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茶铺对面的空旷街道上，已经站了一排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婆子。
这些婆子，都是华州城内叫得出名字的稳婆、牙婆、媒婆。这最能说会道的三拨人聚在一起，就犹如炸了锅一般。黑压压的一片人挤在一处，唾沫纷飞，眉飞色舞，说着说着便是一阵哄笑。
到处都是吵吵嚷嚷的声音。
她们显然还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叫来，起初还兴致勃勃地，可在门口干等了一阵后，很快就有些不耐烦了。
几个性子急的婆子便伸长脖子，探着头往茶铺里面看。
“人呢？”
“叫我们这么多人来做什么啊。”
“就是啊，神神秘秘的。”
“有事没事的赶紧出来传个话啊。”
最中间的胖牙婆“哼”了一声，用手帕算扇了扇风：“要不是看在周家那小子的面子上，给再多钱，我也不来凑这热闹呢！”
话音刚落，就有几个脚步声从茶铺里缓步而出。
先前还热火朝天的声音渐渐消失，那群婆子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抱怨，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茶铺的门口。
只见一个瘦弱的少女，缓缓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最寻常的青布衣衫，一张素净的脸上也未施粉黛，但就是清丽过人。瞧着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身量纤纤，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的神情很淡，淡得已经近乎冷漠，一双眸子黑沉沉的，没有任何情绪。她就这么一言不发地扫视着众人，被她看到的人下意识地就避开了她的眼神，低下了头。
她身后跟着周三和其他两个身形精悍的男人。
这一个男人的块头都顶她三个了，但即使身型差距再大，一旦站在这少女身后，那种身型带来的压迫感就消失殆尽，生生地被压了下去。
好一个气势慑人的少女。
………
凌青也静静地打量着那群婆子。
“凌青姑娘，您要我们找的人，都在这里了。”周三在后低声道。
凌青点点头。
片刻后，她在众人目光中，从袖中取出一小锭银子。她手指轻轻一转，银子便在指间不断打着圈，忽快忽慢。
那银子在阳光照射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这群婆子的目光瞬间从她身上移开，死死地黏在了她手中的银子上。
“这么大方啊这位姑娘……”
“早说有钱来，我刚才就不抱怨了。”
她们又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争着抢着想往凌青面前凑，那脸都恨不得贴在凌青手里的银子上。
凌青皱眉，往后退了一步。
“安静。”
声音不大，却气势唬人，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力。
那群婆子愣住，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喧闹的场面瞬间陷入安静。
凌青的目光又从她们身上一个个扫过。她手指旋转的动作也忽然停下，那枚银子稳稳落入掌心，被她一把捏住。
“我问，你们答。”
她缓缓开口，声音冷清，“答得好了，可不止这一枚银子。”
说着，她回头，对周三示意了一下。
周三立刻会意，从怀里掏出纸笔，在茶铺外面的一张石桌上铺开，准备随时记录。
凌青这才回过头，目光严肃地看向面前的这些婆子。
“想必各位也好奇，今日请大家来，所为何事。”
“实不相瞒，我家主人乃是京中贵人，信奉神佛。前些日子，家中小姐久病不愈，幸得一位云游高人指点，说是小姐的病，与一桩十几年前的‘善缘’有关，需得找到这位有缘人，才能化解。”
这番话是她早已想好的说辞，但凡涉及鬼神的事，无从查起，还让人不易生疑。
果然，话音刚落，那群婆子就又开始叽叽喳喳：
“我说姑娘你怎么气度非凡，原来是京城贵人家的仆从。”
“京城的仆从就是不一样，跟咱们这里的主子小姐一个派头。”
“姑娘你尽管说，这华州的人没有我不知道的，我定能给你找到这位有缘人！”
凌青垂眸道：“高人只留下几句谶语，说这位有缘人，如今就在这华州城中。她二十年曾施助过我家主人，等我家主人回来找她时，她已不在这华州。但高人指点，说那位姑娘是在京城漂泊数年，但如今，又回到了故地。”
幌子已经铺垫好，接下来的问题，便显得顺理成章了。
“所以，我想问问各位婆子，大约在二十年前，为何一个十几岁的姑娘会突然离开华州？以至让我家主人遍寻不得？”
此问题一出，婆子们面面相觑。
“二十年前………有点久了。”
“肯定就是嫁人了啊，嫁了人和离，又自己回来了。”
“你别说，我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华州城流行一桩事，那就是让自己家品貌端庄的女儿，去给京城大户人家做丫鬟。”
“可不是嘛！那时候都说京城富贵，把女儿送去，既能学规矩，又能得份好前程！”
听到她们终于说到自己想听的话，凌青的的唇角不着痕迹地微微一扬。
“可………那位姑娘如今可是回到了华州。”她轻声提醒道。
二十年前被送往京城的人不少，可这些年能从京城回来的人不多。
有些是见了京城繁华，更想在那里打拼，不愿再回来。有些便是已经成了家立了业，更无法拖家带口地回故地。
“我知道一个！”一个媒婆猛地抢上一步，唾沫横飞地道，“城南的王家！他家女儿就是从京城回来的，听说是在主家犯了错，被撵回来的。回来后就疯疯癫癫的，见人就骂！”
“不对！”另一个稳婆立刻反驳，“你说的那个是五年前的事，这位姑娘问的可是十几年前！她说的分明就是那个刘四的闺女。她也是十几年前从京城回来的，回来后就大病一场，之后就没怎么出过门，还让我老婆子还去给她瞧过呢！”
“你们说的那些，街坊邻里谁不知道？可要说回来后，谁也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的，只有北巷那个老赵家。他家女儿回来之后，就一直水土不服，养在家里不出门！可这么多年，再不出门也不能一次见不到人影吧？还真没人见过，都不知道她是生是死！”
一时间，各种线索被七嘴八舌地抛了出来。这群婆子个个都坚信自己的人脉和消息，在凌青面前争得面红耳赤。
周三在后面奋笔疾书，他的同伴探过头道：“这法子，还真的可以。我都不知道这些平日里只知道东家长西家短的婆子，脑子里竟什么都记着。”
周三点点头，眼神不由看向那少女的背影。
一片嘈杂中，少女的神态却更加冷静，就那样镇定地听着每一个人的话。
周三不由低声道：“我原先还以为这丫鬟姑娘仗着是京城小姐的贴身侍婢，纸上谈兵，瞎出主意。现在才发现，人这叫运筹帷幄。聪明，真聪明。”
“是啊，我一个男人自愧不如。”
………
待那群婆子吵到水深火热的时候，凌青出声了。
“安静。一个一个来，都慢慢说。”
她清冷的声音似乎有着非一般的震慑力，很快又让那群婆子乖乖安静了下来。
周三等人更是佩服地五体投地。
接下来的三个时辰里，凌青就这么一点点地抛出与玉珠相符的线索，再让周三将所有婆子们提供的，符合条件的女子，全部记录下来。
直到黄昏，问询才结束。
走之前，凌青给她们一个个都发了赏钱，还承诺，若是真找到有缘人，必给提供消息的那个人大赏银。
婆子们领了钱，心满意足地散去。
————
客栈。
窗外是华州城渐渐沉寂下去的街道，一片漆黑静谧。
窗内，一豆烛火，映照着桌前的人。
凌青拿着那张写满了名字的纸，神情专注地看着。
她手中的朱笔，不断在纸上记录的名字，画下一个又一个叉。
“城西李屠户家，女儿二十年前是出嫁，之后回来是因为和夫家闹了矛盾，所以回娘家探亲，排除。”
“城南王秀才家，二女儿被送去的并非京城，排除。”
“刘家，他家女儿是偷跑回来的，后又被主家拿着卖身契带了回去，排除。”
………
一个个名字被划去，那张纸上，很快便只剩下最后一个名字。
凌青的手指，轻轻点在那个名字上。
她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
“陈……玉？”
“是的，姑娘。”周三在一旁道，“我们兄弟下午照着您初步选好的人，一家家地去暗中打探了。其他人家的情况，都与您推测的差不多，可以排除。唯独这最后一个陈家，最为可疑。”
他顿了顿，继续道：“这户人家姓陈，主人叫陈昂，是个老实巴交的卖馄饨的。我们打探到，这陈昂有个姐姐，名叫陈玉，比他大几岁。街坊邻居都说，这陈玉年轻时，长得漂亮，人又机灵，所以去了京城给大户人家当丫鬟，风光了好几年。可大概在十八年前，她却突然回来了。”
“对外，陈家只说，是主家恩典，放她回来嫁人。可奇怪的是，这陈玉回来后，便性情大变，深居简出。但是前年…………”
周三犹豫片刻，还是道：“
“她死了。”
凌青愣住。
她不可置信地攥紧手中的纸张。
“死了？”她又问了一遍。
周三点了点头，神情凝重：“是的，前年冬天上吊死的，街坊邻居都知道这事。”
还是上吊？
这个死因就更奇怪了。
凌青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原以为只要找到了陈玉，就找到了真相。毕竟就算有多困难，她也会用尽办法让她说出当年事实。
可她………竟然死了？
接下来的计划，瞬间就使不上了。
烛火微微摇曳，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她缓缓闭上眼睛，手指轻轻按着太阳穴，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她睁开眼睛，眼神又重新恢复了冷静。
“说出陈玉的那个婆子是谁？”她问道。
周三立刻回答：“是张牙婆，就是白天站在中间那个胖胖的婆子。当初陈玉去京城当丫鬟，就是托这张牙婆的母亲办的。这张牙婆和她母亲在华州城做这行几十年，人脉很广，消息也最灵通。”
凌青若有所思，随即点了点头。
“叫上她，明天我们去陈家。”
—————
第二天清晨。
华州城的街道此时还是静悄悄的，偶尔有几声鸡鸣从远处传来。
陈昂早已支起了自己的小馄饨摊。他每日这个时辰都会出来，就这样风雨无阻，也是二十几年了。
他弯着腰，往大锅里添着柴火，锅中的汤汁已经煮得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汤中鲜味四溢开来。
正当他认真包着馄饨时，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
他抬头一看，看到一行人停在他的馄饨摊前。而为首的人，还是他认识的老熟人，张牙婆。
“张牙婆？”他连忙放下手中的馄饨，手在裤腿上飞快蹭了两下，抬头热情道：“来吃馄饨啊？怎么还带着这么多人一起来，这是你远房亲戚吗？”
张牙婆神色有些尴尬，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陈昂，不是来吃馄饨的…...是有事……有事要问你...……”
陈昂愣了愣，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他略显迷茫的地看了看张牙婆，又将目光投向了她身后那个少女。
那少女径直走到摊前，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直接地搁在了陈昂面前的案板上。
银子份量不轻，压在案板上都显得沉甸甸。陈昂瞪大了眼睛，更加不知所措。
他从未见过出手如此大方之人，毕竟这样的银锭，他做半年的馄饨生意都未必能攒下。
“打扰了，能否麻烦你先收个摊，这银子是补偿。”少女的声音很轻，话语也柔和，但却总带着一股冷冷淡淡的感觉，“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只是有些事想问问。”
陈昂咽了咽口水，目光在银子和少女之间游移。这少女瞧着年纪不大，可那种气度，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惹的。再看她身后那几个大汉子，身形彪悍，好像一言不合就能上来打人。
理智告诉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可那银子………实在太诱人。
犹豫再三，陈昂还是麻利地收起了摊子。
收拾妥当后，那少女朝旁边一个隐蔽的空地指了指，陈昂连忙乖乖跟着过去。
“各位………叫我来，到底所为何事？”待一众人站定后，他陪笑道。
少女也不绕弯子，看着他，开口便道：
“你姐姐可是陈玉？”
陈昂心中“咯噔”一下，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着眼前少女，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们………不会是为了那桩事来的吧？
少女似乎看出了他内心的不安，却并未停下，继续追问道：“那你姐姐，当初可曾去过京城陆府做过丫鬟？”
这话如晴天霹雳一般击了下来，陈昂脸上仅剩的血色也褪了个干净。他的双腿开始发软，几乎站不稳身形，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却撞到了身后那个叫周三的胸膛上。
他越发恐惧。
他们怎么查到的，姐姐不是说她的那些痕迹都被抹去了，无人知晓了么！
等等，有个人………
他猛地扭头看向张牙婆，眼中满是震惊之意。
“你…………”
张牙婆被他瞪得心虚，尴尬地转开了视线。
身后的周三见他磨磨蹭蹭，当即踏前一步，沉声道：“你最好给个痛快话，别撒谎，张牙婆可是在这呢。”
“周三。”那少女微微蹙眉，冷声喝止道，“别吓唬人。”
周三立即退后一步：“是。”
陈昂见状，心头稍安，又思索了片刻，才艰难地点了点头：“是...……是的，我姐姐她确实在京城当过差，好像是，是陆府………”
听闻此言，那少女眼中似有精光一闪，却仍然面色淡淡。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随着她的沉默，周围一切好像也都静止了。张牙婆大气都不敢出，周三等人也屏住了呼吸。陈昂只觉得那少女的目光如有实质，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良久，那少女终于有开口了。
但每一个字，都如重锤一般敲击在陈昂心上：
“好，那我再问一个问题。”
“你姐姐…………当初，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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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陈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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