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长又短暂的时光长河里，那些欢乐的、悲伤的、冲动的、压抑的，暮色沉沉或是朝霞聚散，一次阳光下的心悸、一次躲避暴雨在街头匆忙的奔跑、一次不经意碰到他的手扭头藏起飞上脸颊的红，没人知道哪一秒记忆是伫立在港湾的灯塔。
记忆，是活过的证据。
牧的公寓在高高的30层，俯视街路，夜色里的车灯都成了萤火之光，匆匆而过，不知驶向哪处港湾停泊。
三井寿捧着他钟爱的黑咖啡，双臂支在阳台栏杆上，听身边的阿牧接着讲他的经历，那些属于他又生疏得仿佛不相干的故事。
“铁男也醒过一次，在你第二次陷入昏迷时，他突然就醒了。他情况很糟糕，多处骨折，多器官出血，活下来已经算幸运……”牧想了想，叹到，“他真的顽强得叫人钦佩。当时包括医生都以为他是回光返照。”
“幸好。”三井寿忍着要碎掉般的心疼，勉强笑笑，“不然我就成了杀人凶手，我把他撞得那么惨，现在又害他沉睡，”他笑得越发苦，“我是个什么巫师吧。”
他突然发现牧看他的眼神有些古怪，让他莫名其妙地心虚，“怎么了？我记错了？”
牧低头呷了一口层次丰富的摩卡，对三井笑笑，“……我是想说，你不用自责。你没做错任何事。我想你就是太内疚才卡在车祸不肯醒。无论如何，已经这样了，你要想开。”
“就算我想自责，都不知该从何开始。牧，你们给我的记忆和我的人生到底偏差了多少？”三井寿认真盯着牧，“你要告诉我实话，这是我的人生。”
“实话。我帮你记忆的，大学部分和后来咱们一起办杂志社，大差不差，我没骗你。铁男给了你什么，只有他才知道。但你能醒，说明你认为合理。三井，虽然我不太喜欢铁男，可我知道他绝不会伤害你。”
“那他为什么不醒？”
牧有些感慨，“其实他不适合做引导者，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不会找他。”
三井撞了一下牧的肩膀，表现得极熟悉，“铁男是我什么人？”牧没立刻回答，正思索，三井追问：“你要对我说实话，我这么信任你。”
“他是你男朋友。”牧苦笑，他被三井绑架了，还是自投罗网那种。
三井长叹一声，他就觉得这些年铁男并没退出他的生活，那混蛋果然骗他，他还信了。
再次见到铁男，三井寿抱着膀子站在病床边生闷气。他一想起这一个多月，他跟个傻子似的天天来跟铁男说话，他就气得牙根痒痒。这混蛋，撒个谎就退步抽身了，自己睡得倒踏实。
心电监护仪滴答、滴答跳动着若干条他看不懂的线。三井寿很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线都拔掉。真是混蛋，梦里说走就走，什么都不肯给他留。哪儿有这么给人当男朋友的。
“愿意跟我谈下去了？三井先生。”高桥走到他身边，像是知道他一定会回来。
三井望着病床上对外界一无所知的铁男平静的脸，手捏疼了自己的胳膊，恨恨地说：“高桥，我的原始记忆有没有可能恢复？”
“理论上没有，我不敢说完全不可能，但机会渺茫。不过我有个想法……”高桥故意拉长了声音，示意三井问。
三井寿偏不问，斜眼睛觑着高桥。
高桥拉开笑容，似乎完全不尴尬地继续说：“如果三井先生愿意给铁男先生做一次引导者，你就能看见他的记忆了，他一定记得你。”
三井哼笑一声：“你的职业道德呢？”
“我必须要告诉你，三井先生”，高桥扶了下眼镜，“铁男先生的情况不好，他的脑电波在衰弱，我怀疑他失去了求生的意志。”
“我管他死不死！少拿这种话威胁我。他自己选的他活该！”三井甩下这样一句绝情绝义的话，大步流星从高桥面前离去，去向却是高桥的办公室。
高桥跟在三井身后，自信满满地盯着三井的背影。
爱什么就会被什么拖累，这就是人的软弱。
三井寿非常不爽，高桥的掌控让他处于下风，因为他有所求。高桥的话打动了他，他想要铁男醒、也想记起事情本来的样子。他明显而且只能依赖高桥。
相对来说，高桥为什么呢？他要是找不到高桥的核心利益，就只能任凭拿捏。他走进高桥的办公室，没急着谈正事，站在书柜前，挑一本杂志随手翻，想让自己看起来放松。
非常意外，居然是时尚杂志，他本以为会是医学杂志。
高桥走到他身边，递给他另一本，“这里有你的访谈，这些天看过吗？是不是连接受过访谈都不记得。三井先生，我所经历的案例，没有人出现你这样彻底的失忆症，通常遇见相关情节，或多或少能连贯起来。”
三井对高桥的目的有了些猜测，“你可别说你只想医好我。你是这里的客人，从我身上得到你想要的就会离开。而我还要在这里，我的亲人朋友、我的爱、我的过往，我不记得可我知道，他们都是我的牵绊。坦率一点吧。”
“我也有亲友和爱啊，三井先生，把你的理解力分给我一点，我的确只想医好你和铁男先生。”
“然后呢？这样不足以说服我。高桥先生，我明确告诉你我已经不记得铁男了，他把他的存在抹掉了。我不在乎他醒不醒，只有回忆对我有那么……”三井捏起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很小的意思，“一点点吸引力。但我早知道未来比过去重要，没有过去的人，可以丢掉负担轻松向前。”
高桥忽地笑了，“牧先生来找过我，他对你在感情上的评价很高。不知道三井先生有没有兴趣听听铁男先生昏迷之前最后的留言？他可是为了你，拼上性命都不惜。”
他走开一些，拉到让人舒服的距离，压迫感低了许多，话说得越发真诚：“你与我的目的稍有差别但方向是一致的，三井先生，你完全不必对我抱有恶意，我们可以合作。”
“我再说一遍，”三井丢掉杂志转过来背靠着书柜的玻璃门，坚定地说：“坦率一点！收起你的迂回，摊开来说吧。我不会接受任何胁迫。”
“好吧我承认，”高桥高举双手落下去拍在腿上，啪地一声，用夸张的肢体动作表达他的妥协，就像他摊开最后一张底牌地破釜沉舟，“相对于医好你和铁男先生，我的兴趣集中在研究你这个案例上。我希望你能做我的研究对象。”
他拉着椅子拖过地面，请三井就坐，另拉来一把与坐在对面，“为了我的研究我也会努力治好你！我们其实毫无冲突点啊。”
三井坐下来，靠着椅背，略仰着头用眼角看高桥，“你要把我切片吗？”
“不，怎么会呢。只要三井先生您给铁男先生做一次引导者，之后把详情如实告诉我并允许我写进论文就好。我会给您匿名，保护好您的**安全。”高桥伏低身体贴近三井一些，示弱地讲：“我知道三井先生愿意做这个引导者，你看，我们要做的本就是同样的事。”
三井盯着高桥思索，他承认他愿意，高桥要研究他、要出名，合情合理。那高桥为什么不直接说？态度坦率一些，自己会一口答应。有什么在高桥眼中构成自己的犹豫吗？
“铁男为什么不醒？请你向我详细解释。”
高桥点点头，语气诚恳：“这是第一次，引导者没醒。我推测他陷入了某个记忆场景，不肯走出来。按我的推测引导者不应该选与病患关系密切的人，因为有太多共同记忆，可能会引起混乱，铁男先生很可能印证了这个情况。但还是要进入他的记忆才能确定。”
三井气愤了，高桥的低姿态让他放松，此刻他的气愤已经写到脸上，“那为什么选铁男！既然知道他有危险，你作为医生怎么能如此不负责任！”
“铁男先生自己要求的，他明确获知风险，但他坚持。我知道三井先生也会做同样的选择，你们俩人，其实很像。”
高桥笑着向三井倾斜身体，情绪温和，勾引一样，“我能感受到，三井先生是个喜欢用直觉来做决定的人，喜欢艺术，喜欢刹那的灵感，喜欢迸发的火花。感觉不对的事您一定不信。
牧先生是您十几年的朋友，情谊深厚都没能唤醒您。三井先生，对你来说，只有特定的人才懂捕捉到你的感受。”
高桥越说离三井越近，他在一个比三井略低的位置仰头，眼神交织着恳求和诱惑，“我没猜错的话，铁男先生也是依赖感性超过理性的人，您真是最合适他的引导者了，不要刻意追求逻辑，只要感觉对，您一定能把他带回来。”
三井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阻止自己去脱口而出的“好”，高桥这家伙真够吓人的，像个勾引人的魔鬼，“困难在哪儿？”
高桥坐起身，笃定地回答：“你可能醒不过来，或者两位都醒不过来也难说。当然我会尽量降低这种风险，我很期待这单案例成功。”
到底还是被拿捏得死死地，三井寿长出口气点了头，他根本没办法拒绝。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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