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噩梦的缘故，荧醒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一种脆弱的情绪里。
这是一种极度危险的行为，至少在过去的几十年人生里，荧已经很久不敢像这样纵容自己了，她需要的是一颗坚毅不屈，永远不会被任何事物左右的心，可那个梦实在太过于清晰，仿佛白天戴因斯雷布对涉案凶手的简单画像，被大脑自动分解后整合出了最贴近真相的答案，让她的精神被恐惧支配着，任凭空如何劝哄，也不肯松开环在他腰上的手臂。
“你先放手好不好，荧，这样…我很难受。”空用商量的语气说：“就一会儿，好吗？”
可荧却将脑袋稍稍抬离，“再等一下。”
闷闷的声音，既强硬又带着一点微末的委屈，空就是想拒绝也再难以开口，他侧卧在荧面前，被桎梏着只能单手支撑着身体，而另一只手则徒劳地覆在腰后，想要掰开荧紧扣的双手，却又不敢真的用力。
长时间保持这个姿势，会越来越感到吃力，空苦苦坚持着，几乎快要压在荧的身上。
因为常年贫血的缘故，他的皮肤总是触手微凉，而荧隔着层薄薄的睡衣，环勒出一具细弱无力的轮廓，尽管已经在一起相处了一个多月，但如此单薄的身体依旧让荧感到心惊，它与小时候的差距已如此巨大，仿佛所有生命所遵循的由弱至强的成长轨迹，在空这里都变成了一个相反的过程。
就像一朵还未盛开，就已不断衰败的花。
荧慢慢松开力道，而空只觉得腰间桎梏突然间消失，还来不及稳住，便整个人扑倒在了床上。
“对…对不起。”
空苍白的脸瞬间绯红，瞳眸里水光颤动，他愣愣地看着荧，甚至忘记从她身上挪开，直到良久之后，荧看着他的眼睛，突然说：“我不喜欢这里。”
“啊…？”
空困惑地眨眼，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是指什么，而荧躺在床上，手臂还轻轻环在他的腰间，他们好像都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就好像荧从不认为他们和小时候有什么区别一样。
“查耶维奇曾和我说过，城堡翻修的过程其实已与重建无异，所以建议我考虑更换方案，让我将谢尔特直接拆除，这样反而更节约成本。”她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可我觉得你应该不会喜欢，因为这里是你的家，而对我来说，有你在的地方才配称得上是家，哪怕我在这里的每一天其实都过得特别难受。”
“为什么会觉得难受？”
空在荧淡淡的语气中逐渐变得无措。
藏书室内昏暗的光线浅浅包裹在两人周围，和着窗外渐起的雨声，令一切轻如羽絮，又沉郁如雨。
“为什么…？”
荧看着眼前垂落的金发，在光线中投下道道错影，竟让人有种置身牢笼的错觉，“大概是因为从前太过顺遂，所以对比现在总觉得有点难以接受吧！”
她想起这段时间在谢尔特处处受限，查耶维奇的监视，西风局的提防，以及空日渐衰落的身体，都让她感到一股无形的阻力，一如当初在都城，被自己不曾正视过的对手从那个位子上拉下时的淡淡的尴尬。
尴尬她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大，也尴尬直到现在才明白这一点的自己。
荧伸手抚上空的脸颊，如此相似的一张面孔，仿佛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在与她对视，而那些潜藏在心底不为人知的东西，便自然而然地被吐露出来，“在高处呆得太久，总会对自己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认知，而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也都在提醒我，从头到尾我都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我讨厌这种感觉，就像讨厌谢尔特永无止境的雨季一样，让人有种正在慢慢腐烂的焦灼和无力，所以，空，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荧笑着说，而空神色微滞，看着那双金眸在昏暗中熠熠生辉，犹如一团灼热的阳光，刺得他心脏一痛。
“离开…？”
“对。”荧点头道：“去适合你养病的地方，我会按照谢尔特的样子，为你重新修建一座城堡，所有一切都会原封不动地出现在那里，谢尔特也好，你的病也好，所有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只要你答应和我离开，好不好？”
荧的声音带上了刻意的温柔，充满了蛊惑的味道，这些话她已说过无数次，也被空拒绝了无数次，眼下再度提起，空依旧固执地摇头，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荧，仿佛有千万不得已的苦衷，却又难以言说一般，“抱歉，我还不能离开这里。”
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荧睫毛轻颤了一下，窗外的雨密密织织敲击着一切，而掌心下的皮肤亦冰凉如水，如同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的死寂。
“我说过的，荧，我想要的你根本无法给我。”
空覆上荧的手，脸颊抵在她掌心摩擦，而荧沉默地与他对视，直到一股尖锐自指尖处徒然冒出，荧本能地缩手，却被空死死握着没有成功。
“你…”
她惊讶地张了张嘴，目光无意地落在两人的手交叠之下某块泛白的皮肤上，她从未在空脸上看见过这种痕迹，像一块冰，比他本就白得病态的脸更加浅淡。
而那股尖锐，便是来自于此。
荧心脏一颤，起身捧着空的脸仔细查看，而微弱的灯光下，她竟然在空太阳穴附近的位置，看见了一簇白色的…毛发？
“这什么时候…”
荧不可置信地反复确认，坚硬如刺，触手生痛，这根本不是普通人类的身体应该生长的东西，她愣愣地跪坐在床上，一抬眼，却见空目光沉静地看着自己，仿佛对此已习以为常，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好像该吃药了。”
他语气淡淡的，夹杂着一点不适的喘息，金色的长发散落于肩，与鬓角的那簇白色形成浅而诡异的色差。
戴因斯雷布说过，空的身体缺少人体所需的生物蛋白，因为某种基因的缺陷，它根本无法自然合成这种维持生命活动的能量，所以若非医学干预，空总有一天会在各种疾病的折磨中痛苦地死去。
而眼下这种身体上的异常生长，自然也是源于他自身基因的某种缺陷。
在这个世界，人体基因的表达总是遵循着复杂而深刻的规则，如同某种被设定好的程序，每一步都是精确无误的设计，才能组合出一个完整的健康的生命体。
可空的基因程序却是漏洞百出。
它缺少秩序，就好像神明创造生命之时于某个环节的计算出了差错，从而使整个关联的逻辑结构，犹如一台缺失零件的机械，随时处于一种即将崩塌的状态。
“看到了吗？我的身体就是一头失控的野兽。”空神色哀切，“它根本没办法像你、和所有正常人那样，拥有维持生命所应有的秩序，我需要不断地被纠正，才不至于变成你们口中所说的畸形。”
当空服下药物之后，荧便和往常一样，在他身边静静地守着，她目光沉沉地盯着那簇白色的毛发，安抚道：“我会找到治好你的办法的。”
可回应她的是无言的沉默。
荧叹了口气，她理解空的痛苦，也明白他对自己可能被治愈的怀疑，他不相信荧所承诺的希望，自然也不愿意和她一起离开谢尔特。
“其实在离开都城以前，我在联盟科学城的研究项目已经进行到了某个阶段，它几乎耗费了我所有精力，以至于当时没能觉察到那些人在背后的动作。”荧知道离开的事一时半会无法推进，只能尽力劝说：“等离开以后，我会在适当的时机重启这项研究，然后继续寻找治疗你的方法。”
“没用的，荧。”空打断她，“我在谢尔特生活了二十年，不是因为它是我的家，而是因为我根本离不开它。”
他的声音似乎有种透彻灵魂的哀伤，荧一时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还想再说什么时，却见他神色已十分疲惫，于是就此打住，好让他赶紧入睡。
等空睡着以后，荧继续在灯下翻看资料，那些复杂的数据和信息在她脑海中交汇、储存，让她感觉不到任何困意，也不觉得疲惫，一如当初在都城时几天几夜不曾合眼。
白术开玩笑说怪不得她能在一众竞争对手中一骑绝尘，稳稳坐到联盟执行官的位子，因为没人能达到像她那样的工作强度，仿佛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在无人干预的情况下根本不会自动停止。
可荧知道自己是真的没有睡意。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荧就发现睡眠对她而言其实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她不需要以此来获取精力，也不会因为缺少睡眠而出现任何不适，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这种怪物一般的生理机制究竟缘由自何处。
或许，她与空一样，都有着某种与常人不同的基因缺陷，只是潜藏在黑暗深处难以被察觉而已。
荧在床前坐了一夜，和着窗外渐渐消失的雨声，一抬头，发现黑夜晕染出灰蓝，眼看清晨就要来临，她视线移向熟睡中的空，看着他太阳穴附近那簇毛发陷入沉思。
直到半小时后，天色已然大亮，荧轻手轻脚地洗漱完离开书房，然后一路来到二楼敲响了查耶维奇的房门。
因为前一天发生了命案，出于对谢尔特安全问题的考虑，荧只好默认执法队回来居住，她看着已穿戴整齐站立在面前的查耶维奇，说：“去蒙德医院请戴因布雷斯先生过来一趟。”
“是，长官…”
查耶维奇立即应声，然后在荧转身之际将她叫住，“是您的哥哥又有什么事吗？”
“怎么，我自己不能有事见他吗？”
荧抬头看他一眼，对于执法队无时无刻的监视感到厌烦，可查耶维奇却摇头道：“您误会了，长官，您想要见什么人做什么事那都是您的自由。”
“是吗？”荧显然不相信他的这套说辞，“你说的自由应该加了不少限定条件吧？比如在你的视线范围内，或者说在联盟所能掌控的范围内？”
查耶维奇没有回答，只是无言地看着她，最后他恭敬地向荧行礼，转身朝楼梯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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