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将近凌晨3点,鲍德温回到家。
狭窄楼道里和铁一个颜色的尺蠖蛾扑棱着翅膀,锲而不舍地冲向昏黄的卤素灯,像蘑菇云一样在他脑袋周围腾起。门上的告示板又被刷了铁粉广告,什么角膜移植、更换义眼之类的。他面无表情地滑动板子下面的磁力刷把它们刷掉。**不值钱。
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去水箱更换超市买的反渗透膜,否则就要喝尿了。在他小时候,这东西价格还居高不下,现在产量上去后便宜得像保鲜膜,反而自来水是天价了。人人都用反渗透膜和压力泵来加工自己的尿——也就是所谓的自身水——来缩减自来水开支。
匆匆搁下玻璃杯,他直接把自己面朝下摔在床上,没脱衣裤甚至没拆外骨骼。去他妈的第欧根尼和泰勒德顿的狗屎理论....失去了一切就是自由....他现在真的自由吗?
一晚超载的信息让他几乎大脑宕机,药起作用前腰椎更是爆发出放射性疼痛,一步也不想挪。不幸中的万幸,这次没连脑电波诱导设备就很快进入了Delta波与REM*阶段。
(*Rapid eye movement,快速眼动睡眠,约=做梦。)
从大马/士/革玫瑰出来,优素福带他去了一处废弃车间。不,他带他去了耶路撒冷。尽管祂神圣的真身早已泯灭于烟尘之中,和罗马、大马/士/革一样。
“你如何确定这次的全息投影能一比一复原耶路撒冷?”
“因为我曾经去那里朝/圣、生活,用双脚丈量过那里的每一寸土地。”
车间满是喷漆涂鸦的墙崩塌了,眼前展现的则是更广阔的空间。第一缕阳光照下后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沙漠中,远处地平线起伏,有小丘,有城垣,温暖又严酷的金黄中点缀着略显陈旧的草色。
他们从雅法门进城,城外先见到的是一座叫蒙茹瓦的岩堡。他听说这就是中世纪法兰西军队冲锋讯号的本源:即将见到圣城的振奋、先祖为之付出的鲜血与赢得的荣耀,名为信/仰的号角在他们心中吹响。他思索着那个上帝尚存的年代,远胜于泛黄照片里犹他州牛仔和阿姆斯特朗的月球脚印的怀旧,将要步入那扇雾门。
突然一只长得傻气又可爱的曼努尔猫来到他们脚边,鲍德温腿边没有感觉差点踩到,它却没有恼火,反而是像其他乖巧的猫一样蹭裤腿、露肚皮。但是他没有蹲下身去抚摸那顺滑松软的毛肚子。
“你不喜欢猫吗?”优素福问他。
“曼努尔猫的脾气很差,这会儿应该已经开始龇牙攻击了。这是你召来的假货。”
“但是与猫互动能分泌血清素,你会快乐。”
“我不要虚假的快乐。”鲍德温把目光从曼努尔猫身上移开,坚定地望向耶路撒冷的城墙,大卫之塔巍峨耸立,湛蓝无云的晴空勾勒出挺拔的线条,“如果可以,我会寻找真正的耶路撒冷。哪怕见到的只有它的废墟。”
他们进了城,一片古塚碑般的浅黄大理石砌成的平顶屋间或有夺目的金色穹顶出现。形形色色、来来往往的中世纪居民擦肩而过,鲍德温正疑惑无人注意他们身上奇怪的装束,才发现来时穿的黑风衣变成了贝都因式的白色亚麻长袍,而优素福的皮夹克变成了一件黑色摩苏尔袍,同色头巾掩着他的侧脸。
变装完成的优素福走在他前面,那一瞬鲍德温觉得面前那人的背影似曾相识。是海马效应吗?
再往前走是一处阿拉伯水烟铺。带路的萨拉森青年问他要来哪种水果口味的水烟,椰枣、杏仁、玫瑰之类的都可以选,与之相配的佐料有葡萄酒、石榴汁还有柠檬汁。
“你搞的是几世纪的耶路撒冷?”他哭笑不得地问。
优素福反问:“反正你说都是假货了,时间点还重要吗?”
好吧。总之是要享受当下。鲍德温说他要椰枣配石榴汁。他的向导则说,你确定不重温一下葡萄酒的滋味吗?
金棕色头发的年轻人摸摸后腰,没有外骨骼接入端,又在腿上掐了一把。是疼的。在这个时空一切都不曾发生。能跑能跳,没有任何失禁与痉挛的可能,除非他被什么吓破了胆。
想到这里鲍德温心情好了起来,把这里当露天酒吧马上询问店主:“你们有别的酒吗?螺丝起子?杜松子酒?或者土耳其人的拉克酒?”
这时优素福开始悄悄操作他的全息魔法,伪装成金质的合金酒杯盛的液体开始改变,从玫瑰红变成金色,从鹅黄变成乳白.....越来越多细密的气泡聚集在瓶口,仿佛即将冲出的香槟般诱人,各种酒香弥漫这棚屋下的一隅,阳光照透素色帷布。
一切都像个清明梦,只不过它是可操纵的,不像那预设的命运。
最后两人抱着调配好的两壶水烟,坐在一处有着金色穹顶的大理石圣殿台阶下享用。
“你知道我们背后的是什么吗?”优素福把空气阀拨弄到最适速度,等待烟钵上的碳块加热水烟。
鲍德温神色平静,眺望远处半含在锡安山上的斜阳,拉克酒的乳白泡沫在浑浊的绿玻璃后出现又消失,像不息的浪,“你希望我怎么称呼它?阿克萨清/真/寺,还是圣殿骑士团总部,或者....夕阳神撒冷的祭坛?”
这里是耶路撒冷,尸/体压着尸/体,废墟压着废墟,而信/仰在其上生长。不融入就消失?不可能的。任何人都可以来这里。不是因为有利,而是因为有理。守护这里,守护他们,守护我....
他觉得太阳穴一阵胀痛,仿佛是有谁在入侵他的记忆,抑或者是他入侵了那人的记忆。
正在他享用拉克酒味的水烟时,赛博梦境开始崩塌。从空中垂直投下的不是阳光,而是半透明的十六进制数字;围绕着他们的不再是斑驳古老的建筑、操着各种口音的人,而是一组组矩阵.....围绕着他的透明镜子碎成千万片,每片里都倒映出一个耶路撒冷——如恒河之沙——都反射出阿克萨金色穹顶的辉光。
速度也慢慢降了下来。他跌出了电子在银线上的穿梭速度,又跌出信息在神经元间传递的速度,他连续跌出两层梦境,从耶路撒冷回到旧车间,又回到那张床上。
当鲍德温从一堆枕头被毯间睁开眼时,见到的是夏令时窗外照入的第一缕人造阳光,从六月到八月每天四点半准时出现。他不过睡了一个半小时。
就连耶路撒冷的太阳,都不再照耀我。
他挪了挪想下床,却不受力地滚落到地上。后腰伤处还是很疼,外骨骼没电了。鲍德温暗骂一声,匆忙扒下接收端爬去找电脑转椅。
趁充电的时间去浴室冲一把回神,他要出门。
…
11
康拉德.蒙费拉还有一个身份。“耶路撒冷”的继承人,茜贝拉的前夫威廉.雅法的弟弟。威廉接受任职之前用了他入职引路人的姓,抛弃与外界的沟连。每个人加入时都必须干干净净地,像是什么宗/教仪式。在茜贝拉怀上那个男孩后威廉就死了,车祸,因为他的使命完成了。其实不需要一个人存在完全不必要了他的命,来点病毒控制他的前额叶就行了。有人说是阿马里克雇阿萨辛暗杀了他。但鲍德温知道就连耶路撒冷的主事人或许都只是在服从命运的安排,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力。
耶路撒冷需要一个又一个叫鲍德温的男孩。难道那时他们就在准备他的替代品了吗?主机预测到了他的背叛?威廉是鲍德温降生的媒介,玛利亚是耶稣降生的媒介,那么玛利亚也没必要存在吗?谁又是主的至察之眼?
他要去往世界边缘。
没有绕开那株七英尺高的墨西哥仙人掌,以最高速度径直撞了上去,然后穿模了。它只是全息幻像。这个世界没有仙人掌幸存。太阳都是假的,它底下无新鲜事,一切都是捕风,都是捉影。鲍德温给自己塞了一颗利/他|林,没就水直接咽下去。车开过一道无形镜像膜后天空突然暗了下来,白日供光到此为止。
金牛座的毕宿五成了唯一天然光源,在抛于车后的道路上洒着沉寂的暗红光却无力撕裂暗界,眼前空阔无垠别无他物,唯有如有实质的黑色天幕边缘闪耀着幽蓝的巨大十字架。儿时他觉得电影片头围绕着地球滚动的字幕很蠢,现在发现近距离围观那一幕或许是震撼的。十字架的一横一纵像是被喷气式飞机在黑暗天幕撕裂的伤口,边缘喷射出日珥状的蓝火,远端消失在地平线下,延伸得如赤道一般围绕这片土地。
当浑浊的雨水模糊车窗时,他想到了里约热内卢的基督山,巨大的十字圣像向他倒下的一瞬被擦除了重力,石身燃尽如磷火。
I watched c-beams glitter in the dark near the Tanhauser Gate.
All those moments will be lost in time.
Like tears in rain.*
亡者之桥。
有着最恐怖的名字的最安全的地方。
(*出自《银翼杀手》)
在幽蓝十字光芒所及范围内下了车就是登记厅,回过头来你看不见车与你来时的地方。在这里肉/体、灵魂、数据的界限被扭曲了,生与死的边缘也被模糊。刚刚被判定死亡的人被冰冻起来运到这里,设备能够保存生前最后的能量,捕捉微量活动。正如梦里一小时等价于现实五分钟甚至五十秒,这些能量足以支持亡者的意识被激活数次*。
在无数个等价关系后任何形式下的人都变成了类代码产物,被投放到不同空间里,所有人都有“绝对私密”的空间,不会看到来拜访亡者的其他人。
(*死后能量储存/激活设定来自《尤比克》。但见面方式做了改变。)
“我来拜访雷蒙德.特里波利和威廉.提尔教授。保密。”他到登记台前写下了签名(犹豫片刻后只写了Baldwin,没写Jerusalem作为姓,反正他们认得他的字),又根据眼前出现的半透明字样提示完成各种手续,划走一笔赡养费,前往等候厅。
雷蒙德和威廉虽性格相差很大,却是多年好友,肉/体死亡后也不曾改。一段时间后他们决定一起见鲍德温。
球状等候厅的墙上蓝光勾勒出一扇半透明的门,在他的鼻尖快碰到时消失了。眼前的剧烈光线几乎使他暴盲,不得不闭上眼,“老头们搞得什么鬼....”
随着鲍德温的抱怨前面传来两个人的大笑,他再睁眼看到的则是哈瓦那滨海疗养院的风光,房间里五面横木排成的墙没有两面一个颜色,前面阳光晒入处是开放阳台,棕榈和椰子树被海风微微摇撼着,空气弥漫着利口酒与烟草的气息,海水的咸腥味倒是次了些。
“我还以为你们会选西班牙式的或者干脆住梅尔克修道院。”
“我也想不到雷蒙德整天阴着脸死后却会原形毕露,哈哈哈哈...”威廉.提尔是死时头发花白的样子,他崇尚自然老去以获得那种精神层面精英的气质风范(大概相当于有着长白胡子的宗/教领袖),“他一开始还提议把自己的空间设置成柏柏尔人的帐篷。”
“那是因为坠机事故后原住民对他太热情了,热情了整整三年。”鲍德温刻薄地打趣道。
多年前雷蒙德驾驶飞行器返回地球调查却在沙漠出了事,被原住民救了。公司以为他死了未再搜寻,他只能和他们一起生活三年,甚至还和未经污染的当地人生了孩子。
“都别说了。”雷蒙德上前打断了他们,一脸严肃,“没事你是不会来找我们的。”
鲍德温点点头,满眼无辜,“之前联系时已经确认你们过得比生时快乐多了。不需要我带着一脸怨气来叨扰。再说,见一次少一次。”没有能量是不会散失的,终有一日....
威廉和雷蒙德面面相觑,又望着他咽下了一些话。鲍德温很庆幸他们没把话题带到自己身上,譬如金属义手与外骨骼之类的货色,他们只是让他把事情如实道来。
“康拉德,威廉.雅法的弟弟,那个湿件超人,”他终于停止了定义与描述,再这样下去两人会觉得自己患了老年痴呆,“遇袭了。但是他早有准备,他们杀错了人。康拉德在最后争取到了一些时间,清空了即将被入侵的设备并逃走。与他大脑连接的组件还能运行,但数据清得太干净了,一看就是他亲手做的,我技术太差无法复原。”
“我需要知道他和他兄弟的事。”
“哦,孩子,那是你父亲的手笔....”
“他不是我父亲,”年轻人突然拔高了声音,神色转冷,“只不过是养父。或者说,前上级。”
“是谁...告诉你的?”雷蒙德一向冷静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鲍德温没有回答,而是一把抓过对方的左手戴上一只类似手表的东西,“亲爱的老师,当务之急是我得把你偷出去。”接着在光屏上划开了软件开始输入来自雷蒙德虚像的数据。
老者抱怨着亡者之桥需要安检设备。
一会儿就会出现两个雷蒙德,一个被装进模拟盒,另一个是只能维持3600帧的全息投影,片刻后被解包和威廉.提尔的残存能量一起储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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