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三次，五次，十次，十九次，二十三次……七十五次，八十四次……
现在呢？现在是多少次循环了？林慈记不清了。
他在这片冰雪覆盖的北域里，一次次地抱着小戚垂雪回到金铭城，一次次地看着他无言地翻找尸体，直至在枯井中发现至亲的遗骸。
他尝试过阻止小戚垂雪进城，尝试过开导他的心结，尝试通过误导他让他以为自己的父母没死，甚至尝试过帮小戚垂雪报仇……
可这都无济于事。
到最后，那孩子只会用空廖得可怕的眼神看着他，然后林慈就会在头晕目眩中重新开始下一次循环。
现在，林慈都觉得自己不可能出去了。一次次的失败和重复很大程度上麻痹着他的精神。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细数这是第几次轮回，只是无言地看着一旁的小戚垂雪，心里极端的想法一次次地冒出来。
但都未曾付诸实践。
所以说啊，人的思想觉悟还是不能太高，不然像他这样的大好人，不就容易囿于困境，挣脱不得。
他苦中作乐想到。
每次轮回只有差不多三个时辰，只一瞬，却仿佛无比漫长。
林慈像往常一样，抱着心存希冀的小孩，一步一步地踏往金铭城。
和往常不一样的是，他因为经历了太多次循环，精神上不堪重负，最终倒在了雪地上。凭着最后的意志，他把自己翻了个面，以免压到小孩。
就这一次也好，让他睡一会吧。
下一次，他会继续尝试的。
他再次有意识时，首先听到的是火光的噼啪声，像一连串的小型爆竹，接连不断地在他耳边响起。他想要避开这种声响睡个好觉，于是不知不觉就翻了个面。
身边有人小心地把他的脸戳了戳，见林慈皱眉，就缩了回去，不再打扰。
又不知过了多久，林慈才悠悠转醒，眼前的火光把他的大部分视野染成了红色，这也仿佛是这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你醒啦？”小孩稚嫩的声音由远及近，而后，他的手上就被塞了个烧饼，他自己去黑心客栈后厨偷的那种。
林慈缓慢地应了一声，手抓着雪想坐起来，却发现怎么也使不上力。他问：“我睡了多久？”
“差不多半个月。”
难怪使不上劲……不过，这下终于不是三小时就全剧终了，可林慈的心里却并未轻松或者以为自己找到了破题的关键。
这只是暂时的。
这场昏倒仿佛把他们之间紧绷的气氛缓和了些许，小孩的脸上难得有了血色，不再是被冻的无生气的白。
他一边吃着小戚垂雪给的饼，一边望着还未破晓的天，毛玻璃似的，白蒙蒙的一片，。
林慈指着远方：“看。”
小戚垂雪望去，那里空无一物。
林慈继续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天空和大地是好朋友，他们一模一样，希望永远在一起。之后地平线破坏了他们的友爱，从中间分开了他们。”
“自此之后，天过天的，地过地的。他们再也没有见面，再也没有和好如初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再讲什么，说是满嘴胡言也不为过。可经历了那么多次循环，他也不知道该跟小戚垂雪说些什么了。
未明的天际仿佛是一层薄薄的纸，待到视野中出现鱼肚白，辛辣的火便从四面八方侵上来，把纸烧的面目全非。
胡言乱语了一会，林慈突然静下来了，片刻后他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父母已经遇害了。”
说完他就后悔了，林慈啊林慈，胡说八道就算了，至少只会被别人当做神经病，可现在不是往人家痛处戳吗？！
真是半夜醒来都要扇自己两耳光的程度了。
“你……”两人同时开口。
林慈很心虚：“你先说。”
小戚垂雪依偎在林慈旁边，低声道：“你说的我都想过，只是除了相信他们还活着，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他手足无措地看着林慈，目光露出了迷茫，就像走丢的小孩只能拼命去找他的家一般。
林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轻轻地拍着他的脑袋：“现在还早，睡一会吧。”
小孩乖乖躺下，片刻后又像是被打开了话匣子，噼里啪啦说了起来：“我其实想象过很多种可能……可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知道自己离开了父母会怎样？还是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接受悲剧继续向前，以意志克服困难呢？
林慈看着他被火光映照的侧脸，声音低低沉沉：“你有过敬佩或者崇拜的前辈吗？”
“有的，我的父母。他们很厉害。”
“没有别的？”
“……你或许算一个。”
小戚垂雪说完后眼眸闪烁，带着忐忑不安：“我是说如果，如果我再见不到我父母了，你会一直带着我吗？”
他仿佛说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好像只要林慈答应，他的一切后顾之忧就会消失殆尽，他就可以坦然面对既定的事实，再也不必患得患失。
林慈看着他的眼睛，平缓道：“可我只是一个筑基期，不可能一直都护着你。”
闻言，小戚垂雪眼里的光迅速暗淡下去。
林慈看着他，恍惚间明白了什么。戚垂雪“被魇住”的原因除了惊吓憎恶外，更多的是迷茫。正如他自己所言，他不知道还能干什么，因为他失去了指导他永不迷失方向的指南。
在小戚垂雪的回忆中，他的父母跟他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但也仅仅是少数，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学习将来如何当一位合格的城主。
他的每一天都在重复，每一步都被规划，于是失去父母后，除了真实的悲痛外，还有轻飘飘的虚无感。小戚垂雪不知道失去了目的，他还能干什么，于是陷入循环，难以自拔。
他或许早就知道了那个他回避的答案，即他的父母早就死在了十多天前的金铭城。但他无法直视。
因为悲伤，因为迷茫。
林慈想，现在的陵流仙尊或许也在追寻这个答案，还在找寻自我的存在意义，即使他看起来无懈可击，从不迷茫和怯懦，从不需要教条的规范和引导。
小孩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今后新的目标。
林慈收敛思绪，对垂着眼睫的小孩道：“我不可能一直引领你。”
小戚垂雪几乎要把头缩进脖颈去了，就像奔月的嫦娥突然发现自己追逐的只是镜花水月。
“但，”林慈的声音如初见一般清而不冷，“为什么不尝试引领我呢？”
引领像我一样的千千万万个人。
他的眸光依旧很淡，却近乎强硬地把小戚垂雪的脑袋掰开，使小孩直视他的眼睛：“不要追逐任何人，让他人来追逐你。你不需要聆听教条，不需要绝对向善，不需要反复回忆过往的苦难。”
因为你就是这样的。
面前的小孩突然不挣扎了，他呆呆地看着林慈，墨玉一般的眼眸里空无一物，但又仿佛透悟，带着点漂亮的光。
是火光都比不上的绚烂。
不久后，在寂静无人声的雪原中，林慈听见有人轻声道谢。他没有再去看小戚垂雪，却听到了由近及远的脚步声，宛如重器一般裹挟着万钧之力，钝钝地敲击在雪地上。
他在走向自己逃避已久的现实。
林慈功德圆满，觉得自己该和小戚垂雪说的都说完了，他现在都可以感受到地面的轻颤了，这个宛如绝境的空间正在瓦解，马上他就可以出去了。
虽然这次属于无偿加班，陪吃陪睡还附带心理辅导，不符合穷光蛋林慈的工作准则。不仅半分油水都没捞到，自己却疲惫得一批。
可仔细想想也不算毫无收获，比如说，戚垂雪醒后，他们就可以找李老爷支付一万两白银了……总的来说还算不亏。
想起这次的交易，总避不开那棵古树。
林慈蓦然想起了什么，猛地一转头，对着小戚垂雪前进的方向大喊：“我知道一种人间的树，枝干茂密，开花时似积雪堆天，秀美异常——如果可以的话，去看看吧！”
他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喊完后气喘吁吁。
其实，此刻小戚垂雪已经连影子都看不到了，影影绰绰的火光摇晃，火舌仿佛也延伸着远方。林慈不知道小孩听没听到，但喊完后感觉很畅快，仿佛了了一件心事。
他盘坐下来，等待着空间崩塌。
但无所事事间，他听到雪原更深处传来飘渺的声音，带着专属稚童的清脆：“我们一起————”
相隔太远，若有似无。但林慈听得却很真切。
那就一起吧。
他会守诺的。
林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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