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龙,瘦高,身穿一套浅灰色宽松卫衣。可惜狭长眼睛和下垂的嘴角让他看着阴险,与卫衣的青春动感完全不搭,更遑论娇嫩的柠檬黄小绵羊,拼在一起,就好像灰色瓷砖上粘了一块嚼过的口香糖,不和谐到让人抓狂,只想赶紧铲掉为快。
三井寿握紧轮椅把手弯下腰跟铁男咬耳朵,“不是这个吧?”
“就是这个。”铁男仰头凑在三井耳边低声答。
于是龙眼里看见的景象是:爽快的铁男少见地面露疑惑跟轮椅里笑得扭曲了俊朗面目的男生嘴巴贴着耳朵互相嘀嘀咕咕。他有点儿不想过去,总觉得哪里不对,莫名地心里发怵。“说我坏话呢?”他拉下调子吼了一声。
“龙,多谢。”三井笑答,推着【三井寿】迎过去,伸出手要钥匙,“过几天还你。”
龙自然要问,指着【三井寿】,“这是?”
“我把他碰了。我车送修,小绵羊我先代步。”三井按照铁男说给他的话答。
“听说了。你……”龙轻瞥过轮椅并不停留,上下打量【铁男】,“别笑得这么恶心。”
三井寿记仇。
人一辈子总会遇见各种各样的人和事,顺心的、糟心的,无可避免。人不会样样记清楚,遗忘,是人类保护自己的方式。当然总有些事忘不掉,沉在溪底,被流过的时光慢慢打磨成卵石。
但三井寿自己并不觉得自己记仇,他认为自己很大度,比如三岁那年隔壁邻居小哥哥弄坏了他的小汽车啊、六岁那年同班小姑娘把他的篮球当足球踢到了校外啊、十二那年爸爸说假期带他旅行后来再也没提啊、两个月前大猩猩脑子不好非得跟他对着干啊……他其实都不太记得……
他笑得像吃到铜锣烧的哆啦A梦,睁大眼睛一下下天真地眨巴,快速朝龙那张看着阴险的脸贴过去,直停在已经出双影的十来公分处,满意于龙被吓得往后躲的模样,喷出带着烟臭的口气,夹着嗓子奶声奶气地问:“哪里恶心?”
龙咽了口唾沫,赶紧塞钥匙给【铁男】,走开几步才头也不回地喊:“铁男你脑子撞坏了吧!”
铁男在轮椅里掩面长叹:自己的脸不用要了。
三井寿没骑过摩托车,今天之前也没动过玩车的念头。倒不是因为新闻里摩托车的车祸率,而是他全副身心都被篮球吸引,根本无暇他顾。
现在这个小小的电瓶摩托,在【铁男】面前,显得娇小,他坐上去脚在地上已经觉得窝腿,这真行吗?他疑惑地看着【三井寿】。
“自行车骑过吧?”
“嗯。”
“差不多。先打火,再轻轻转动右手油门,车动了把两脚收到踏板上,然后就是你浪的时候。”
“哦。”
听起来很简单嘛,三井寿依言照做,油门加得很轻,轻得根本没拧动。他有些心急,加了力气,车忽然往前涌。在一惊之后,眼前的画面动起来,他迎着风笑了。
身后有喊声,在他将电瓶车时速加到最快之后才听清楚,那是铁男在告诉他,“刹车前要先松开油门,千万别忘了!”
从电动摩托到轻便摩托再到中型机车,三井寿能自由掌控铁男的雅马哈时,【三井寿】的腿也好得差不多,办了出院手续。
期间也发生过几件小事,例如三井寿继续在阿龙面前败坏【铁男】形象,幸好铁男心胸宽广并没在三井爸妈面前报复回去,反而哄得夫妻俩挺开心。
还有铁男的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来找过他,但三井寿都按铁男教的说法打发掉了,而三井寿的班导也请同学给【三井寿】送过几次作业。
来的是高一十班班长,一个乖巧可爱犹如小白兔的矮个子女生,铁男问过三井寿用不用自己帮忙追追看,被三井狠狠剜了几眼
……
总之,当两人再次站在一个月前摔倒的路口时,三井寿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想赶紧事件重演,结束掉这段荒唐。他给铁男指了他当时站的街角,还硬塞给铁男双拐杖,让他一定要站好,而自己骑上雅马哈,缓慢启动向街角驶过去。
6月末了,正是炎热时节,风里带着湘南少有的干燥。这座见证过许多历史的沿海城市,总是沉浸在悠荡的湿润中,而6月,连水汽也要休息。
干热的风让三井寿嗓子痒,他手心里攥着汗。机车开始抖动,这是燃油车马达才有的蓄势待发。
他想到了一团柳絮,被风吹起撕扯开,很快落了,在路边又抱成球,匆忙滚过,匆忙抓住新份子,直到风再来撕扯。
眼前的画面如录像带卡顿,扭曲的马赛克忽聚忽散,画面一格一停。他捕捉不到足够的信息来补充自己,被机车带着走。
画面唯一清晰的角落,伫立着光。光芒愈盛,愈看不清……耳边突然一个尖锐的摩擦声,他轻飘飘地听见了流逝。未及想清,嘭地他整个人摔在地上,肩膀抵住柏油路面蹭出去,火辣辣地疼。
等到眼前出现【自己】紧张的面孔,三井寿懊恼地锤了下地面,很疼,疼得他边嚎边甩手。但见铁男球鞋脚尖往外转动,他抓着【三井寿】的小腿肚子向膝盖摸过去,然后一路往上摸到【自己】肩膀,念叨着:“你没把我摔坏吧!”
没等他还没看完,铁男往【铁男】肩膀擦破的地方狠拍了一巴掌,丢开三井寿去扶倒在街边的雅马哈,心疼得声音都变了型,“你没把我老婆摔坏吧!”
“我重要车重要!”三井寿咬牙切齿,既胳膊疼又气。
铁男跨上摩托俯身下去吻过车头,亲昵道:“车。”
跟恋物癖不能说话!三井寿已经气得没力气生气,甚至没注意到刚才的对话简直像情人之间的撒娇,虽然当事人双方完全没有一点搞暧昧的意思。
他现在能想的只有失望,到底哪里不对呢?“喂,你就不想讨论一下失败原因吗?”
“我哪儿知道,我可完全是按照你的安排在街边等着的。”铁男爱抚着丝滑车漆,侧头看向三井寿,【三井寿】好看的脸和修长的腰身让他扭得妩媚。“你那天还干什么了?被撞之前?”
“你先下来,别扭了。”三井寿没眼看了,【自己】虽然帅,也不能这样不顾形象。“我什么都没干,就从体育馆走过来。要不,你去那边走一圈?”
“行吧。”铁男终于肯下车,神情里的依依不舍跟三井寿正在拆散一对爱侣似的,扛上双拐走过三井身边时撞过他肩膀,笑道:“你可轻着点儿,不在乎我老婆,也得顾及你的身体。”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自己该不会是被调戏了?三井寿摇了摇头,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他骑上车绕回去,心浮气躁,看见便利店去买了两瓶冰镇宝矿力,消汗解暑。喝掉一瓶的时间他正好看见铁男拿拐杖支撑着【自己】慢慢走过来。
酸涩由口入心,他与【自己】恍如隔世,一阵风迷了眼睛。再启动车,滚滚向前的轮胎碾压过五味杂陈。
十分钟之后,【三井寿】双腿分开大咧咧坐在马路护石上,喝了一口宝矿力,跟着全吐了,不满道:“这什么玩意这么难喝,你是不是坑我?”
“不喝给我!你坐得文明点儿,大街上呢。”三井寿委屈,怎么就跟这么个人换了?打骂不得那是【自己】,关键论不要脸他真比不过对方,“你哪天还干什么了?你想想,咱们再试一遍。我真是一分钟都受不了了。”
铁男咽药似的往下咽着手里的功能饮料,他所钟爱的口味,要么是凉啤酒要么是齁甜的汽水,小蓝瓶宝矿力酸涩微苦的味道就像舔了一嘴的汗,只有凉快深得他意。
“我……”他拍身边石阶叫三井寿,“来坐,我不怕形象不好。你容我想想啊……”
铁男不记仇。
通常来说,混混比那些按时上班下班的老实打工人或者乖宝宝好学生更容易遇上各种胡搅蛮缠、故意找茬、街头碰瓷、打架斗殴、帮派械斗、□□火拼……然而他真不记仇,不服就打架,打完就算了,谁耐烦去记跟谁为什么。
许多人觉得他为人爽快、心胸开阔,其实他是不记得。人么,在不在意的事情上,记忆力总是有限。别人对他好,他还能上心些,而别的世间纷繁于他都跟流云一般,聚过就散。真要事事记在心里,他只怕早白了头发。
所以他并非有心隐瞒三井寿,是真没想起来那天他跟人打了一架,或者说他单面揍了对方几拳。
起因很简单,他喂饱了自己从拉面馆出来时候,正遇见一个把脑袋染得五颜六色的金刚鹦鹉开着轻便摩托经过。那玩意突然抓住路边一个姐姐的斜肩背包,姐姐疾声喊抢劫不肯撒手,被拖着跑。五颜六色被拽得栽歪却也不肯撒手。
铁男想都没想,直接冲那玩意踹过去。金刚鹦鹉连车带人都倒了,铁男拽过背包丢给姐姐,又揍了那玩意几拳然后骑上摩托扬长而去。
后来的事他并不知道,姐姐抱着包迅速找了一辆计程车离开现场并没报警。事发突然鹦鹉没看清是谁揍的他,又怕警察找来,骂骂咧咧自己麻利滚蛋了。
“没特别的事,我吃了饭去上班,半路撞上你。”他仰着脑袋心思转了转,商量道:“要不,这次换我骑?”
三井寿觉得有道理,可以试试。于是这次他站在街边,等铁男驾驶机车过来。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三井寿】骑机车的模样。
那年轻男孩跨坐在嚣张的重机上,从逆光中飞驰而来,长过了耳朵的头发被风扬起,他是何等潇洒!骄傲之情油然而生,他只想赞扬【自己】。
机车离他只剩十来米了,三井寿提了口气等着。街对面突然一辆警车拿大喇叭冲他这边喊:“靠边停车!不戴头盔那个!”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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