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紧张的气氛几乎要达到顶点时————
一阵清浅的笑声,忽然从旁边的荷花丛后传了过来。
紧接着便是一条小舟从他们身旁的水道里划了出来。
小舟之上的人,正是崔令徽和陆沁。
他们的乌篷船破了个洞,正淅淅沥沥地滴着雨。崔令徽脱下了自己的外衫,用手臂撑开,为陆沁遮挡着雨水。陆沁仰着头,正对他说着什么,脸上带着少女独有的羞涩。
也不知崔令徽回应了什么,两人相视而笑,又不由双双脸红低下头。
雨水顺着撑起的衣角缓缓滑落,一滴滴悄入湖中,漾开一圈圈涟漪。这景色,这璧人,比画里还要美上几分。
这边两个还在针锋相对的人:“…………”
人家那边好似神仙眷侣,他俩这边,却像两个阴沟里的老鼠,互相咬着对方不撒嘴。
他俩不由又沉默了。
过了许久,陆沁和崔令徽才发现了他们。
“凌青?楚之?”陆沁看着他们,笑着站起来。
“阿姐和表哥好雅性啊。”逄楚之抱着胳膊,笑吟吟地看着两个人:“怎么样,无人打扰,你们是不是趁机说了很多悄悄话?”
陆沁脸色瞬间更红了:“……哪有。”
崔令徽见状,连忙将陆沁挡在身后。他清了清嗓子,严肃道:“楚之,休得胡言,别总拿你阿姐开玩笑,一点都不尊重女子。”
“我哪有,我这不是和阿姐熟嘛。”
“你可不止,你还最爱逗凌青姑娘。凌青姑娘端庄敦厚,既然相信你,坐在你船上,你就别总用你那套油嘴滑舌的腔调去逗人家。”
逄楚之闻言,挑了挑眉,转头看向凌青。
凌青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着。
“…………”
逄楚之看了半晌,不由轻笑一声。
端庄,敦厚?这哪个字和这女人相符合?
哦,庄,“装”,那这个字还挺符合的。
凌青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想法,眼神又冷了几分。
她眼神如飞刀:………你在笑什么?
逄楚之耸耸肩:随便笑笑都不行啊?你不会以为我在笑你吧?
“………”凌青别过头去。
崔令徽显然没有察觉到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他看着逄楚之那副样子,又开始教导:
“还有,你别干什么事都懒洋洋的。我与陆二小姐一路赏景,划得不快,本以为你们早就到湖心岛了,谁知,你还不如我们。你还自诩骑射样样精通,怎么在这划船上就如此不上道了?”
“…………”逄楚之无言了。贵为逄大公子,也没想到自己一个十八岁的人出来游玩,还能被自家表哥数落一通。
他捂着耳朵,不耐烦道:“好好好,我现在就好好划,别念叨了表哥。”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身旁传来一声极轻的冷笑。
那笑声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嘲讽。
逄楚之猛地转过头,看向凌青:“你笑什么?”
凌青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崔大人说得没错,你划船的技术真的很烂。”
“…………你在开什么玩笑。”逄楚之的眼神瞬间就变了。
那漫不经心的笑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危险的意味。
凌青拍拍手上的水珠,站起了身子。她扶着船檐走到了尾部,直接拿起另一支备用的船桨。
“你干什么?”逄楚之看着她的动作。
她将船桨握在手中,试了试分量,然后抬起眼,用那双依旧清冷的眸子看着他,反问道:
“既然你不行,那我替你划。”
你,不,行?
逄楚之自打出娘胎开始,就没有听过三个字。
他眯起眼,眼神越发危险。
凌青当然不怕他,也与他对视。
四目相对。
“…………”
两个人的眼里莫名其妙燃起了一簇火苗,是他们那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胜负欲。
很诡异,很荒谬的胜负欲。
凌青低下头,看向手中船桨。
她早已把逄楚之划水的动作记入脑海,学着将木桨浸入水中,用力向后划水。她铆足了劲,每一次动作都用尽全力,小舟在她这一侧的推动下,猛地向另一边偏去。
逄楚之看着她那生疏又倔强的动作,冷笑一声。
他虽是不屑,还是配合地调整了自己划桨的力道,缓缓将船头调正。
凌青没有察觉到他的配合,继续抓着手中的木桨猛划,摸索如何调整方向。
逄楚之咬牙,坚持地修正船头。
很快,湖面上便出现了极为诡异的一幕。
那艘乌篷小舟,在湖面上呈现出歪歪扭扭的轨迹,竟犹如蛇形走位。凌青向左用力,船便向右偏。逄楚之向右纠正,船又向左歪。
终于,在小舟又一次差点撞到岸上时,逄楚之终于忍不住了。
“………大姐,”他没好气地开口,“你第一次划吧,那你能不能听我的?我叫你往哪边就往哪边,你这样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划一圈?”
凌青一反常态的没呛他,而是沉默半晌,忽然道:“我知道了。”
“?”
“我知道划船的道理了。桨往后划,船就往前去,桨往前拨,船便往后退。若只划左侧,船会往右偏,单划右侧,船就向左拐。两边力道匀了,船才走得直。”
“………所以你刚才一直在琢磨这个?”
“要不然呢?”
“你还不如直接听我的指挥。”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难道你不知道这个道理?”
“好好好,姐姐,姑奶奶,祖宗。既然你已经明白道理了,那可以和我一起好好配合了吧?”
凌青重新握起木桨:“来。”
………
事实证明,没用。
两个太有想法的人,哪怕都懂得原理,也还是配合不起来。毕竟,谁都想掌握主权。
直到船只再次撞到东西时,他们终于停下了动作。
“你能不能动作快点?”凌青蹙眉回头道。
“我慢?”逄楚之被她气笑了,“要是我一直自己一个人划,我早就超过他们了,还不是你扰乱我。”
“你一个人划的时候,速度也没见得有多快,你手上速度太慢了。”
“你把桨给我,我来!”逄楚之也停下了,向她伸出手。
“凭什么?”
“凭我比你划得好!”
“没看出来。”
“你————”
他们俩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那一刻,仿佛有火花从他们眼中迸溅出来。
下一刻,两人同时转回头,几乎是同时,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后划去!
凌青面无表情地摇着桨,一个劲儿地向后用力,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珠。
逄楚之也彻底收起了之前的随意,眼神变得无比专注。
若是要旁人见了,非得骂一声“有病”,因为这两个人都有种,不好好划就会立马死的感觉。
“你往左!左边!”
“是你该往右!”
“你没多少力气了,能不能听我一次!”
“不能。”
就在这混乱至极,近乎自暴自弃的较劲中,小舟又一次失控打转。
为了稳住船身,凌青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木桨滑动的时间。
而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船头的逄楚之,也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做出了一个与她完全同步的动作。
就是这一下。
当两支船桨,以相同的角度,在相同的瞬时间,一同划入水中,再一同向后推开————
“唰!”
小舟被湖**浪猛地向前一推,瞬间破开水面,笔直迅猛地朝着前方冲了出去!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终于,终于同步了。历经了大半个时辰,终于不知道为何忽然同步了!
两个人都是聪明人,瞬间领略了这其中的节奏,立即不约而同地照葫芦画瓢,再次同时划桨。
一次,两次,三次…………
小舟的速度越来越快,在雨雾朦胧的湖面上,直冲向前。
很快,他们便追上了崔令徽和陆沁。陆沁刚想笑着跟她们打个招呼,就见他们以飞驰电掣的速度“嗖”地过去。
陆沁:“…………”
崔令徽转头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好像看见什么东西过去了。”
接着,便是陆皎和陆砚修的小船。
陆皎正专心致志地划着桨,和前面的陆微较劲,冷不防被旁边疾驰而过的船溅了一脸水,当即大喊一声。
“哎呦!”她擦了擦脸,怒气冲冲地探出头。
一看到有凌青在,她更是火大。
“喂,你俩赶着投胎啊!”她扯着嗓子大喊一句。
陆砚修摇摇折扇:“凌青姑娘和逄公子真是配合默契啊,大有种要一下子划出镜泊湖的架势。”
话音落下,根本没有人应和他。
因为那小舟丝毫没有停留,早已飞速掠了过去,只留他的声音飘在空中。
陆砚修:“…………”
最后,便是遥遥领先的陆微了。
陆微在一边划着桨,一边扭着头假装不经意地往后看。一看这焦灼的神态,和不服输的劲头,就知道她是在等陆沁。
见后面迟迟没有陆沁的身影,她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划船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就在这时———
一叶小舟带着极其凶猛的劲头,突然从她身旁疾驰而过。
难道是陆沁赶上来了?不能吧,她不是一直慢慢悠悠,不想和自己比么。
陆微皱着眉看向那小舟。
只见小舟之上,正有两个青色的身影,以一种极其默契,又极其凶悍的姿态,疯狂地划着木桨。
“这两个人疯了吧…………”陆微愣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
“疯都能疯到一块去,真默契。”
……………
终于,凌青和逄楚之的船率先回到了出发的岸边。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小舟彻底停下。四周一片寂静,只剩下雨声和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这场没有人宣布开始,从头到位只有他俩参与的比赛,终于赢了。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
逄楚之放下了桨,懒懒散散地站起来,靠在船篷之上。他脸上又恢复了那随心所欲的神态。,仿佛刚才那个玩命划船的人不是他。
“划着玩玩罢了。”他轻描淡写道:“还挺有意思的。”
凌青偷偷地甩了甩发酸的胳膊,这才淡淡接了一句:“嗯,挺好玩的。”
“我们划的也不是很快,是吧?”
“嗯,还有待改进。”
后面的人:“…………”
…………
雨势渐小,船队开始向岸边靠拢。
丫鬟们早已撑着油纸伞在岸边等候,主子们一下船,她们便立刻迎上去,将伞高高撑起。
凌青没有立刻下船,只是站在细雨中的舟头,回头望去。
画舫上的老夫人、林雪桐和各位姨娘都已缓缓下船,其他人也在下人的搀扶下,往岸边撑起的帐幔下走去。
“怎么还在下雨!”
“快到下面躲躲雨。”
“微儿,别在那站着,过来!”
陆府众人躲雨时的嘈杂说笑声,都混杂在了一起,隔着一层雨幕传来,显得越发模糊。
凌青的目光,就这么穿过雨帘,落在了陆府众人的身上。
那个恶毒蠢笨,总是要发脾气的陆皎,此刻终于有了几分笑颜,正拉着陆砚修的袖子,指着远出,和他说些什么。话语间,笑声叮铃叮铃,巧笑嫣然,终于有几分像个娇俏的姑娘了。
陆砚修听她说着说着话,忽然伸出手,用指尖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陆皎当即捂头大叫,陆砚修却跟着发出了笑声。
而林雪桐,就坐在不远处,目光温柔地看着自己的这一对儿女玩闹。那目光里,毫无往日的算计与伪装,竟真的只是纯粹的温柔。
作为母亲的温柔。
再往那边,便是陆沁和陆微。
陆微又在那板着一张俏脸,语气酸溜溜地说陆沁划船输给了自己,担不上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声。
陆沁哭笑不得地看着她,道了声“好吧。”
她们的背后,站着老夫人和几位姨娘。一个个的女人,此刻竟然也站在一起,看着外面的雨景,笑着聊着一些无关痛痒的家常,气氛竟也很和谐。
雨还在下,细细密密。
凌青静静地看着。
这些被困在陆府那座无形囚笼里的人,一个个平日里戴着无数张面具,为了名利地位、嫡庶尊卑而不断在府中斗来斗去。
他们每个人都在努力扮演自己的角色:温柔贤母、诰命夫人、京城才子、高门贵女………
可却没有一个是他们自己。
如若………
如若这世间,并非只有男子才能撑起门楣,顶立于天地之间。如若女子的一生,并非只能依附于夫家、依附于子嗣才有价值。如若女子无需只守在后宅这一方天地,无需明争暗斗,只为去争夺那一点可怜的恩惠…………
如若他们生来,就没有被这世道所束缚…………
是不是,也能一直这么快乐?也许如林雪桐这种心狠手辣之辈,根本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样。
若他们只作为母女、姐弟、家人去相处,会不会很多很多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就在她出神之时,身上忽然一重。
鼻子忽然嗅到了淡淡冷香,在这一片潮湿中,竟出奇地好闻。
一件带着香味和体温的外衫,披在了她的肩上。
她猛地回头。
逄楚之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她的身后。
此刻的他,竟出乎意料地没这么表情。没有往日的笑盈盈,而是如她一样淡淡的。
那双总是看着不正经的的桃花眼,此刻也没有弯着,只是静静地、认真地看着她。
雨丝打湿了他的头发,几缕墨发贴在他光洁的额前,让他那张明艳的脸庞更多了几分妖昳,好似所谓的“画中妖”。
过了许久,他终于缓缓开口。
“别淋着雨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出乎意料的温柔:“小心………着凉。”
四目相对。
凌青愣住了。
这一瞬间,万籁俱静,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
和这烟笼雾锁,淅淅沥沥的细雨绵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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