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颐在府中随礼仪嬷嬷学了七日礼仪,这七日里,只有周良玉每日上午固定来关心她,明允承只问过两次学习的情况,明颢则是出乎她意料地老老实实待在了自己院子里禁足。
终是挨到了入宫的日子。
寅时的梆子声还未散尽,明颐正让云容替她梳着头发,就听得外面女使通传夫人来了,她忙起身去迎。
几日里,明颐打心眼里觉得这位年轻的继母人是极好的,不仅将这府里上上下下打点的井井有条,对她和明颢也没有半分苛待。
在明颐看来,周良玉倒更像把主母当成了一份差事——上午来看看明颐,问问吃的住的可还习惯,再验收下礼仪学习成果,象征性夸赞两句就回自己院子陪明颖去了。下午三两天去看一次被禁足的明颢,问问书背得怎么样,背的不好就劝些少让你父亲生气云云。晚上全家人一同吃个饭,明家规矩严,“食不言”贯彻地十分坚决,也说不上几句话,顶多在明允承责骂明颢时打个圆场,偶尔再接待几个上门拜访的官员内眷——她真真觉得,若是自己出嫁后能似周良玉这般通达自在,便相当满足了。
周良玉进来时,手里捧着鎏金妆匣,里面是一支精致的南珠步摇,待明颐行了礼,才温言劝道,“小颐,把先夫人的簪子装妆匣里带着,头上戴这只步摇进宫罢。”
两人眼神有一瞬间的交错,周良玉生怕明颐误会,忙主动开口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第一日进宫还是谨慎些,我只是怕德妃娘娘睹物思人,再生出什么事端.....”
明颐已清楚周良玉脾性,福了福身接过妆匣,“夫人好意,明颐明白。”
“我来替大姑娘梳妆,你先下去罢。”周良玉从云容手中接过梳篦,语气中第一次带了不容置疑的威信。
待屋内只剩下她与周良玉二人,明颐只得坐回镜前,猜不出周良玉突然弄这一出有什么打算,先遵着礼数道谢,“多谢夫人。”
“小颐,你是个好孩子。”周良玉温柔地挑起一缕明颐的头发,梳子缓缓穿过发丝,“我不知道在我嫁进来前,你父亲和母亲发生过什么,让他对你这样疏离。但这几日你瞧着,他又对颖儿有几分的亲近?他性子就是这样,只重规矩礼仪和说过一遍又一遍的‘明家百年清誉’。”
她的语气过分平静,明明是控诉的话语,却只像在叙述,听不出一点不满的意味。
“你离及笄还有三年,既回了明府,我便得尽主母的责任,替你筹谋婚事。我这主母当得看起来清闲,行事却也总要看国公府大房那边的脸色,终归不够自在。我早看出小颢这孩子心思不在功名上,指望他是指望不上了,你一回京,让我又生出希望来。
我出阁前便听过,有道士预言你有凤命,就一直私心想着,反正太子尚未婚娶,不妨多劝劝你,让你搏一搏太子妃之位。母亲是镇西侯嫡女,父亲是国子监祭酒,又当过公主伴读见了世面,太子妃有什么做不得的?你自己若是争气些,照我看,太后娘娘也做得。你父亲若真成了国丈,我在大房面前也能直得起腰杆来。毕竟谁不想过得再好一点呢?”
周良玉是有种啊。明颐如是想。
竟然敢在这样一个规矩森严的明府里,对着一个刚认识七天的继女,把自己的私心夹着几句说是谋大逆也不为过的话和盘托出,还说得如此直白。
简直是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忤逆的话。
周良玉似乎也不在意明颐理不理她,径自说了下去——“我试探着和你父亲提过这事,我早知道,他必定是要发脾气的。理由我也都明白,太子是个热血有主意的,近日在筹划什么增设实务科,牵扯肯定不少,若真能办下来,难免又是一番动荡。朝局扑朔迷离,你父亲说的也没错,明哲保身才是正道。”
“那天晚上,我其实还想了别的事情。我问自己,要是我也有你母亲那样高贵的出身,而并非只是一个户部员外郎的女儿,颖儿若是也有能争一争太子妃的资格,我会让她去吗?
怎么可能,哪个母亲舍得为了权力把自己女儿送到政治漩涡的中心去。我舍不得让自己的颖儿去,可是舍得让你去,人就是这样自私的。”
周良玉手上的动作从未停下,明颐看着镜中的自己,一个好看的倾髻已然初有雏形。
“但是真正见了你后,心一下子就软了。”她话锋倏地一转,语气依旧温和。
“小颐,你父亲对你太冷漠,又没有母亲替你谋划着,侯爷远在玉门关,德妃娘娘再想帮衬你,也越不过父母之命去。做母亲的总该为自己儿女积些德,设身处地想想,又何必这样为难你呢。”
“我便想着,只要你在宫里小心谨慎,不惹出是非牵涉明家,这婚事便由你自己做主,只要不太过分,我这个名义上的母亲只管答应。就算你真有心嫁太子,我也愿意帮你劝你父亲。”
周良玉将带来的南珠步摇中规中矩插入明颐发髻后,又转到她身前去上下打量一番,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夫人。”明颐轻轻唤了一声,眼眶微微有些濡湿,坚定地望向了周良玉的眼,“谢谢您,您是一个很好的主母,也是一位很好的母亲。”
周良玉笑了笑,低头将明颐揽入怀中,笑意渐渐收敛,显得有几分惨淡。
“小颐啊,从我十六岁被父亲送进来续弦那日起,这辈子已经一眼望到头了。”
“可是你不一样,你还有无数的可能。”
年轻夫人的眼角有清泪滚落。
“时辰到了,小颐,宫中不比玉门关和府里,万不可意气用事,谨记‘婉顺’二字。”
周良玉最后嘱咐了一句,便唤女使进来取进宫的行装,亲自把明颐送向宅门,明允承则已经面无表情候在那里,依旧穿着那身天青色官袍,看不出什么喜怒。
明颐向父亲行了个标准的大礼,等待着这位祭酒大人最后的叮咛,等来的也不过是一句“明氏百年清誉,切莫学那些攀龙附凤的做派”罢了。
她跟着引路的太监上了马车,最后看了眼那闪着金光的“杏坛德范”匾,她忽然想起水囊里几乎快干透了的雪水,想起颜昭拎着长枪最后的目送,想起疯道人的谶语,想起明颢煞有介事地将天命证明给她看。
在毓金宫里即将面对什么,她无从得知。
凤命预言是真是假,她无法验证。
亡母死因究竟为何,她不明不白。
但她又想起周良玉最后对她说的那句肺腑之言来————
“可是你不一样,你还有无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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