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处】
伴随着脑内连续不断的嗡鸣，我从一片黑暗中醒来。
第一眼看见的是灯光，昏暗模糊，自头顶上方徐徐落下。我听见自己模糊的哼声，三秒之后，神志才清晰到足以辨认后脑的疼痛。
是钝器击打后留下的，我懂，因为我脑仁麻得慌。
脑子里似乎有东西被打坏了，上下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左右也没好到哪里去。我好像条被扔进洗衣机的内裤，一睁眼就天旋地转。
我试着翻身，翻到一半就低头呕吐起来。
好不容易吃顿饱饭，现在又全呕出来。我边遗憾边哇哇大吐，恍惚间听到哭声，于是想，我走在路上突然被人打晕，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呢。
“……没事的，没事的，慢慢吐。”
几秒后，我稍微好些了，湿润的空气、莫名其妙的虫鸣跟这个声音一齐撞进脑子里。
“你在流血，我帮你绑一下。”
是个女性的声音，听上去不比我大多少。
她也没给我反驳的机会，等我从呕吐转为干呕，就凑了上来。
随着她靠近我，她身上传来一股味道——一股不属于我们这种人的味道，一种“上等人”才有的味道。
我因此又想反呕了，但那个说话的人先一步抓住了我的手掌。
“是反抗的时候伤到的吗？”她这么问。
刺痛让我低头看过去，这才发现自己掌心的伤。伤口看上去像愈合了又裂开，大概是刚刚撑着地板呕吐时扯到了。
她猜得很准，我的脑海里缓缓浮现出模糊的记忆，反抗时被捅刀子的记忆。只能说我运气太差，只是在巷口捡垃圾而已，一抬头，就看见两个男的在把一个女孩往车里塞。
我尽力装作没看见，可还是被逮到了。
她摸出一块布，揉成团塞进伤口里，又死死掐紧我的手腕。头痛反倒起了作用，它让刺痛变得模糊起来，像隔了毛玻璃看东西。
“你叫什么名字？”她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我叫摩根，摩根·霍顿。”
被胃酸灼伤的嗓子说不出话，我咳嗽两声，抬头看向她。
黑发棕眼，棕皮肤宽鼻梁，大概是拉美裔，看上去跟我姐姐差不多年龄。但一看就知道，这人是个好家庭出来的幸运儿。在这么糟糕的情况下，眼睛里都透着相信事情不会变得更糟的乐观。
而且，很好，看衣服就是那个害我被打晕的女的。
我抬头，环视四周。被钉死的窗户，毫不透光的四壁，跟漫画书里邪恶杀人狂的小屋一模一样，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恶臭。
看起来就很变态了，而最变态的还不是这个。
对面墙壁上，六个铁环歪歪扭扭地钉成一排，六个跟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被整整齐齐地拷着，或跪或坐。他们大都神色淡漠，眼神空洞，看上去已经接受了即将成为砍杀电影主角的现实。
而那个唯一还在哭的，大概是因为他旁边拷着具尸体。
死不瞑目，苍蝇都已经开始在眼珠上产卵了。
“……没事，说不出来话也没事的。”
叫摩根的女孩善解人意地点头，她低头继续按压着动脉，低声安慰我。
“我妈妈是黒水市的检察官，我已经消失了大概……半天左右？她一定会找到我们的，我们要相信警察……”
虽然我还是头痛，但不妨碍我听了这话想笑。
下一秒，有人帮我笑了。
出声的是被拷在最左边的那个女孩，她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冷笑着开口：“相信条子会照过来？我他*都不知道在这儿待多久了，半个条子影子都没看见，死人倒看了你*八百个了。”
她顿了顿，瞥向摩根，嘲讽般捏起嗓子。
“哦，忘了。毕竟这位大小姐是检察官的女儿嘛，条子当然会来，我们就等着沾你的光捡条小命了。”
真阴阳怪气，但说得真对。
我沉默地抬头，看向摩根。
她脸色不太好，张张嘴，但没能说出话来。低头回来，又看到他在看她，迅速挤出一个很没底气的笑容：“……没事的，肯定会没事。”
我熟悉这种口吻。
老妈在上吊之前，抱着我跟我姐时就是这么说话的。
就是在撒谎，一遍遍对自己撒，好像只要说得够多就能成真。
……也不知道那俩男的抓我过来干嘛。这么多小孩，恋酮癖吗？还是变态狂？想搞那种带血银趴？
不管怎样，我大概都死定了。
这是我糟糕人生里又一个糟糕的日子——或许会登上最糟糕榜单之首吧。
*
在黒水警局任职的数十年时间里，这显然能成为辛西娅“最糟糕案子”榜单的前十名。
除了阵眼比较特殊，需要各方面都很特殊的孩子以外，逆燔祭的其他孩子只需要满足三条标准：在尼散月十四日出生，十二岁以下，且出生于同一大领主领地所对应的人界。
巧合的是，就算在地狱，黒水也一直是三不管地界，被夹在几大领地之间，属于边缘地带。这也意味着，所有祭品都必须来自黒水市。
但问题在于，黒水够大，同时也足够混乱。暂且不谈失踪并上报的孩子，谁都不知道在这座城市，每天有流浪汉的孩子或不知来源的孩子会消失在阴影里。
这也就意味着，即使条件苛刻，那位野心家或许也能凑够这六个祭品。
鬼知道多大规模的儿童诱拐，绝不能被小报看上的邪恶祭祀，以及一位即将行于世间的大恶魔。
太好了，听上去就紧张又刺激。
即使戴安娜宽慰她，事情最坏也不会坏到哪儿去——毕竟我们还有维里尔，实在不行还会有更高层面的力量介入。
但辛西娅表示，不管那个不知名的傻叉当上恶魔后，要干什么傻叉事，她现在都得去把孩子们救回来——不仅是检察官家的小摩根，还有其它孩子。
于是她暂时离开了，去安排搜查——失踪名单、出生日期，以及维里尔提到的附近可能的观察点或周边人员的目击情况。
而那些不存在于官方记录中的孩子们，就只能靠特殊手段了。
戴安娜打了很多个电话，她有些朋友能帮上忙。她又跟蒂娜联系，让她请个假，去贫民窟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
挂断最后一个电话后，戴安娜回头看向后门。
客厅通往后方花园的台阶上，银发的驱魔者坐在那里。他在给出结论后就保持着沉默，旁观两位女士奔走忙碌，等候下个命令。
但她们有点忙了，一时忽略了这孩子的存在。所以他只能找了个地方自己待着，盯着花园里栽培良好的植株们发呆。
戴安娜呼唤他：“——小维。”
等他回头，戴安娜指了指一旁同样待机许久的新人警察：“我得先回趟酒吧，一小时左右就回来，你先在这儿找找还有什么痕迹吧。这是亚当，辛西娅的下属，暂时由他陪着你。”
维里尔眨眨眼，看向她所指的年轻人，这位小警察被叫到名字后满脸局促：“噢，你好，亚当。”
被驱魔者友好地注视着，亚当有些仓皇。他花了五秒钟，说服自己相信警监：这位银发帅哥只是特殊顾问，不是什么恋物癖变态，也不是什么神经病恶魔崇拜者。
他深呼吸，对着维里尔露出有些僵硬的笑容：“你好……瓦肯希先生。”
然后他心想，真怪的姓氏，他们家真的姓这个？
*
十分钟里，维里尔第三次注视自己的手背。
干净、光洁，无事发生。那之下潜伏着的紧箍咒语悄然无息，就算他再怎么呼唤，魔力都没有给予回应。
橡木们还没有原谅蒂娜？她现在都没法使用咒语？还是说这是他自己的问题？是他越过禁锢，借用血祭祭品使用魔法违背了禁忌？还是说他的情绪糟糕到魔力都无法凝聚？
维里尔有些困惑，但也只能接受。他用不了某些魔法，感官也相对迟钝，但他仍然能寻踪。
所以，现在他得完成戴安娜交给他的工作。
被抓走的可怜姑娘，摩根·霍顿显然是被一个转位魔法带走了，就跟那晚维里尔移走那群教徒一样。
现场没有任何来自地狱的气息，这个魔法并不来源于下方。同时，维里尔呼吸顺畅、没有恶心头晕，说明也不来自上方。她是被人类带走的。
但又有哪些人类能够使用魔法呢？
显然不会是教廷。他们不会出于“保护性收容”之类的理由带走一个检察官的孩子，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的确这么做了，认知滤网的功率也会开到最大——她的父母甚至会忘记自己曾有个孩子。
也不会是巫师或德鲁伊。他们有自己的原则，也有自己的禁令。在现代社会中，这些人依靠会社或集团生存。维里尔见过违反法则的女巫，她强大又聪明，竭尽自己所能地反抗，但她的下场依旧会被写进反面教材。
排除其他所有选项，正如那位伟大的侦探所言，唯一剩下的就是正确答案。
这个魔法只能是一个蓄谋已久的、人类专长的、从人间借用力量的仪式。一个从中古时代流传至今的，本应消失在人性漫长的开化中的仪式。
跟恶魔这类生于地域从而获得能力的家伙不一样，普通人类需要借助外物，施行仪式，才能够绕过世界的法则，在人间创造奇迹。
那么，这栋房子中必定有举行仪式所留下的痕迹。
根据上述推论，维里尔开始了他的搜查，走来走去，并试图找出一些魔力痕迹。
他从客厅闻到厨房，又在玄关绕了一圈，仔细地审视自己的感官，直到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嗅到一点不寻常的气息。
而当他循着这股气息踏上楼梯时，那位叫做亚当的新人警察出声叫住了他。
“嘿——呃，瓦肯希先生！”小警察故作底气十足地出声，以结结巴巴收尾。
维里尔停下脚步，扭头看向他：“你可以直接叫我维里尔。”
“不，我还是……”他纠结了片刻，最终放弃继续叫那个奇怪的姓氏，“好吧，维里尔。你在干嘛？”
“嗯……往二楼走？”
“呃我不是那个意思。”
亚当双手抱怀，欲言又止：“我是说你从刚刚起就，呃，走来走去，闻来闻去，是在干嘛？”
维里尔思考片刻，用了一种容易理解的譬喻。
“我在找一些常人比较难发现的线索，你可以把我当做警犬。”
亚当：“……啊？”
即使完全没有理解他在说什么，亚当也只能跟着他上了二楼。他始终觉得这位银发男不像什么正经人，就算警监让他别管，亚当也担心他会干点什么奇怪事情出来。
新人警察跟在维里尔身后，警惕地看着他四处打量，缓慢踱步穿过走廊。
在倒数第二间房间，他停下了脚步，侧头看向门框。亚当看见他鼻翼翕张，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随后推门走了进去。
维里尔感觉到了。
这间房间相当普通，床单整洁、陈设干净，没有人常住的痕迹，大概是留客的卧房。但里面的空气不一样，有着特殊的绕过法则的扭曲意味。
他深呼吸，感受到一些尚未消逝的气息，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但还有个问题。他找不到用以施展仪式的具体迹象。
维里尔绕过一圈，检查衣柜、床体、矮柜和小桌。细微的魔力悬浮在每件家具的表面，却又存在着微妙的错位感。
或许祭品或材料已被收走，但自摩根消失后，除了警察和他们就再也没人进入这栋房子，他们又是如何收拾祭品的呢。
维里尔在房间中央站定，若有所思地看向放在窗边的单人床，又低头看向脚下。
“……这间房间下面是不是正对客厅？”他扭头，询问站在门口的亚当。
小警察被问得一愣，低头摸出手机。他翻找一番后，向维里尔展示了这栋房子的平面图：“应该是。”
“谢谢你。”维里尔对他点头。
下一秒，他半跪下去，伸手触碰地板。
举着手机的小警察又有些哑然，他欲言又止，默默放下手机，注视着这位又开始发疯的先生。
或许警监有她自己的道理。亚当再三默念。才会找神棍过来装神弄鬼……天哪他自己都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他什么时候如此盲从权威？难道要继续默许上级用这种态度对待调查吗，这可是一起儿童失踪案件——
当他想到这里时，那位银发男性的指间冒出了红光。
这一瞬间，亚当脑子里正在掐架的两种思想一齐哑火了。
他张开嘴，目瞪口呆地注视那些光芒。
它们从掌心与地板的缝隙中溢出来，向某些特定方向流淌开来，像要勾勒出什么花纹似的。但在亚当揉揉眼睛再度盯上去后的两秒里，它们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而维里尔睁开眼睛，亚当发誓，血色的花轮在他眼底一闪而过。
他看向亚当，眨眨眼，虹膜透亮得像块翡翠。
跟这位先生对视五秒后。新人警察颤抖着深呼吸，骂了一句绝对会被投诉的脏话。
“——我*，那是什么东西？”
“你看见了？看来你有做灵媒的潜力，亚当。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我们之后再聊吧。”
维里尔站起身来，在空气中挥挥手，像在抖落手上附着的什么东西，“能不能告诉检察官，他们家二楼地板里……可能嵌了点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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