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青抬起眼，看向那个站在船头的上的人。
日光恰好，为他雅青色的衣衫镀上一层浅浅金辉。他就这样微笑着，带着温柔的神情，向她伸出手。
凌青看着他，许久没有动作。
见她只是站着，逄楚之也不催促。只是略带无奈地耸了耸肩，用眼神示意她看向空旷一片的湖面。
“你若是我不想和我一条船，那也没别的办法了。”他朝另一边扬了扬下巴。
凌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刚刚还有好几个小舟停在岸边，现在却只剩他们这艘孤零零的乌篷小船了。
崔令徽与陆沁的小舟早已划出去了老远，变成湖心的一个微末小点。陆皎与陆微的船紧随其后，一左一右地互不相让。虽划出去老远，但仍能听到陆皎歇斯底里的声音。
那艘大画舫，也都载着陆老夫人、林雪桐和各位姨娘，驶向了湖中央。
凌青将目光收回，又落到了眼前人身上。
好吧，她的确没理由拒绝了。
“知道了。”她沉声道，准备上船。
就在她抬脚的那一瞬间，那只一直在她面前的手，不轻不重地晃了一晃。
那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像是在无声地提醒她，这还有个人。
凌青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她当然看见了。
但她就是想假装没看见。
她依旧维持着低头的姿势，脚下不停，径直踩上了船舷。
刚踩上去，舟身因她的重量，向一侧猛地倾斜了一下。
她不可避免地，也跟着晃动了一下。
“小心。”
逄楚之的声音几乎是贴着她耳边响起的。
她下意识地去抓住旁边的船篷，想要稳住身形，手腕却被一只手轻轻握住。
凌青愣住了。
他的手心干燥而温暖，掌心带着常年习武而来的薄茧，就这么轻轻摩挲过她的肌肤。那力道不大，却不容抗拒，稳稳地将她摇晃的身体固定住。
她感受到那温热感，瞬间心头一跳。
下一秒，她像受了极大的反应似的，迅速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逄楚之：“………”
他眨眨眼，无辜道：“不用这么警惕吧，姐姐。”
对付你，当然要警惕一些。
凌青冷冷看他一眼，自己扶着船篷坐稳了。
逄楚之见她这样，也不在意，收回手，低笑了两声。他解开缆绳，拿起船桨，轻轻一推岸边，小舟便无声地滑入了碧波之中。
………
湖面辽阔，水汽氤氲。
小舟渐渐驶入湖深处。大片大片的荷叶簌簌分开，又在舟过后缓缓合拢。到处都是碧绿浓翠，偶尔一两颗粉白荷花冒出头，更显清丽。
船头拨开层层莲叶，惊起几只藏身其间的蜻蜓。蜻蜓薄翅轻颤，倏地就飞远了。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凌青不是个怕尴尬的人，因为大多数时候，都是她让别人尴尬。
但她总觉得在一个极其安静的环境中，两个半生不熟的人一句话也不说，是会尴尬的。
所以她一直格外享受独处。
而他们一路划来，除了起初那几句不咸不淡，便再无交谈。这一切竟然没有预想中的尴尬。
甚至连从前的那种对峙感，此刻也消失无踪。
周边只有船桨划破水面的“哗哗”声，以及彼此之间平稳的呼吸声。
一切都静谧得恰到好处。
许是………这如同江南一般的景致太过醉人，足以消弭掉他们之间的不对付。
看着船尾的木桨缓缓地划过水面，凌青扶着船檐，慢慢地坐了下来。
坐下的时候，她手腕上的镯子正巧磕在檐角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逄楚之握桨的手顿了顿。
“小心一点。”他轻道。
水波顺着船头，继续向湖深处荡去。就在小舟转过一片茂密的荷花丛时，凌青的目光忽然微微一凝。
只见不远处，竟有几只雪白的鸟。三三两两的，单足立着，低头梳理羽毛。
“这里竟有鸥鹭。”凌青不由道，“倒真像诗里说的那样了。”
她的话音刚落，小舟便缓缓靠近过去。那几只鸥鹭展开翅膀，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叫，贴着水面而起。其中一只离得极近，那白羽几乎是擦着凌青的发髻掠过。
她发间那条青色的发带，被这股风高高带起，随风向上飘动。
白羽掠鬓，青带乘风。
凌青下意识地摸向发髻，逄楚之却在这时轻笑了一声。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的调侃：“姐姐，看来，咱俩越心有灵犀了。”
凌青抬起眼，看向他。
逄楚之指了指他的雅青色发带，那双桃花眼笑意更深。
“你说巧不巧，咱俩连发带都是一个颜色。”
凌青：“…………”
这话说的，好像是她刻意与他穿戴相仿一样。谁不知道她自从成为陆沁的贴身丫鬟后，就一直穿青色衣服。
还“心有灵犀”，这心有灵犀到底是谁在刻意为之，不言而喻。
她沉默片刻，终于淡淡道：
“逄公子穿青色不怎么好看，下次别穿了。”
“………”
逄楚之停下摇桨的手，轻笑一声：“那可不行，他们都说我轻浮。我也想像你一样变得稳重一些，自然要学着你。”
这话说得奇怪，凌青总感觉他话里有话。
她刚想追问，天色忽然暗了下来。几滴雨点毫无征兆地落下，先是零星几点，砸在乌篷上，发出“啪嗒”的轻响，很快，雨点连成线。
细雨如丝，像是织成了一张朦朦胧胧的纱帐，将远山、近水、满湖的荷花都笼罩其中。湖面升起一层薄薄的白雾，氤氲开来，周遭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切起来。
这雨下的突然，他们两人都有些愣住。
凌青微微探头，伸出手去，几滴雨点打在手心。
柔柔麻麻的，却不冰凉。
她专心地仰头看着从天而落的雨点，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人的目光也专注地落在她的侧脸之上。
忽然，一阵风而起，吹得乌篷下的竹帘摇晃作响。雨丝被风带着，斜斜地打进来。
凌青放在身旁的包袱，不知何时散开了。
里面装着一些银针药包，还有几本她整理的医理古籍。都是她平日里随时带着，以备不时之需的。
那几本书被吹开，里面的几页纸稿也被卷起。
她立马低头去拢。刚抓起那几页纸，还没等她站起身，这小舟就被另一股风浪猛地一推，剧烈地摇晃起来。
她重心不稳，只觉得脚下一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一下子摔下船，跌在湖水里之时，那只手又稳稳地撑住了她。
他掌心向上，摊开在她腰间。
那只手只是虚虚地托着，礼貌地撑住了她，却没有丝毫逾矩的触碰。
身体下坠的趋势戛然而止。
凌青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眼神。
雨雾氤氲，模糊了他面容的轮廓。那双眼睛似乎也染上了几分雾气，越发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
“刚才都说叫你当心了。”
他的声音很低，被淅淅沥沥的雨声遮掩着，显得有几分喑哑。
凌青愣了愣。
她反应过来后，迅速稳住身形，拽着他的衣服，站直了身子。
逄楚之笑容一滞：“………你倒是见着个杆子就往上爬啊。”
凌青松开手，看着他衣服皱皱巴巴的褶皱，这才很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抱歉，谢谢。”
逄楚之也缓缓收回手。
“刚才都差点滑下去了，你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几张纸。你这又让我想起，咱俩跌下悬崖的时候，你死死拽着我。”
逄楚之低笑两声，弯腰看着她：“你是不是每次遇到危险的时候，都要攥着什么东西？”
这人又不知道在胡说八道什么东西了。
凌青淡淡道：“是啊，所以我将来去世之前，千万不要来探望我，否则我可能拽着你一起去死。”
“………”逄楚之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不是吧。你怎么又跟我表白？你就这么想跟我一起死同茔，无分离？”
凌青：“…………”不好意思，她忘了，这嘲讽对于眼前的这个疯子是没用的。
这番话说完，逄楚之又重新握住船桨，往前划去。
凌青也坐直身体，归拢自己的书籍。
她的动作看似如常，其实指尖仍然有些发僵。
方才那一幕，在她脑海中想起。
逄楚之那只总是守在自己身边的手………
一种陌生的、不受掌控的感觉，悄然无声地从心底蔓延开来。
不行。
今天她一直毛手毛脚，接二连三地失态。其实最真实的原因就是她天生平衡感不佳，平日里在平地上尚不明显，可一到这摇摇晃晃的船上，这点缺陷便暴露无遗。
她不喜欢这种暴露弱点的感觉。
更不喜欢，被人接二连三救的感觉。
今后她定要少上船。
凌青在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
她将包袱的带子用力系紧，放回原处，再抬起头时，眼中的那一丝波澜已经彻底平复，恢复了冷静。
………
小舟继续在摇摇晃晃地往前行着，雨势也丝毫没见小。
凌青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率先打破了静谧。
“说起来，前些日子刺客的事，到现在还没有下落。那批人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找不到一点踪迹。”她状似无意道。
“哦？”逄楚之转头看她一眼：“是吗？”
“………”凌青看他不接茬，又继续道：“难道你失踪几日回府之后，逄家就没有问起？没有想要………”
她试探道：“帮你找到幕后之人严惩？”
逄楚之手中动作没停，语气仍然带着漫不经心：“没有啊，家里人都忙。我父亲都没发现我失踪了。”
凌青：“…………”这什么父亲。
“不过………”逄楚之拖长语调，回头对她一笑：“我倒是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在京城地界上买凶杀人，还是对陆家小姐下手。”
看他终于接茬，凌青也道：“我也好奇。既然是雇凶杀人，肯定是有动机的。那刺客头目的目标主要我和二小姐，所以幕后真凶定是与我和小姐有着血海深仇。幸好………最后没有得逞，却牵连了你这个无辜之人。”
她声音平淡，似乎只是随便说的。可话语里的暗示，实在是再明确不过了。
逄楚之闻言，轻笑了一声。他停下手中的桨，任由小舟在湖泊里自由漂荡。
他懒懒地瞥了她一眼，带着几分戏谑。
“哎，没办法，我也是个闲散人，哪懂这些弯弯绕绕。”他摊了摊手，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所幸他们也没害死我们，我们又何必追究呢？”
凌青：“…………”
………这是正常人能说出的话吗？要不要这么虚伪。
以她对逄楚之的了解，这人把自己吹嘘成个纯真善良的少年，实际上比任何人都睚眦必报。他能这么善良，一点都不计较？分明就是知道这里面有事，不想掺合。
“哎，而且幕后之人本来就很难找嘛。她自己不动手，找一群亡命之徒来当刀，无论事情成与不成，她都撇的干干净净。”
逄楚之顿了顿，目光似笑非笑地瞥向凌青：“借刀杀人，的确管用。不过…………”
“………也得看刀是谁。”
他的话音落下，小舟内陷入了一片寂静。
方才因雨雾而生的那点若有若无的暧昧，被这句看似平淡的话语彻底撕碎，荡然无存。
只剩下雨点击打在乌篷和湖面上的“沙沙”声。
凌青沉默着。
果然，她想“借刀杀人”的计划又被这人看破了。
这人………
可真是把难利用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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