谕,让你们先回去歇息。”随即转向窦彧,道:“窦女官辛苦,也请回家休息。”
嚣玉怀了然,先道:“是,臣领旨。”赛关索不明所以,却深信嚣玉怀,跟着行了礼。窦彧的脸上浑无波动,还了礼径直离开。
由是便在宫门处分别,穆阳也一直低着头,跟着柏简。
一前一后走到了宣政殿,殿外也没什么人。柏简一个眼神,穆阳自己进了门。
皇帝自奏疏中抬起头,瞧见小女儿没缺胳膊少腿,气色也不错,才真送了口气,几步走下路,问道:“可算舍得回来了?”
王基就在一旁坐着,虽是才说了一遍,但也明白,皇帝还要再听一遍。
穆阳恭恭敬敬行了大礼,才肯被皇帝拉起身。她又一次坐在了皇帝的龙椅之侧,果然皇帝又问了起来。
穆阳哪敢隐瞒什么?尽量平和又讲了一遍,又道:“女儿让父皇忧心,实属不该。但女儿历练一番,方真见识到了其中的艰难。女儿不怕苦难,也不怕死,女儿定要做事的!”
穆阳坚定的面孔上,已然没了稚气。王基心中大恸,捏着茶盏的手掌慢慢哆嗦起来。
“你要做什么?”皇帝听到了自己恍惚间问出的话。
“工部、河务的事,父皇要交予他人,女儿自知如今做不来,也没脸求恩旨。但从田皖身上,女儿这次终于明白了。女儿要立朝堂,为天下兴女学。这女科,女儿还要开下去!”穆阳自打入宫,就想着这番话,如今缓缓说出来,清脆入耳掷地有声。
王基在高椅上合了眼,猝不及防中,几乎难以置信。穆阳并非宣文皇后的亲生女儿,可这番话,他在当年,也从女儿口中听到过。
殿中的两个男人,尽管相差一辈,却在同一时间陷入了回忆中,忆女忆妻。回忆里有喜,自也充斥着悲愤。
颤巍巍的是三人的呼吸声,还是王基先回过神,颤声道:“皇上,老臣该禀的都禀了,目下但觉疲乏,不能堪任,唯请告退。”
倏尔皇帝回过神,道:“朕晓得了,老侯爷请回府暂歇。”
王基站起身,一瞬就佝偻了背影,走出宣政殿,日头正好,晒在脸上火辣辣的,晒干了眼角浮出的泪痕。
殿中的父女二人沉默了不知多久,皇帝才回过神。因着穆阳的话,本想再斥责几句,此刻也绝难说出口了。
皇帝抬手,抚过女儿的发顶,轻声道:“老侯爷与朕说,你应不知情。如今只有咱们父女,诚韫啊,你告诉为父,你都知道了多少?”
穆阳咬紧了牙关,半晌后,低声道:“父皇,整个河务的石料,多出武氏。武氏涉案,女儿不曾明言,是恐惊扰父皇的布局。”
“河务的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你下手。朕已问过成契,不是他做的,这个糊涂蛋甚至不知道!”皇帝说起来还是起火,平息下来了,才道:“你体朕心,仍当不知!”
“女儿明白。”穆阳侧过脸,道:“今次……若非禇良舍命护着……”
“她是个好样的,这样的功,朕心里有数。”皇帝自是看到了穆阳的泪痕,此刻却不安慰,而是问道:“小六,你方才的话,是斟酌了多久了?”
“想了一整路。”穆阳一点都不隐瞒,自她遇上田皖,和在武宁侯家里的思量,都说给了父亲,半晌后才道:“女儿是不是有点不懂事了?”
“你能想透,为父只有欣慰。”皇帝拍了拍她的肩头,道:“这件事不急,当务仍是在河务案。你说的不错,朕是另有人选,并不打算让你直接去审。”
“武玄不涉其中,是武氏对康王寄予厚望,偏偏他自己走歪了路。朕试一试,但还是看他自己。今次知道错了,将来是否重蹈覆辙,谁也说不准。”皇帝从书案里抽出一封奏疏,递给穆阳,让她自看,又道:“武宁侯不肯再管,朕知道他的顾虑。可若什么时候都能退,朕这个皇帝也不必做了。即便他不肯主审,这名头他也躲不过。朕会着经檀去帮办,再借此功,由她任这第一任河务衙门的总督,也好安置裁撤后的丹领。你辖工部,河务即便独立出来,但朕仍属意你来。”
“女儿遵旨。”穆阳起身行礼,复又坐下,道:“此行,两位女官皆是德才兼备的。父皇有心启用,不如也让她们去河务上,给经总督打打下手?”
“你这是谏人了?朕知道了。”皇帝并未直接答应下来,转而问道:“骆娴、袁绯,这二人你用来可好?”
“尽心尽力,有勇有谋。若非骆校尉,两位女官在封城也难过。女儿被追杀之际,袁绯也是着人到处寻找。”穆阳有什么答什么,皇帝便道:“你既用的好,今后她们仍归你调遣。”
“今次你的长史,旁的不论,便是她舍命护着你,朕却不能因此有所赏赐。”皇帝低下眉眼,道:“小六,你可怪父皇?”
“父皇,禇良不是贪图权势的人。她做事本也不求功名。”穆阳心里辗转了片刻,歪着脑袋道:“父皇有心的话,便先记着。她孤苦,不知血亲,今后若再有功劳,父皇可着人为她的婆婆休整坟茔。”
皇帝颔首,道:“好,你的长史,由你为她讨封赏!”
分说几句,皇帝便道:“今晚不留你了,出宫时留意些,回去了好生歇息,明日让人去请平安脉。”
“是,女儿过几日再入宫,陪伴父皇。”穆阳起身,恭恭敬敬行了礼,又道:“父皇,河务的事要办,也不急在一时。”
“朕的小六也知道事缓则圆了?”皇帝打趣了一句,又拿起了奏疏,穆阳便起身离开。
换了身衣裳,“李三水”这个身份便不再是她的了。出来之际,柏简躬身笑道:“殿下,马车就在宫外等着了。”
“中贵人,这些时日全靠你从中斡旋。”穆阳抬脚往宫外走着,问的话也只在皇帝近来的吃食安寝上。
这些话自然也都禀明了皇帝,朱笔又写几行,皇帝道:“柏简,你方才不在,穆阳的话,便同阿清一模一样,连神情都像。”
“六殿下说了什么?”柏简怔了怔,才轻声直接问。
龙涎香的烟青云直上,皇帝低下了头,没再开口。
目前,小六面对皇帝,仍是秉持以诚相待、绝无欺瞒。这是王基提醒过,小六也很自觉的。她的权柄太不耀眼,但今后会越来越有实力。
漫长的剧情线,存稿还有不到十章,过了个年太放松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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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第九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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