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芽此刻挂在半山腰，她的腰上绑着一圈圈手指粗细的绳子，包袱系在肩上，缠着布条的手指紧紧扣着石缝，一步一步往下挪，身旁一团黑雾像是耀武扬威似的晃悠。
“要不是附身损你阳寿，我都想带你直接下去了。”
阳芽喘着气，没功夫理它。
“想不到你爬的速度还是挺快的嘛，体力不错呀。”
“你们祖先也是真会挑地方，得是逃亡来的吧。”
“哎呀，好大的风喔，好害怕呀。”
“讲真的，风是不是变厉害了。”
话音刚落，绳子被风刮得猛一抖动，要不是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小的墨色屏障，差点把扒在山壁的阳芽掀起来。
看着身边环绕的雾气，阳芽的手还颤着，有些惊魂未定。
「谢，谢谢……」
“嘘。”
恶鬼打住了阳芽的感谢，一团雾静止在那，缓缓向外发散，阳芽的心跳也随着雾气慢慢平静，但不知道恶鬼在做什么，四肢紧绷绷的，一时间也不敢随意挪动。
“那股在你们村子周围，压制着大风的力量消失了。”恶鬼又凝在了一起，像一团小小的墨，“有点不好的预感，屏障是附在你上的，会减弱风对你的影响，能避免一些小的磕碰，你立马下去，能有多快就多快，我留在这再确认一下。”
话音刚落，呼啸的风声从阳芽耳边擦肩而过，腰上也感受到了绳子传来的震动。没空多想，她立刻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攥紧绳子蹬离山壁进行速降，在坠落时也能感觉到屏障在阻挡着外界的风，和山壁上因为下坠降潜藏的小小利刃。在约摸到绳子极限长度的时候，阳芽迅速扭动手腕，将绳子缠在腕间减缓下落的速度。
也就几秒时间，阳芽忍着剧痛算是平稳的落在了生死台上——这涯壁上唯一一个可以暂供落脚的地方。
生死台是平稳下山的必经之路，很难绕过，由于用再长的绳子也会被突出的平台磨断，系绳时那忽然间的失重感反而更加危险，村人们干脆铤而走险，凭着经验和胆魄徒手下山。
剩下的路通常是在这休息一阵才能继续，但此时的情况危急，怕是没功夫休息。
她解下绳子，查看自己身体的状况。手上的布条已经磨破了，得重新换，即使带着特制的护腕，手臂上还是有一片淤青，但是没折断就是好事，背部的伤口好像又崩裂了些，没什么要紧事。
阳芽快速清理伤口缠好布条，走至平台侧边驻足一秒，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谨慎前行，毕竟从这里开始，她没有任何坠落的权利，失足即死。
其实每个落脚点她都很熟悉，山就是山，不会因为春天盛开，因为秋天就凋零。没有什么去改变它，它就会永远待在那里。
小时候她就曾在村中不算高的岩壁上不断攀爬练习，将?之时就随着大人外出采买。虽然村中会培养孩子们攀岩的能力，鼓励快成年的孩子随行三年一次的采买，但是大人们也会常说用外界过久沟通会沾染晦气，惹风神不悦，要速去速归，更不能留于村外，那里没有风神庇佑必有血灾。可能是因为奶奶的缘故，常常揽着她和阿姐说村外的世界，她并不觉得外头有多坏。在觉得下山也没那么可怕后，还打算在下一个三年和阿姐一起偷偷离开这里。偏偏就在只差一年的时候就出了差错……
她几乎是机械地往下行进，注意力已经偏移了，她忽然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到底在做什么。
这一年才刚刚开始，奶奶就走了，阿姐也走了，阿爹阿娘也丢下她们走了，可能不属于这个村子的人最终都会被排斥出去吧。
报了官之后做什么呢，报官也只是给阿姐一个交代，给自己一个转移的目标，她知道不会有人会管这么麻烦的案子，但她也知道阿姐也不会原意看到自己的妹妹杀人。之后呢?没有阿姐在了，自己有必要生活下去吗。多活几年牵制着恶鬼不去害人?她也没有什么关心他人的高尚品质。
不如下去陪阿姐好了。
“喂喂，你专心点。”
冷不丁又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本来怕吓着你我都没吭声，对自己身手很有自信嘛，在这么高的涯壁上扒着也能想东想西的。”
“先说好，你要是死了，我肯定会吃掉你的灵魂的，毕竟我现饿着呢，但是被我吃掉可就没法转世，也没机会再见你阿姐了哦。”
阳芽不明白恶鬼为什么会在意自己的死活，但是……
「真的会有转世吗。」
一直跟随在她背后的黑雾忽然糊在了她的脸上:“我那么大一只鬼在你面前！有鬼魂当然会有转世啊。”
“你要是能寿终正寝，那时候我应该也能找到我大哥的转世了，我就不吃你。”
「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不找个杀手那种会收割很多性命的人绑定呢?」
“这说来话长。总之大哥死之前不让我跟着会杀无辜之人的人干，也不让我吃无罪之人的魂魄，像你之前想要复仇的那些，我觉着都是些被迷信愚弄的傀儡，他们是知道新娘会死，但是新娘的死可以换来他们的安稳，即便她们不同意也会强行逼迫，算不上什么无辜之人。当然，即便如此我也不该教唆一个小孩，但是哪又怎么样呢，我只不过是犯了所有饿鬼都会犯的错。”
恶鬼真的很能啰嗦，谈话间阳芽已经安全下落到了山脚，太阳已经落山了，离村子还是有段距离，她打算今晚在这附近的山洞里歇一歇再继续走。
“而且他们估计也活不过今晚啦，哎，真的可惜，还不如便宜我。”
阳芽简单布置了下落脚的地方，拍了拍灰，正在包袱里掏被压扁的干粮，她今天什么都没吃。
「上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个我没见过的东西在你们村外周旋，看起来和我不一样，红彤彤一大个，大概也是个坏家伙。看起来像是想把你们一网打尽的样子，四处巡逻，还好让你赶紧下来了。”黑雾再次变作了阳芽样子，和她面对面坐着，边说边比划:“当时风一刮起来，我就感觉那个疑似你们风神残留的力量彻底消失啦。那些风不但没了阻挡，还有股力量在让它变强。我悄悄进去一看，村里人都被大风和周围的红雾吓傻了，刮下去一个才反应过来，放下手里东西一骨碌连滚带爬的往地窖里跑，边跑边说‘风神大人恕罪’。”还有几个骂一定是白露触怒了风神的，它没有说。
阳芽想了想，那场面应该很混乱很滑稽，她或许可以幸灾乐祸一下，但是提不起劲来。
「你大哥……是你的家人吗，为什么你没有和他一起转世呢?」
“不是啊。恶鬼嘛，是人在命数耗尽前死亡时形成的游魂，如果生前有吸食恶念的愿望或愿望，就可能会化成恶鬼。恶鬼没有生前的记忆，也没法转世的。”恶鬼摸着下巴，摇头晃脑的回忆起来，“我大哥是我绑定的第一个人，他超厉害。刚找到他的时候蛮惨的，因为家藏秘法被人屠了满门，因为对方地位显赫，多次报官无果，他干脆提起刀来以杀止杀，后来成了个热衷于斩凶除恶的侠客。算是受他影响，给我口味养刁了，除了吃恶意，我还喜欢吃我觉着不用再转世之人的魂魄，对于恶鬼来说也是养歪了吧?不过看着那些仗着武魅财权，视他人性命为无物的家伙死在自己以为的猎物手里，真的是极为畅快。”
阳芽啃着干粮默默点头以做回应，恶鬼讲着讲着也来了兴致，从地上一下蹿了起来:“我给你看看我大哥吧！”
阳芽抬起头刚想问怎么个看法，就看见恶鬼刷的一下从少女又变作一个年龄似乎介于青年与少年间的男子，青衣墨发，身形高挑，未被束起的碎发从额间垂落，五官也可以称得上是一表人才，他站直腰杆眉眼弯弯的正要讲些什么，然后张那好看的脸伴就伴随着清脆的响声迅速扭曲成一团。
“啊！这破地方怎么这么矮啊！”
差点没给阳芽乐噎了。
“哎。”恶鬼捂着头坐了下来，又变成了和刚刚那位有些神似的女孩子，“大哥平常都不乐意我变成他的模样的，说我这蠢样看着闹心。我就换了个变法，恶鬼也可以变成定契者另一个性别的样子，看上去像他妹妹嘛，我就叫他大哥了。”
「我看着也闹心，那你以后可以别变成我的样子吗。」
恶鬼挑了挑眉，探身去捏阳芽那张笑歪了的脸，把她嘴边的渣给抹匀了:“可以可以可以，一个个的都嫌我是吧。”
「不过你应该也能继续用之前最习惯的样子吧，不一定要变得和我相似。」
“每次定契都试试新形象多有趣啊，而且长相相似的话身份会比较好编吧。”恶鬼已经变成了和阳芽容貌相仿的少年，眼睛闪亮亮的，“你全名叫什么，我给自己起个新名字，或者你给我取也行。”
阳芽看着新鲜，但是没有回答，而是在心里问他，「你之前叫什么?」
平常聒噪的不得了的恶鬼罕见的沉默了。过了好一会才张了张嘴。
“miao……”
「?」阳芽只听见一声细微的类似于奶奶说过的猫叫的声音，向恶鬼投去疑惑的目光。
“苗苗！木苗苗！哎呦……我这鬼生最后悔的就是让大哥给我起名……要不这次你也别给我取了，我还是自己来吧。”被叫了好久苗苗的恶鬼只觉得往事不堪回首，“我听到了喔，你刚才在心里偷偷想‘这不是挺可爱的吗’，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觉得的，直到因为这个名字被人调侃了几十年，几十年啊……想想都是噩梦。”
阳芽开始觉得恶鬼能读心有点不公平了，她现在也想知道恶鬼的心理活动是什么，一定相当有趣。
“你要是不想被读心我也可以不读。就是别问，别好奇，真的不有趣，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恶鬼捂着脸叹息，安静了好半会儿才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想起阳芽没法说话。
“不过不读心咱俩咋交流啊。”
「你读吧，我不问了。」
恶鬼点点头:“那来说说，你姓什么。”
「没有姓，我们姊妹俩都是被捡来的，只有奶奶对我们好些，给我取了小名叫阳芽，阿姐叫白露。」
“一个是春茶一个是白露茶……咱奶奶以前也不是这儿的人吧。”
「嗯。」记忆有些久远，阳芽摩挲着袖口想了一下，「奶奶说她们家以前是经营茶馆的，但是遇人不淑，好心接济了一个表亲，给他在茶馆安排了些活计，让他起码能混口饭吃，没想到没过几天那人心怀不满，迁怒来客，冲撞了皇亲国戚，把他们一家都给拖累了。再后来就被爷爷骗来这‘世外桃源’里了。」
“要是风能一直安生倒也确实是个桃源，可惜这儿风不但大，还刮跑了好多人的脑瓜。照我说你当初就应该听我的，让他们赶紧投胎，重新做人。”
「他们真的是一群看似可以沟通的疯子……我小的时候其实很害怕他们，整天整天的说这样做风神大人会不开心，那样风神大人又不喜欢，只要在做错事的时候稍微起点风，就会换来更严厉的责骂……」阳芽把头埋进膝盖里，陷入回忆。
「在知道自己是捡来的之后更是觉得格格不入，好在那时候奶奶还算疼我们，现在她老人家不在了，现在这个村子里也没有阿姐了，我真的一刻都不想留在那里。」
“你说……有没有可能你阿姐其实还活着呢?”少年似乎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
「你不用安慰我。那么高的地方，不可能……」阳芽的眼睛红彤彤的，没有再说下去了。
“那底下什么都没有，我去看了，重点就是，什么都没有……”恶鬼像是有了重大发现一样扑过去摇阳芽的肩膀，把阳芽整得晕乎乎的，“什么都没有！”
“如果你阿姐真是摔死了，就算尸体被吃了，也应该有血迹才对，但是那里……”
「什么都没有。」
阳芽沉闷的心跳又鼓噪起来，一下一下敲在耳边，敲上心头，她忽然很想嚎啕大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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