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最初他们都觉得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这个晚上打球之后，他俩一如既往去吃了点关东煮。对于二十上下代谢旺盛的年轻人来说，体育运动之后总是很饿。
他们常去那家老店，汤底味道很鲜，三井寿特喜欢那家的萝卜，每次都会点好几块，边吃边夸张地赞叹，比划着说有种融化了流过嗓子的舒服。
他们聊了会儿最新的游戏街机，还有新上映的电影、新开的高速公路、新落成的大厦、新来的一群海鸟、新买的运动套装和新皮鞋。话题一如既往散漫无稽。
吃好已经很晚了，深夜里一如既往由【三井寿】载着【铁男】在街头闲逛。想是夜风太轻软，他俩心情太飞扬，车速反而压得很慢，想要将此夜拉到无限长。
他们逛到红灯前，铁男停下了。三井寿脑袋搭他肩膀上，侧着头朝他傻笑。铁男拍拍缠住他的【铁男】的胳膊，佯怒，“坐回去，很丑。”
三井寿嬉笑：“那也是你丑。我多好看，我要多看一会儿。”
铁男无奈到：“大街上呢。”
三井寿任性到：“我不管，又没人。”
刚说没人，一辆小绵羊也停在这个红灯前。铁男跟三井寿相视一笑，三井寿放开纠缠端坐起来。他感到羞涩，脸颊发烧，因为在路人面前丢了面子也因为刚才跟铁男凑得太紧密。
铁男替【三井寿】对小绵羊上的卷发男生笑了笑，交通灯转绿，他发动机车接着缓行吹晚风。凑巧了，那卷发男生也同路，下一个红灯再次停到一条停止线上。
铁男又看了一眼卷发男生，个子不高，年纪不大，显然是刚拿驾照，眉眼神色里还带着探险般的兴奋。铁男今晚心情太好，对旁边这个意外的同路人报以善意，“哎，你要去哪？”
男生还未回答，从他们身后嚎叫着冲过来一队暴走族，领头的是个染了蓝色头发腮边带疤的年轻男人，骑着一架川崎重型机车，副手则是个头发染得五颜六色好似金刚鹦鹉的高中生，驾驶川崎的轻型。
蓝毛大声喝道：“铁男！你哄孩子呢？你准备开幼儿园了。”
三井寿和铁男一起望过去，两人又对视一眼，疑惑于谁都不认识。但卷发男孩不高兴了，他误会了，以为【三井寿】和【铁男】跟蓝毛是一伙的，在嘲笑他。
他带着火气呛道：“哎，三井，赛一圈啊！”
三井寿和铁男又一起看向卷发，今晚遇上的都谁啊？怎么谁都认识他俩？铁男一阵心烦，他感觉很不好，不确实来自蓝毛还是卷发，他预感到危险。
他踩动机车，嘴里轻蔑地呛回去：“跟你的玩具电瓶车赛车太欺负人，你等我抽空去买只山羊，再回来跟你的小绵羊飙。”话未说完，灯还没变绿，他抢先冲出停止线，扬长而去。
三井寿感觉到了铁男的毛燥，攥住他的夹克衣襟一起颠簸。他想问一句，但他很快发现身后蓝毛和金刚鹦鹉紧追不舍，几架机车齐声怒吼，光柱交织成笼，仿佛一群猎犬追逐猎物。
“他们不对！”三井寿喊。
“抓紧！”铁男俯下躯体继续拧油门，速度表已经超过了一百五，是公路上绝不该有的速度。他知道前边有岔口，也许能甩掉追兵，却在岔口处被另一辆机车逼回公路。
这群猎犬有备而来，不怀好意，铁男和三井寿最终被逼停在海滨公路。猎犬围过来，他俩陷入困境。
那些雪亮的灯光聚集在铁男和三井寿身上，像要穿透他们、溶掉他们。他俩的影子都聚不起来，肩胛骨抵着肩胛骨靠在一起，狼狈抬手挡住刺目的光。
眼前全是白，什么都看不见，而他们二人完全落在对方的目光里。【三井寿】挺了一下肩膀，碰到【铁男】肩膀，希望能让三井安心些。他凭借记忆面向蓝毛方位，加重声音询问：“是哪条道上的？”
“哟，铁男，他们说你瘸了我还不信，看来是真的？还是说……”蓝毛讽刺地一阵奸笑，“你被这个白脸小子包养了？”
【铁男】面有愠色，三井寿讨厌铁男被人这样羞辱。他想开口，肩头又被撞了。铁男自己倒不生气，不想让他再拱火，只是提防着，用【三井寿】出面哼了一声：“想笑就笑吧。笑够了放我们走。”
蓝毛那群人似乎听见了天大的笑话，深更半夜笑得跟一群受了惊的乌鸦似的。蓝毛在笑声里喝道：“【炎之男】三井寿，名号挺响，花钱买的吗？听说你是财团公子哥啊。喂，你是不是审美有问题，不如我给你找两个够硬的伺候你？”
“去你大爷的！你到底谁！”
【铁男】猛然爆吼，连铁男都吓着了，赶紧伸手拦三井寿。他耳朵里一阵嗡鸣，突然听见高桥说的“铁男护不住你”。他紧促喘了几口，反手捏着【铁男】胳膊，他不能让三井寿出事，也不能让【三井寿】出事！
他自己没关系，可现在他不只是他！他人生里第一次怕得发抖，原来想要守护重要的人时，他是如此无力。
而三井寿此时在想，今晚这事显然不会善了，无论怎样蓝毛这群人都不会轻易放过他俩，他俩也不可能每次都那么幸运遇见高桥来救命。他反倒光棍起来，他跟铁男绑在一起，再坏的事他们并肩面对，也就不那么可怕了。
蓝毛关了机车大灯，那一圈灯依次暗下去，只剩了金刚鹦鹉的车灯，调成近光，让他们看得见彼此。蓝毛收敛笑容，侧目对被【三井寿】拦在胳膊后面的【铁男】说话：
“跟我赛一场，铁男。你赢了我放你俩走，你输了我放炎之男走。或者你怂了，我现在废你一条腿，让这个姓三井把你圈养起来，以后别出来丢人现眼。”
三井寿怒极反笑，拉动【铁男】嘴角，“你在谈你稳赚不赔的买卖么？”
“你现在有资格跟我谈条件？要不你俩就都折在这，一分钟。”蓝毛举起手腕看表，别人则举起了棍棒或刀。
三井寿和铁男已经被逼上悬崖，无路可退了。眼前是群狼环伺，身后是万丈深渊，他们没机会全身而退。此番明悟他们都一样，这一夜，覆地翻天。
这就是混混的命运，甚至铁男都不记得什么时候得罪过蓝毛。他恨自己没长翅膀不能带三井飞，恨自己没出息遮不住风雨，恨自己没早点想办法换回来把三井送回家去。
他瞬间做了决定，勾住三井脖颈在他耳边低声劝道：“答应他。你我一定能换回来，一条腿而已。”让三井去赛车，等于要三井的命，他不在乎自己可万一三井回不来呢？他不敢赌莫测的天意。
他耳廓一阵湿热，脊背不合时宜地竖起寒毛，三井双唇碰到了他耳尖，轻如羽，浮于颤动之上，化成锥子扎进他心里。
“我爱你，也许是爱自己，现在都一样了。我回不来你就替活下去，活成你喜欢的样子就好。万一是我回来，你别怨，我此生铭记你。”
他与他擦肩而过，去扛本不该他肩负的命运。他那颗想要守护的心将【他】的脊背挺直，直冲云霄。他那该死刻进灵魂里的责任感，将他送上残酷的战场，而他正涌动着的是豪情万丈。
他听见铁男吼他“不行”，他将他对此生的所有幻想吼回去：“你不许受伤！”他瞪大了【铁男】的小眼睛，要看清他的样子，真是个俊朗的男人啊，一个怀揣着他的梦想、他的爱和他所怜惜的命运的男人。
风在他耳边呼啸而过，路在他眼前溃散分崩，车在他手底奔腾震颤。他义无反顾，他飞蛾扑火，他冲破此夜，他咆哮世界而过。他身置死地而后生。
后来，蓝毛告诉金刚鹦鹉，他没放水，也没想过会输，虽然铁男飙车一直很疯，但从前没疯到过弯不减速——至少在他的记忆和听来的消息里没有。你的事就到这儿吧，再逼人要被报复的，疯子不好惹。
三井寿返回来接铁男的时候才开始害怕，全身抖得几乎握不住车把手。他看见铁男那一刻，甚至是丢开机车跑过去的，明明还有一百多米距离骑到面前更快。
可他全忘了。本能让他更信赖身体而非机械，他扑过去，双腿带着他全部生命，奔向最初、最柔软、最安全的，彻底的安静里。
他整个人瘫在铁男怀里，完全不记得怎么回的家，每次回忆起这段时间，脑海里充斥着的是晃动的光、是尖利的耳鸣、是混乱的呼吸。
黄色、白色、红色，抖动着交织纠缠，他嗅到油漆味，不知什么鸟从眼前的抽象画里冲出来，跟着是铺天盖地一群鸟飞过，噗噗啦啦没完没了。
它们旋转着化入晚霞，霞光落了，片片飘零成粉红色，天地之间下了一场浪漫的樱花雨。花瓣密得铺天盖地，被没来由的风卷着，在他身边打转，将他隔绝在花墙里。
墙外的厮杀与他无关了，那些金戈铁马或者缠绵悱恻都与他无关，他被越转越快的花墙裹紧，他跟着旋风扭曲。
他没有情绪，非要说有，那就是松弛、是感受、是徜徉。
等他确定这些只是幻觉时，他所能记起来的起点，是清晨明媚的阳光，一束接一束拼接着给活泼的灰尘当跳舞的台。风送来甜丝丝的鱼腥味，他醒在铁男家里那张单人窄床上，床单怪粘的，不舒服。
他到最后都没想清楚，他们俩现在的情况，互相哄着对方开心，算不算自己愉悦自己。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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