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挤一晚行吧。”铁男往床铺里栽倒下去。
月光晦暗，屋子里朦朦胧胧只能看见点轮廓，【三井寿】贴墙立着睡得简直乖巧。
哪有人睡觉时候还戴着面具的！那收敛的肩膀和弯下去的腰线将他自己画地为牢了！三井寿恼了，怒火烧得他腾地站起来，从后脊梁到耳根全在发抖。铁男是故意来恶心他的吧！打什么哑迷。
“你少跟我装！你到底想干嘛！”
他冲着床去，磕到了桌角烦躁得顺手掀了，哐一声震颤了此夜。他顾不上别的，撕破浓稠的黑，推一把【三井寿】肩膀，直撞上墙。
他要逼问他，掐住铁男下巴压迫他。结果只张了张嘴，话被铁男眼角的湿润全堵在嗓子上。夜深人静藏起来的哭泣是滔天的浪将他卷入深海，他挣扎着不去相信，越陷越深的淹没又由不得他不信。
“你……到底……”他越来越说不出了。
铁男的胳膊缠向他，他充当了他的漂浮板。他糊里糊涂将他抱进怀里安慰，晦暗模糊掉的视觉让他清楚知道手心的湿意由暖转凉，划过了手腕冰冷地爬。
原来男人也能哭啊。
三井寿忘记了区分【三井寿】的身体和灵魂，趴在他肚子上的人安静如玩偶、脆弱如婴儿、轻如一梦、重如人生。
“我爸是混混、妈妈是混混、哥哥也是混混。我不当混混能干嘛。”伴随着叹息，故事在深夜里幽幽上演。“你以为高木看顾我是看我可怜？他是内疚。我爸死在他眼前他却没伸手帮忙。他在通过我寻找安慰。我不怪他。胆怯没错，我爸活该。”
他的呼吸瘙动三井寿的肚皮，在三井寿心上点了一把火。从来没人告诉过他胆怯没错，所有人都要他勇敢。怂是可耻的，他不能害怕，所以他逃跑了。假装不在乎地逃跑。
“我妈永远只会说我很烦。照顾我耽误她出去玩了。我撞见过她许多男朋友。但我不怪她抛弃我和我哥，带她走的人挺好的。至少比她也横死街头好。能活着谁会想死，能活好谁会想烂掉。”
他的胳膊绕过三井寿的腰，给三井寿的魂上了一把锁。那双颤抖的手臂蜿蜒伸展，探进血脉，从他身上汲取养分，也反哺给他滋养。原来逃跑也可以被原谅，黝黑的壳裂开一条缝，透出一丝光。
“我哥一直叨念要报仇，所以加入了极道。他憋着恨去跟人拼命，他永远回不来了。他傻吧，不值得。为了过去把以后也丢掉，不值得。”
他的长发纠结在三井寿胸口，将三井寿网进同一个陷阱。对未来相同的迷茫的让他失去了警惕，一脚踏空，跌进弥漫着伤感的沼泽。
“龙也好阿树也好，都不可信，他们都会走的，早晚而已。已经走过太多人，我已经记不清了。从前记过，可我记不清了……我和高桥那种把车队当生意的人不一样，我不拘束他们，也不敢指望他们。他们也知道。”
他的卑微凝固了三井寿的心跳，凝固成了玻璃，带着冰裂纹，一片片拼起。在铁男面前他是如此安全，是铁男的话，他的一切都能被原谅。
“你问的钥匙，那三枚，是用来纪念家人的。想出头在哪一行都不容易，别的行当要努力，混混这行要命。穿成钥匙带在身上，沉甸甸的万一打架还能当件武器，就算他们保护了我吧。”
三井寿无法再责备他醉了、夜了、眼前全黑了才敢说真话。他听懂了，铁男在说从来没人因为他是他而珍惜他。他有一颗失去过太多以致不敢再展露的柔软的心，让他想去怜爱。
他那该死的责任感让他想要背负他。他许诺，“以后我对你好”。话一出口，他心中涨起英雄气概，觉得自己是了不起的男人。他握着他的肩膀，要将这句话握进他骨头里，刻进他灵魂里。
“那以后，拜托了。”铁男喃喃道。他的抽泣止住了，胳膊松了，轻飘飘像卧在一团棉花上。他在黑暗里上升、浮动、旋转，他醉了，醉到没力气讲故事了。
单人窄床睡两个一米八往上的男人，结果是次日睡醒两人都腰酸背疼。
铁男揉着【三井寿】那双漂亮的圆眼睛，懒洋洋赖床，搂着被子哼道：“头疼，昨天喝多了。你这身板酒量也太浅了。”
三井寿一边剃胡子，一边弯腰去扶窗口的桌子，刚立起来又倒了，折了一条腿。
“哎，我昨晚撒酒疯了？那桌子，是我掀的？”铁男坐起来，释放了眼睛开始揉太阳穴，“今天不去上学行不行？”
三井寿蹲下去看那条腿，折断处很整齐，形成相对两根尖锐的楔子。这得买个新的了。“不行！咱俩去吃拉面，完了我送你去学校。”
铁男误会三井寿因那桌子不高兴，匆忙穿衣服，低下声音柔声道：“就放那，我晚上回来修。”
“晚上还打球吗？”三井品着铁男兴致不高，回头瞄过去，正见一件白衬衫盖住【自己】光滑白皙的脊背。他有些兴奋，他吓着了，赶紧低头不敢再看。
对【自己】兴奋很奇怪吧？很不正常吧！
铁男一无所知，洗了把脸，套上校服外套匆匆出门，应到：“随你，左右无事。”
把【三井寿】送到湘北校门口，三井寿终于放松下来。他望着【自己】远去，忽记起决定跟铁男一起打架之时，他竟没想过【自己】会不会受伤。他被什么阻拦了这个本该最重要的念头呢？
三井寿提心吊胆了一阵子，怕那个西谷再来找麻烦，幸好之后一直没发什么特别的事。他渐渐习惯了新的生活节奏，铁男轻松的人生态度给了他很大的安慰。
他白天无事，有空自己看看书，带学不学的功课也没全丢下。下午等铁男放学，他们腻在一起，还是老一套的消遣，一群人吃喝玩乐，飙车打架。
或者他们俩单独出去打球，到入了夜看不清，两人再去玩别的，可以杀时间的选项丰富多彩。
比如去看场电影，带上些零食饮料，消磨到九点来钟正好各回各家。他俩选电影的口味出奇一致，警匪、喜剧、古惑仔之类的爆米花爽片，看完就忘了。
谁也不耐烦看沉闷的文艺电影或厚重的历史题材，哪怕女主角再漂亮也会睡着，直到片尾曲都放完被清扫剧场的工作人员叫醒，他俩打着哈气跟着垃圾桶一起滚出影院。
某天他们不小心选了《杀手里昂》。剧情展开得出乎意料，三井寿被开头那段里昂没头没尾的刺杀行动和玛蒂达荒诞的生活片段绕得莫名其妙。正想说要不算了不如去打电动，他被那场惊心的枪击戏摁在了椅子上，整场再没说过一句话。直到里昂送走了玛蒂达自己倒在距光明仅一步之遥，他顶着【铁男】硬朗的老脸自己偷偷抹眼泪。
也许飘零的人就该跟没家的人凑在一起抱团取暖，这就叫“命”。他偷偷瞟向铁男，他有些担心铁男笑话他。但他看见【三井寿】也在偷偷抹眼泪，于是他又偷笑了，他也怕他笑话吧。
赶上周末，铁男通常以邀请朋友的名义带三井寿回家。那时三井寿会好好打扮一下【自己】，让【铁男】看起来像个好人——至少不像混混。
他们告诉三井爸妈【铁男】是个打街头篮球的。铁男依旧撒娇讨好，说街头篮球比校队训练有趣得多，他很喜欢。
每次看见那种完全抛弃了偶像包袱的笑，三井寿都庆幸【自己】的脸够漂亮。
爸妈虽然不赞同，但三井寿已经高中了，他们也没深管。有一回妈妈单独跟【铁男】聊了几句，她说一开始她和三井爸爸确实很反对，之所以没进一步要求阿寿跟你绝交，是因为【铁男】你给我们俩的感觉，很熟悉，说不清楚。我们可以不干涉阿寿跟你交朋友，但请你不要把阿寿带入危险中。
三井寿感动得眼圈都红了，郑重承诺说请你们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三井，决不让他受伤。要不是不能，他真想扑上去给妈妈一个熊抱——回头让铁男帮个忙吧……还是算了！太便宜铁男了！！
后来三井寿跟铁男说过这件事，说果然是我爸妈，你不行。铁男无比感慨，说这世上血脉之间的联系果然什么都割不断。无论好坏，每个人都摆脱不了“我从哪儿来”这个问题。
三井寿觉得很有穿透力，铁男的这个提法让他敬佩。但很快，他在一本常识书上读到了“哲学三问”，恍然大悟铁男这是公然抄袭。
讨厌啊！被他装到了。
聊这件事时，他俩趴在江之岛的海边护栏上看夜钓人留在海面上的灯光浮漂。那些星星点点散落的荧光跟着海浪浮浮沉沉，不知吊着谁的命运。
他们经常去江之岛吹着海风听涛声。因为总是入了夜才去，看不见风景，夜里的海总是漆黑的。说有无限遐想也行、说藏着未知的风险也可，怎么解读只看心情。
铁男心情很好，笑了一会儿，聊起小时候最喜欢吃棉花糖，又甜又松软，还很漂亮，举在手里就跟真的摘到了云彩一样。他还做过趴在云彩上看地面的梦，街路和山都变成小小的色块。
三井寿便懊恼道，刚才逛夜市又不说，明明经过了许多个棉花糖摊位。下次买给你吧，你记得提醒我。
铁男笑说现在已经不吃了，我怕吃到的不是小时候的味道，破坏了回忆的美好。在气氛转向怅然之前，他又不安分地挤兑到：“你要是个女生就好了。哪儿有高中男生吃棉花糖的，你的脸也不能这么丢啊。”
他意料之内地不轻不重挨了两下。幸亏是夜里没人看见，不然【铁男】的强健躯体做出玩闹的捶打动作的视觉观感着实不怎么好，有种石头堆里冒出一个软烂泥巴怪物的惊悚效果。
这样轻松的日子过了很久，三井寿已经不再执着于去想为什么了。既来之则安之，命运总会有它的安排。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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