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昂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立即震惊地抬起头。
他脸色苍白一片,嘴唇哆哆嗦嗦,想要说些什么,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她………她………”
凌青静静地站着,将陈昂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收入眼底。陈昂这幅见了鬼的表现,一切的答案都已不言而喻。
周三又在一旁忍不住了,刚要开口,却被凌青扬起的手制止了。
“你慢慢说。”她朝陈昂轻言道。
“我真的...…真的什么不知道啊...…”陈昂结结巴巴地说着,双手无意识地在围裙上胡乱擦拭:“我姐姐她...…她什么也没跟我说过...…”
看他还不打算说,凌青给了张牙婆一个眼神。
张牙婆忙不迭地点点头,上前一步。
她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拍了拍陈昂的肩膀:
“陈家小子,你就别瞒着了。阿玉那丫头回来之后,整日里神神叨叨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我都是知道的。不用说,肯定是之前在府里遇上了什么大事。如今她人都已经去了,就算有什么事,也轮不到你来承担。”
她指了指凌青,压低声音道:“这位姑娘是京城来的贵人,身份贵重着呢。她身边的周三,也是咱们华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绝不会无缘无故为难于你。你就如实说来,兴许还能帮你姐姐洗清什么冤屈呢。”
“冤屈”二字,似乎让陈昂的心里防线松动了一些。
他抬起头,充满血丝的眼睛看了看凌青,又看了看周三等人。
“你们保证………真的不会难为我?”
凌青想都没想,就伸手发誓:“今日我凌青在此立誓,若我因为此事难为你,便叫我不得好死,死后魂魄无依。”
她这誓言发得又快又毒,让人丝毫挑不出一点毛病。
周三等人:“…………好急促的誓言。”
陈昂听着这话,知道今日若是不说出个所以然来,恐怕是无法善了了。他那一直紧绷着的肩膀,终于垮了下来,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满是压抑了多年的苦涩与无奈。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姐姐陈玉,那时候刚满十八岁,生得清秀伶俐,又识得几个字,在我们这种小地方算是难得的。我家之前又有几个钱,便在家里托了不少关系,花了些银钱,把她送进了京城的陆府做丫鬟。”
“那时候那家的老爷还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官,但他年纪轻,我们这里的读书人都说他前途无可限量。果不其然,我姐姐进府没多久,陆老爷就高升了,还娶了一位夫人。”
“那位夫人是从西北那边来的,家世显赫,也是个好相与的。此次嫁入陆府,身边也没带着什么仆人。我姐姐入府时间虽短,但因为她机灵懂事,又能读会写,很快就被提拔成了夫人的贴身丫鬟。那时候,我们全家都高兴坏了,街坊邻里都羡慕我们家出了个有出息的女儿。我们都指望着,夫人能给我姐姐说一门京城的好亲事,说不定,我姐姐将来也能当上个官吏夫人,我们全家……都能跟着扬眉吐气了。”
说到这里,他脸上神情越发苦涩。
“可好景不长。大概过了两年,有一日,姐姐忽然寄了封信和礼物回来。信里的话说得颠三倒四的,只让我们好生过日子,凡事小心,我们当时也没多想,只当是她在外头想家了,担心我们。可没过多久……她就突然回来了。”
“她回来那天,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竟是我姐姐站在门外。她眼神空洞洞的,像是丢了魂一样,又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每日里汤药不断,才勉强缓过来。等她缓过来时,她就说,她本该死了,幸好跑得快,才捡回来一条命。”
“我们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在陆府是不是受了委屈,她死活不肯说,只是抱着头,一遍遍地哭,一遍遍地说,自己罪孽深重。”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不敢出门,整日将自己关在屋里。她回来时,包袱里什么金银细软都没有,就带回来一堆用过的旧油灯。她把那些油灯看得比命还重,不许任何人碰,时常一个人在屋里,捧着那些油灯神神叨叨地念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后来家道中落,我媳妇也跑了,家里老人也都去世了。就剩我和我姐姐相依为命,我白天出去卖馄饨,晚上回去照顾她,我原想着这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可………”
他说到这里,慢慢流下眼泪。
“两年前,我收摊回来,发现姐姐的屋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推门进去一看..….她已经..….已经用白绫上吊了。”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此刻已经眼圈通红,“她留下了一封遗书,说她罪孽太深,无颜活在世上,只求来世做牛做马,偿还罪孽。我知道,我姐姐一定是在陆府犯下了什么滔天大错,才会走上这条绝路……”
话音落下,陷入沉默之中。
凌青静静听完,心中已经明了。
这陈玉,果然就是当初害死先夫人的那个人。但她绝不是主谋,而是一个被推到台前的的棋子。她最后的自尽,怕就是出于为奴对主子的愧疚。
哪怕过去十几年,都不能让她释怀的愧疚。
这陈玉………这些年到底承受了多少精神上的折磨呢。
良久,凌青开口问道:
“那些你姐姐带回来的油灯,现在还在吗?”
陈昂点了点头:“在的,姐姐死后,我也不敢动那些东西,就一直锁在箱子里。”
“能否让我去看看这些东西?”
陈昂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既然姑娘想看...……那便去吧。只是那些东西放了这么些年,恐怕也没什么用处了。”
………
一行人跟着陈昂来到了他的家中。
他让众人随便坐,然后自己从床底下拖出了一个老旧的木箱子。
箱子一打开,一股陈腐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果然放着十几个油灯,大小不一。即使已经这么陈旧了,但也一看就是华贵的油灯。
凌青已经顾不得别的了,直接走上前,蹲下身,拿起一盏仔细检查。
时间太久了,油灯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掩盖了所有的痕迹。她一盏一盏地看过去,心也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除了尘垢,没有别的什么了。二十年时间过去,能留到现在的痕迹太少太少。
即使知道这问题一定出在油灯上,可没有线索,她又如何往下继续查?
就在她拿起最后一盏时,她的指尖,忽然在灯座底部一个小凹槽里,摸到了一点硬邦邦的尘垢。
她的动作瞬间一顿。
这触感………似乎不是灰尘的尘垢。
她连忙看向油灯的底部,果然,那凹槽里有一圈极其少量的的紫红色尘垢。这种颜色...……
凌青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轻轻刮下一点粉末,放在鼻端轻嗅。一股极其淡薄的味道轻轻传入鼻子。
“梦昙香………”
梦昙香是一种极阴毒的药物,由乌头霜、血海棠等毒物等调配而成。只要让其燃烧,便可让人在不知不觉中中毒,所以其名“梦昙”。这种毒药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它不会立即致人死命,而是慢慢侵蚀人的五脏六腑,让人在几个月的时间里逐渐衰弱,最后彻底衰竭而死。
而且,这种毒香在燃烧后会留下特殊的紫红色残渣,正如这灯盏底部的一样。
果然,邴婆子说得没错,先夫人产后的那些莫名其妙的症状,不是所谓的月子病,而是梦昙香的症状!那口口声声说着“夫人只是月子病的”大夫,恐怕也是被收买了。
凌青不由攥紧了手心。
她不敢想象先夫人是怎么过来的。
产后那一阵阵钻心的疼痛,被大夫描淡写地归为“受风了”,每天每夜的昏昏沉沉睡不醒,或许在别人眼里只是她气血不足。也许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太矫情了。毕竟,女人生孩子,哪有不受罪的?
于是那些越来越眼中的晕眩被当成了身子虚,咳出的血说成了“恶露没净”。她日渐消瘦,醒来的时间越来越短,可身边人还在说“过了百天就好了”。她也信了,毕竟从古至今,女人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也许临终之前,她会有那么一刻猛然发觉,也许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月子病呢,要是有人早一点发现,会不会就………
可来不及了。最后一口气咽下时,她的孩子才只有三个月。她就听着孩子的啼哭,慢慢走向死亡。
凌青放下手中油灯,轻轻叹了口气。
叹的是那位无辜可怜的夫人,也叹的是陆沁。
她不敢想象陆沁知道自己母亲,根本不是因为疾病而死,会有多么崩溃。
幸好………幸好这些证据,全都被陈玉保留了下来。
不过………这个还远远不够。以陈玉的聪慧,和她后来的愧疚之心,她既然留下了这些油灯,那一定还会留下别的线索。她这个人能聪明到被当了刀子使,还能及时逃脱,那就一定会留有后手。
她忽然想到了陈昂刚才提过的那封信和礼物。
“你姐姐当年寄回来的信和礼物,还在吗?”她问道,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急切。
陈昂愣了一下,连忙道:“在,在的!我一直收着!姐姐留下的东西,我一样都没扔!”
他手忙脚乱地从床底下的一个旧木箱里,翻找了半天,终于翻出了一个用红绸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栩栩如生的瓷摆件。
一看便知是一个麒麟送子的陶瓷,瓷胎是上好的高岭土烧制,白得似凝脂,又在麒麟的脊背和童子的衣襟处点了釉彩。
“当时姐姐给我来信之时,我还刚成婚没多久,知道她是祝我们早生贵子,我便将这东西好好收起来了………”
凌青拿起这东西,细细端详。她又试着摸索了一遍,也未找到什么东西。
她看着这摆件,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决断。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忽然举起摆件,毫不犹豫地,狠狠地朝地面上砸去————
“别!”
陈昂发出一声嘶吼,几乎是本能地就想冲上来阻止。
可他晚了一步。
“啪”地一声,陶瓷摆件应声而裂,碎了一地。
“你疯了!”陈昂目眦欲裂,他冲到凌青面前:“这是我姐姐留下的唯一念想!你……你………”
凌青却对他的怒吼置若罔闻。她一言不发,只是目光平静地看向地上的碎片。
陈昂的目光顺着望过去,他的怒骂声,也戛然而止。
只见一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躺在地上的碎片之中。
凌青蹲下身,捡起那包东西,打开层层油纸。最里面,赫然是一本账册。
纸张已经泛黄,但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
凌青翻开,只见账册上,清清楚楚地记载着,从某年某月开始,陈玉每月都会从府里,领取一种特殊的“西域香料”。她以“夫人夜里睡不安稳”为由,每次都领双倍以上的量,账目上记录的用途,是“安神熏香”,但实际上……这些所谓的香料,全都混进了先夫人的灯油里。
凌青的心跳越来越快,她快速翻到账册的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没有账目,只有一张被仔细夹在里面的信纸。
信纸已经微微泛黄,上面的字迹,娟秀而温婉,只是收笔之处,总是隐隐透着一股冷意。
“只要继续按照吩咐行事,自会保你全家平安无忧,将来更有好处相待。切记小心谨慎,不可被人察觉。”
这字迹……好熟悉。
在哪里见过?好像是陆府。
凌青的思绪开始飞速转动,无数个画面在她脑海中闪回———
陆府的大门,花园里的亭台,二小姐院里的书房……
最后,画面猛地停住。
停在了那座她第一次进府,就仔细打量过的地方,林雪桐的院落。
那院门之上,高高悬挂着一块黑漆金字的牌匾。
牌匾上,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
“栖桐院”。
一模一样的笔锋,一模一样冷漠的收笔。只是牌匾上的字迹,比这信上的,更多了几分岁月的沉淀与老练。
果然是她。
林,雪,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