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京城的日子仿佛在马车车轮中被拉长,日复一日,驿馆的灯火在点燃后又熄灭。
谢翊寄回少傅府的信中从一开始只记述日常,多了不少分享南方当地风俗的内容。
队伍越往南行,景色越来越不同了。山势也渐渐陡峭起来,层峦叠嶂,与北方平原的一马平川截然不同,官道也开始在山岭间蜿蜒盘亘。
茂密的森林遮天蔽日,山间空气里开始弥漫着混合着腐叶、泥土、野花以及某种难以名状植物混合的复杂气味——这便是让人闻之色变的“瘴气”。
这里的空气仿佛都有重量,沉沉地压在皮肤上,每呼吸一次都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潮湿感,身上的也早已分不清是潮气还是汗水。
队伍里的大多是北方人,初来乍到还不适应这里潮湿的环境,又因为长时间的舟车劳顿,精神愈发萎靡。
只有谢翊面上看上去依旧从容不迫,与之前没什么不同,但在私底下也能听到他喉咙间压抑的咳嗽声——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君侯可是最近身体不适?”晚上在驿馆合坐一起吃饭的时候,谢翊忽然咳嗽个不停,薛宁赶忙递给他一杯水,关切道。
谢翊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不用担心,他将水一饮而尽,声音还带着咳嗽后的微哑,“多谢,我身体并无大碍;水土不服而已,适应几天就好了。”
“哦哦,君侯还是需要注意一点。”
不仅路上的风景越来越陌生,走过城镇街道时,百姓口中也操着他们听不懂的当地方言,街道上也多了他们看不懂的纹样。岭南郡就在眼前,明日再行四十里就能到。
萧芾站在驿馆窗前,眺望着窗外的街道,不自觉地将手攥紧。无论如何,这是他第一次奉父皇的命离京执行如此重大的使命,即便表面上的再怎么维持镇定,心中依旧忐忑不安。
“谢将军,”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说,孤真的能治理好这水患吗?”
谢翊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尚且年轻的皇子,“殿下放心,岭南水患虽非一日之寒,但只要君臣上下齐心,定能攻克。”
“那就借将军吉言。”
第二日,马车到岭南郡的城下,岭南郡的郡守也早带人候在城外。
岭南郡守姓陈,四十出头的年龄,是个皮肤黝黑、精瘦又干练的小老头。他的祖祖辈辈世代扎根于此,守护着岭南,而他对岭南郡境内每一条河流走向、每一处山势起伏都了如指掌。
“陈郡守,寒暄的话就不必了,”萧芾按住陈郡守作揖粗粝的双手,“父皇让孤来时带了五十人,各个都是修渠的好手,特来助郡守一臂之力。”
“老臣万万没想到是皇子殿下亲至,老臣替郡中的百姓多谢陛下。”陈郡守热泪盈眶,大概是没想到在岭南干了半辈子,到头来皇帝竟然是让皇子出面到岭南来安抚灾民,他何德何能?
萧芾命薛宁与谢翊带着自己的亲卫与车夫先回镇上,他们大概要在这里呆一段时间,还需要给这么多人找个下榻的地方。
而自己则与陈郡守先去了城外河流边的山坡高地。
浑浊汹涌的潮水卷携着沿途的砂石与树木顺着山谷倾斜而下,对面的峭壁上就是当日柏彦他们商量出来的栈道,萧芾感叹一声,“还好谢将军跟着来了,那栈道还真不能走……”
潮水有时也会飞溅到栈道上,长此以往,先不说栈道本身湿滑难行,就支撑在下面的圆木经水冲刷这么久,恐怕早已经摇摇欲坠了。
“早在殿下来之前,老臣就带着河工把涝灾的原因摸清楚了,是河流上游的林木过度砍伐导致水土流失严重,河水裹挟大量泥沙而下;下游则因此泥沙堆积,河床抬高,堤防本就年久失修,极易溃决,又逢暴雨……”陈郡守长叹一口气,幸好岭南的百姓无一死伤,已经被官衙安置到高地上,只是一年到头来的农作物毁于一旦。
此情此景之下,萧芾感同身受,他不再是原先那副强装出来的镇定模样,低头望着脚下的潮水,语气坚决,“郡守放心,岭南的水一日不退,孤一日不还京。”
治水那就是内行的事了。陈郡守行事雷厉风行,凭借他在岭南多年在民众间积累的威望,征调了大量民夫,安排他们按照萧芾自京城带来的奏疏开始分配,各司其职,也算是有条不紊地开始进行工作。
自打那一次专门去一趟山上按照印象探过路,做好标记之后谢翊就在驿馆无事可做。今日要寄给陆九川的信还没写,他在桌边咬着笔杆子纠结了很久,就差给陆九川把今日的午饭报菜名了。
谢翊还是没在信纸上写中午他都吃了什么,换了身衣服打算去岭南郡的集市上走走,看看这里有什么新奇的东西,顺道给陆九川捎回去,算是自己对他的答谢。
京城寄来的信里说书阁已经打扫好了只等他回来,但少傅觉得里面不够亮堂,桌子坐着不舒服,准备换点里面的家具——恐怕他自己都不见得有对方那么尽心。
涝灾虽然有些严重,但一些地方的集市又摆出来了。谢翊左看右看,这些摊位上都是一些画着花哨花纹的东西,送给陆九川太突兀了,他继续往前走着,忽然视线被一个首饰摊吸引。
谢翊走近拿起其中一只珍珠的手钏,他看得出这串珍珠成色极好,手感细腻,眼前忽然浮现陆九川腕骨分明且白皙的手腕,与这串珍珠相映,必定更显清雅。
“若先生佩戴,定十分相宜……”他低声自语。
摊主向他介绍,“公子好眼光,这是我们岭南特产的珍珠——整个岭南郡,就属我们家的珍珠成色最好,公子是准备回去给送夫人吗?”
“不、不是,我这是……”谢翊赶忙将手钏放回去,慌乱地解释,“总之不是送给夫人的。”
摊主只是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把他刚看的手钏用大红色的布袋装好,“我在这卖首饰二十年了,见过不少以次充好的负心汉,但也常见恩爱夫妻。喜欢呢,也说不出,看见自己的娘子试戴新首饰时,就红着个脸呵呵傻乐,说‘娘子好看,戴什么都好看’。”
苍天见证,谢翊冤枉得六月飞雪。他真的只是觉得这手钏成色好,陆先生又喜好素雅,定合他的气质。
“公子,你刚拿起这串手钏时,想到的那个人,应该是一个对你很重要的人吧。”
听他这么说,谢翊沉吟片刻,终是答道:“确实是很重要的人。”
付过钱刚把布袋拿到手,他就发现红布袋上竟还绣着“永结同心”的字样,就急忙装进衣兜里最隐蔽的地方。真叫别人看见之后误会了,那就是百口莫辩。
顺着这条路再走约莫二里路就是郡里划出来安置灾民的地方。
谢翊听说这些天,萧芾天不亮就到这来,调拨物资、安抚民心、体恤民夫劳苦。
尽管自薛宁,陈郡守到下面的亲兵与民夫匠人都劝他不必亲至现场——大洪之后容易滋生疫病,皇子的千金之体万不可被感染,但萧芾依旧拒绝了他们的好意。
“什么千金之体,孤还不是皇子的时候难民营都睡过,这可比那时候好多了。”
谢翊忽然来了兴致打算去看看,还没走到跟前,他就见萧芾穿着笨重的鹅黄色皇子礼服穿梭在受灾的百姓中间,衣摆被泥土沾湿也毫不在意。他抹去额间汗水,优柔寡断的皇子难得果决了一回,正指挥薛宁与亲兵为灾民发放粥饭和药材。
“殿下为何不换件衣服?”谢翊走近,见萧芾汗如雨下,几乎浸透衣服的背后,有点担心他这小身板是否撑得住。
萧芾摆手,仰头喝下一碗水,抹掉嘴边的水渍,朝谢翊咧嘴一笑,“孤穿上这件衣服就是告诉百姓,孤的所做所为皆是朝廷的意思,朝廷从未忘记他们,要为他们重振家园。”
“殿下务必保重身体。”
话刚说完,一个沉重的木盒托到谢翊面前。萧芾睁着他那双澄澈的大眼睛,巴巴地看着谢翊,满眼的信任与嘱托,“麻烦将军把这个替孤送去郡守府吧。”叫人恨不得立马就飞去郡守府给他送东西。
谢翊望向前面挽起袖子正斗志满满施粥的薛宁,又转头看了看周围如打了鸡血一样的亲卫,这么看这些人大概和自己现在的经历差不多。
虽然为皇子分忧是为臣者本分,但这样志气高涨,大约是萧芾就像刚才那样拜托过他们——此子恐怖如斯,他已经将他爹行事作风完美地继承下去了。
谢翊接下萧芾手中托着的木盒,颔首道:“好。”
雨季还没过去,首先要做的是分洪泄流与加固堤坝,以应对下一次的暴雨。在紧张但有序的氛围中,疏浚的河道初见成效,引水渠也初具雏形,加固堤坝的石料源源不断地运到工地。
经过几百人两个多月艰苦卓绝的努力,河道的疏浚拓宽终于完成,几处险要、年久失修的堤坝也加固一新。
但完成这些之后,众人脸上却都没有任何笑容,尤其是陈郡守,他满脸严肃与担忧,双眼紧盯着远处的天空,一眨也不眨。
黑压压过来的乌云正往这边来了,谢翊有些担心道,“殿下,看这天气明天应该会有雨。”
“嗯,”萧芾点点头,缩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攥紧,“成败与否,明日之后便能知晓。”
第二天,如陈郡守与谢翊所预料的,大雨如期而至。
暴雨如注,浑浊的河水再一次裹挟着枯枝砂石汹涌而下,水位迅速上涨,几乎要吞噬沿途的一切。
尽管陈郡守早已将低处的人家迁往高地,但这样骇人的景象还是不免叫郡城内外百姓人心惶惶不堪。
萧芾不顾左右劝阻跑出驿馆,往堤坝的方向去了。谢翊拦他不住,自觉不能让萧芾一个人去冒险,只得一同冒雨前往。
薛宁原还想着外面的雨这么大,他们在驿馆坐等消息就行,见二人都离去,也招呼亲卫跟上,“都看着干什么?走啊!殿下要是出事了,咱们都跑不了!”
等萧芾冒着狂风暴雨到堤坝的时,陈郡守早已经候在那了。他死死盯着脚下奔腾咆哮的洪水,感受着脚底因水流冲击而传来的震动。
浪头猛烈地拍打在着新修好的大坝上,水花溅起数丈高,发出沉闷而骇人的巨响,雨水却没有一丝要小的迹象。
“老臣已经叫人守在各个关键节点处,殿下不用太过心急,等雨下去就好——此处危险,殿下先回去吧。”陈郡守话说的轻松,但他的目光一直停在被洪水击打的堤坝上,一刻也不敢挪开。
“无妨,孤要在这里等着。”萧芾执拗着不愿意离开,亲卫们也只好在不远处待命。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这个季节的雨往往来的快去的也快。半天之后,雨势渐小,洪水按着一早修好分洪的路线,咆哮着往下游去了,加固堤坝的外墙虽被巨大的力量冲刷得体无完肤,但堤坝的主体依旧岿然不动,矗立在那里。
守在前线的陈郡守看着汹涌的潮水渐渐平息下来,他转身朝众人宣布,“成了!大坝安然无恙!”
霎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
工匠、衙役、百姓……无数人相拥而泣,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所有人压抑了许久的担忧,在这一刻统统化作了狂喜。
萧芾站在高高的堤坝上,听着脚下的河水从滔滔不绝逐渐低沉直至平稳,身后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与此同时,巨大的疲惫感和难以言喻的成就感也涌上心头,萧芾腿上一软差点连站都站不稳。他成功了,他对得起岭南郡的百姓,也没有辜负父皇的期望。
萧芾正打算回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谢翊,不知何时对方已经来到了堤上,他没有打伞,依旧是一身略显单薄的玄色衣衫,此刻已被雨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但有力的身形,雨水顺着他的鼻尖与下颚不断地滴落。
“殿下,水退了,你做到了。”谢翊的声音从雨幕中传过来,清晰又平稳。
萧芾张了张嘴,他有很多想说的,心中的情绪复杂难言,但最终他只是望进谢翊的眼睛,重复了他的话,“是啊,水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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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Chapter 14 所谓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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