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掌印大人失望了,本宫离开后,再不曾见过濯沧王,”姬瑶萼将手搭在桌沿边,支起自己的侧额。
窗外适时卷来一稍寒风,桌上烛火微曳,两人这般僵持了一会。
蔺砌微微颔首,缓缓将目光移开,嘴里念着:“叨扰殿下歇息了。”自个儿已经往外走了。
哪有规矩可言。
姬瑶萼望着那抹红隐入雪夜。
窃荷叩上门,扶姬瑶萼回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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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乾宫。
大殿燃着银丝碳,有一宫婢端着茶盘,候在卿怀旁。
卿怀眼睛落在案前的凑本,心却飞到太上皇身边去了。他抚着下颌,似在思索。
“陛下,”宫婢唤他。
“陛下,掌印大人来了,”宫婢再唤。
终于有一束光回到卿怀眼中,他点头,招呼宫婢退下,又传蔺砌入内。
“可查清是谁人动手脚?”卿怀忙问。
蔺砌走到案前,“不曾。”
卿怀闷闷靠在背椅上,颇为不满:“本还想亲自动手,未想到早已有人看不惯他。呵,倒也自作自受。”
蔺砌神情依旧,随口敷衍过,“许是罢。”
“阿姐怎么还不找我?”卿怀倏地转了话题。
卿怀的话头总是如此多变,但蔺砌早已习惯他的突兀,只道:“殿下已经找过你了。”
“找过?那也算找么?”卿怀想着姬瑶萼白日寻她时的模样。
白日的她,站在一片白雪中,他觉得,她比雪、比天还要白净,连她面容的苍弱都变得无比动人。
那样的阿姐,是他最喜爱的。
可卿怀想不明白,她宁可和亲鞨鹘王,也不愿再同他多说些求他的话?
罢了,阿姐本就是内敛的人。
卿怀笑了,自言自语:“阿姐性子淡,可总有一日她会明白该如何对我。哦——对了,濯沧王的事,无需告诉阿姐,叫她知道这人见过她以后就重伤,她会害怕的。”
蔺砌品咂一翻“她会害怕”这句话,忽起了兴致去瞧殿外厚雪,携着笑说:“陛下说得是。”
卿怀起身,朝寝宫里走,不大不小的人,长得却极高,堪堪比上长他数十岁的蔺砌。
他走着走着,顿了脚步,伸指朝向殿门,“叫那宫婢进来。”
蔺砌无声向外走,拉开殿门的一瞬间,微贴在殿门上的宫婢惊了一下。
她面上的错愕与慌乱不过停留刹那,便被她尽数敛去,可蔺砌依旧将所有都观在眼中。
他道:“阿枕,陛下唤你,”
阿枕怯生生地低头,两只眼珠只敢盯着面前之人的袍角,她一顿一顿地点头,“是。”
阿枕埋着头往小步往殿里走,蔺砌微垂眸,观下她的模样。
和姬瑶萼眉目近似,若是站远了,倒真叫人分不清谁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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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的雪下得更大,姬瑶萼被蔺砌莫名的审问吵醒后,再回去睡觉时,几乎没睡着。
眼看着前往鞨鹘的日子就在不久之后,姬瑶萼委实没那个心思,还能在玉遥宫当她的长公主。
纱幔床里头吊着一盏小灯,小灯泛着碎光,久久不灭,屏后的窃荷便知道她家殿下还未睡下。
窃荷将梳妆柜里的软卷尺拿了出来,甜丝丝地笑着说:“殿下,你若睡不着,我替你量尺寸罢,横竖躺着睡不着也是躺着,不如起来坐会,指不定待会就有睡意了。”
姬瑶萼迟疑了会,觉得不无道理,起身坐在床上,张开手臂,“你量吧。”
窃荷拉直软卷尺,比划着怎么量比较合适,待确认好一个角度后,她站在床踏上,抻长上身,将那软卷尺绕着姬瑶萼的身子围了一圈。
还未来得及比对,殿门忽然响了。
“殿下,殿下!陛下他……他夜留了个宫婢在禹乾殿!已经半个多时辰了,怎么劝都劝不住!”
手执软卷尺的人讶得拿不稳它,这条长长的牛皮尺落在姬瑶萼身上,姬瑶萼却没感受到它,脑际里全是那句话。
夜留——宫婢?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么?
禹乾殿外,一片死寂,外面漆黑不见五指,大殿却灯火通明,宫人们避得很远,只着急却不敢有所为。
姬瑶萼跑来时,就看见这么个场景。
姬瑶萼得了那宫人的传报,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披几件,裹了外衣就出来,此际更是跑得气喘吁吁。
“陛下呢?”姬瑶萼喘着大气,走到禹乾殿外,质问宫监。
宫监低着头,“陛下正歇息呢。”
姬瑶萼冷笑一声,“歇息?谁歇息不熄灯?本宫要见陛下,你去示意他。”
宫监不动于衷,“殿下,夜深了,请回罢。”
“如今你们这些人倒是会甩脸色了,本宫还不曾离宫,任是主子的话也不听么?”姬瑶萼呛咳起来,口中阵阵热气漫出。
宫监挑起半边眼皮,又快速落了回去,“殿下,莫要惊动了太上皇。”
他还敢拿太上皇压她!
禹乾殿,仍旧燃着灯,内里有多亮,便衬得这外边宫道有多黑。
姬瑶萼凝着面前这宫监,稳了稳气,道:“陛下年方十五,行人道之事怕是早了些,若太上皇晓得了,你们这些下人,会有好下场吗?
她不信阿怀是那般不知分寸的人。
宫监不再说话,缄口当哑巴。
姬瑶萼无法,最后望了一眼,转身朝宫道而去,心中念着,若阿怀当真喜欢那宫婢,能找人尽心服侍他,也未尝不可,年岁什么的,等一等就好了。
姬瑶萼这般想着,刚转弯入道,殿门却开了,殿里的一束光泻出。
姬瑶萼回首,遥遥看见殿门后站着的宫婢,以及宫婢身后着单衣的卿怀。
宫婢披散着发,衣衫不算厚实,又与陛下站同一侧,在这夜里,任谁猜不到发生了什么。
姬瑶萼处在暗中,卿怀一时间未看到她。
卿怀随手搭了件薄外衣给宫婢,语气中衔着明显的威胁:“阿枕,不要学阿姐,你与她,天地之别。”
阿枕缩着脖子,瑟瑟点头。她便扶着那外衣,对着卿怀摇摇晃晃地福礼,转身往外走。
宫道转弯处,恰巧撞上姬瑶萼。
阿枕面上红扑扑的,此刻见了姬瑶萼,吓得一张小脸惨白,哪敢多看姬瑶萼,埋着头便要擦肩而过。
姬瑶萼脑子空了一瞬。
——像她,太像她了。
仿佛从阿枕的面上看到了自己的脸。
以及,阿怀口中的话,她在心里反复读了好几遍,还是不可置信。
阿枕落荒般地跑开。
姬瑶萼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姬瑶萼来得太急,当时只想着阿怀这么小不该如此行事,旁的再未多想,哪顾得上拢厚外套,连窃荷都没让跟着。
可现下,姬瑶萼是有些后悔了。
这之间的非常,她不愿想。
太上皇不喜她,可以将她送去和亲,没必要半路谋害她,鞨鹘犯边域,已是理由可以出兵,再来害死她,简直多此一举。
姬瑶萼霎地沉了面色。
阿怀不会害她的。
是如此么?
姬瑶萼搓了搓手,吐出一口热腾腾的雾气,试图以这点暖意唤回混乱的思绪。
“殿下,不冷吗?”
姬瑶萼转头,发现不知何时,蔺砌竟走到她身侧来,手里提着一盏灯。
她微愣,点头,又摇头:“不冷。”
蔺砌似乎没听她的话,面无表情地将灯递给姬瑶萼,“离近些,火有暖气。”
姬瑶萼不知他有何居心,她狐疑地伸出手,去接灯。
灯柄上,是蔺砌的手,手边袖口上的祥云纹,在暗夜中隐约透着殷血般地诡谲。
袖底,是一枚玉令,刻着“茸”字。
没有人比姬瑶萼更了解这枚玉令。
因为这玉令就是她的,她曾将玉令交给暗卫,命令马夫将车拉入水中。
姬瑶萼顿了片刻,慢慢抬起眸,在夜色之中,蔺砌微弯着唇,笑着看她。
姬瑶萼接过灯,移开目光。
蔺砌慢条斯理说道:“送殿下回宫。”
身旁的人,是世人所道的恶鬼,姬瑶萼能不怕么?姬瑶萼眼皮跳动,觉得阴森森的。
她不晓得他为何帮她隐瞒,于他,有好处么?
姬瑶萼有点怕蔺砌,可也不能直言推脱,最终只得应了,“劳烦掌印大人。”
两人并肩走着,在暗无灯亮的长道上,姬瑶萼打头一次觉得这皇宫太大,大到走不尽。
凛风扑面吹打着姬瑶萼的脸,她连张嘴都困难,是彻底冻僵了。
沉寂中,姬瑶萼的头顶传来不冷不热一道声儿,“陛下身旁缺人伺候,殿下以为派谁比较好?”
姬瑶萼直直望着前方,“掌印大人决定就是。”
蔺砌一直看她,“阿枕如何?”
姬瑶萼停下脚步,想起了阿枕的面容,只觉腹中颠倒翻涌,有点想吐。
不过了了一下,姬瑶萼恢复如初,又接着走,“掌印大人认为阿枕好,那便阿枕。”
蔺砌轻笑。姬瑶萼额角的发丝已经乱了,额头覆着冷汗,让发丝胡乱贴在颊侧,带着些许狼狈,而她却还在强作镇定。
对卿怀装作若无其事,对自己的事装作无动于衷。
可蔺砌实打实地看见姬瑶萼在发抖,许是冻的,许是旁的缘由,他没心思猜,也没兴趣猜。
姬瑶萼三番五次地悄摸打量蔺砌,夜中,他的衣袍犹如沾血,浓郁的红,抹不开的红。
直到在玉遥宫殿门前,蔺砌都没有再说话,姬瑶萼亦不多言,只这样小心地去瞧他。一些不该有的念头萌芽。
窃荷守在殿门口,看见蔺砌将她家殿下送回来,顿时睁大眼。
待他们走近,窃荷赶紧迎上去,先是向蔺砌问好,而后才扶着姬瑶萼入殿。
窃荷将姬瑶萼扶到殿中椅子里,不敢多问一句,只是跑去关殿门。
“窃荷。”姬瑶萼突然喊她。
关门的手停住,窃荷回头,“怎么了,殿下?”
姬瑶萼站了起来,“进去。”
姬瑶萼凝着殿外,吐出简单两字,窃荷跟随她的目光,殿院里,红衣之人并未走远。
窃荷明白了。
这是出事了。
窃荷忧虑起来,姬瑶萼冲她摇头,再道:“进去。”
窃荷依言。
上辈子,姬瑶萼不曾求过任何人,她只当和亲是她的职责,可她就这么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死在阴谋谎言下。
要死,这辈子也得弄明白到底是太上皇要她死,还是她不愿去想的那人。
卿怀与她不为一胞,却相依为命,她曾经为弟弟的储位,去当那把刀,当众砍下妄图谋反的亲王的项上人头。
血溅满姬瑶萼的侧脸,那时的阿怀,连走路都走不明白,可她亦是个小孩。
姬瑶萼认这世间,只有姬娘与卿怀两个亲人。
可现在的弟弟与她记忆中的弟弟好像不一样了。
姬瑶萼手中的灯燃着火光,映在她眸底,她反应过来了。
她所处境地,从来不是幻想中的美好、无忧,她所处于扭曲而肮脏的地方,所有人披着一层皮,骗得她死去活来。
姬瑶萼甩了甩头,抛去所有情绪,她走出殿外,快要追上外面的人。
那人听到踩雪的声儿,转了半个身子过来。
姬瑶萼步步上前。
他是卿怀身旁的人,可他分明踩在她与卿怀之间,从未偏向任何人。
姬瑶萼听过,人们说蔺砌衣上的红,是沾了天下冤民的血,他走过的路,都要被缠身的冤气腐蚀。
但她不在乎,她都被这般对待了,都要死了,还有什么要在乎!
姬瑶萼微弯起唇,含笑看向蔺砌,语调轻柔:“掌印大人,本宫和亲时要带嫁衣,可惜手底下奴才没个心细的,量不好尺寸,不知掌印大人,明日是否有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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