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味唤醒了触觉记忆,10岁那年他枕在母亲膝上午睡,树盖像个筛网,在碎叶的窸窣间滤出铜币大小的阳光。
拉尔夫挣扎着要从梦境中醒来,但睡梦中的人再怎么使力,反馈在身体上也只是小幅度的肌肉抽动。母亲听到他的闷哼声,放下了编织的木针与毛线,轻柔地拍着他的小脑袋,微风中的羊毛絮让他想打喷嚏,拉尔夫想起母亲这天穿着宝蓝色的高领毛衣,和象牙白的绸缎半裙。
“看来是做噩梦了。”久违的嗓音响起,拉尔夫有种落泪的冲动,但最终只是发出意味不明的“嗯嗯”声。
母亲从口袋中掏出一个东西,在手心捂热后放在他的双唇间,是带着母亲体温的柠檬尤加利叶。他听见母亲又掏出一片,掰开叶柄,粗糙的断面在他额心描绘着法阵。
圆的、扁的、镰刀状的、尖塔形的,他才发觉和塞米拉描绘的形状相仿,心想:“为什么塞米拉就挑圆的画,是偷懒吗?”
母亲画了好久,从额心画到右边额角,他有种不愉快的心情:“为什么塞米拉就画这么点?”又有些失落地想道:“她还有给谁画过吗?我看她刚才的动作好熟练。”
当母亲开始绘制左半边额头时,他又回忆起母亲对他和弟弟讲述的故事,那是在他8岁时的事,之后母亲被舅舅施下了禁制,再也不能对他们提起西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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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正好,弟弟还握不稳鹅毛笔,8岁的拉尔夫却有模有样将书垫在手肘下,只是掩不住眼神中的好奇,将眼睛睁得圆溜溜地倾听母亲的讲述。
“西岸的每个城邦都有专门的土地种植尤加利,往往在墓地旁边。我们没有圣木,但尤加利在母神法系中有着崇高的地位。”
“它代表着恩赐,自然的恩赐,生命的恩赐,死亡的恩赐。人们可以在任何造物上描绘尤加利的阵法,这种阵法其实没有什么效力,它无法阻止时光的消磨与生命的流逝,甚至连祈福与祷祝效果也没有。”
“这种阵法只是一种烙印,让瞬时成为永恒的烙印。”看着两个小朋友似懂非懂的神情,母亲没有深入解释,而是转而说起小朋友爱听的新奇事:“尤加利阵法也有个很有趣的副作用。”
“尤加利叶也代表着回忆。”
“尤加利阵法本质上是施咒人将自己的情感烙印在被施咒人的灵魂上。” 母亲看向弟弟,弟弟这年才5岁,拉尔夫觉得他完全没懂,刚刚眼神已经飞到一边的积木上了,但母亲看他,他就会用玻璃珠一般的双眼专注地回看过去,“就像你喜欢克莱门特公爵的小女儿,可人家对卡特莱尔伯爵的长子情有独钟,就算你给她绘制了尤加利阵法,这个烙印也会很快消失。”
弟弟的笑容消失了。没想到他竟然能听懂,母亲差点要笑出声,但由于那是东岸仍保留着对女性仪态的严苛要求,她已经能熟练地控制表情。
“如果两个人的情感达到平衡,那么这个烙印就会一直存在。但如果被施咒人的感情远大于施咒人的感情,就好像刚学骑马的人握着缰绳,他无法驾驭奔驰的骏马,但又要确保自己不跌下马。这种执着就会让他们进入回忆。”
“不过很少发生这种情况。因为回忆有很多种,可能是两个人共同的回忆,也可能是施咒人的回忆。就像东岸在立誓法咒上很谨慎一样,大家都不会随意施下尤加利法阵。西岸的情侣们常常因为这种事情发生争吵,女孩们对这个法阵的使用很保守,免得日后感情发生变化,自己的记忆反倒被窥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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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他额头上划下了最后一笔,尤加利叶的香气重又笼罩上来,夏风拂过,湿湿的凉意积蓄在眼角,拉尔夫终于在回忆中锚定了这处片段。
这天,母亲难得获准带他到近郊的庄园游玩,他只是在母亲膝上睡了个午觉,醒来时就孤零零地躺在树叶堆里,而尤加利的香气早已散尽。当拉尔夫再次从回忆中睁开眼时,圣骑士在园中来回游走,铁剑的冷硬覆盖了草木香气,他们在寻找失踪的母亲。
“这里有破坏的痕迹。”一位骑士指着角落的树篱,那边被凿出了一个小洞。
拉尔夫看到前任圣殿骑士长顺着踩踏的踪迹眺望向远处,20米高的悬崖下是一片荒滩,而荒滩的尽头是一条顺滑如绸缎的暗蓝色河流,拉尔夫听到他咬牙切齿地说道:“赛比西河。”
母亲应该是最后一个逃回西岸的女巫,这天后圣骑士团加强了沿河的魔法阵,并增派卫兵巡视,即使十年前东西岸恢复了交流通商,警戒也未曾松懈。
24岁的拉尔夫装在10岁的小小身子里,朝骑士扬起的剑尖看去,将将看到赛比西河的波浪翻出树篱,舔舐着剑刃。他早已接受母亲不够爱自己的事实,只是这个真相随着尤加利法阵的松动而直白地曝光在他眼前,被遗弃的孤独感与难以启齿的委屈依然如故地在翻腾。
他假装不屑地问道:“西岸能有什么吸引人?宁愿在西岸当个邋遢的女巫,也不愿意享受东岸的生活吗?”
好像是在问母亲,又好像是在问另一个人。
在愤恨中,眼前的黄昏院落转为一堵漆黑的石墙,拉尔夫扑进盛夏晚间潮热黏腻的空气中。骤然拔起的身高显示他已经进入了另一段回忆,他看向自己的双手,左手食指戴着一枚被镶嵌在黄金戒圈中的红宝石,这是他送给自己的24岁生日礼物。
他心中纳闷:“我刚才不是进入了母亲的尤加利回忆里吗?”
他从石墙后走出,水声乍然出现,月光下幽蓝的河面与远处岗哨的微光使他心中一跳:“赛比西河?”
一年前他和塞米拉分手后再没来过这里,这显然不是自己的回忆:“难道是母亲回来了?”
夜风乍起,斗篷翻飞,软底皮鞋消弭了足跟碰撞青砖的跫音,另一种可能性在脑中乍然闪过,同时,拉尔夫惊慌地回头。
星星点点的幽蓝色光,萤火虫般在兜帽下的那双眼中游动,来人用面罩遮掩面容,连碎发也被一丝不苟地绾起。
从眼头到眼尾,拉尔夫的视线仔细描摹过那熟悉的弧度,塞米拉显然看不到他的出现。拉尔夫震惊到恍惚,被强烈的情绪拉扯着,身旁的景致逐渐淡化成透明的虚影,但塞米拉匆忙地步出小巷,沿着赛比西河向远处走去。眼见她的身影即将要走出自己的视野,拉尔夫迈出脚步,踩上了坚实的砖面,他下定决心跟了上去。
走了大概四十分钟,他们走出了城区,走到布满碎石的空旷河滩,远处是起伏的丘陵。拉尔夫冷眼看着她笨手笨脚的动作,在崴了四次脚,被石缝中跳出的小青蛙吓了五次之后,塞米拉坐在岸边的一块圆石上,圆石边插着一根孤零零的芦苇。
当月亮移至中天时,漆黑的独木舟从水中升起,芦苇穗镀上耀目的月辉,只有一瞬,那光忽而又熄灭。
丘陵下的河岸森林却传出动静,三个女子从灌木丛中飞快窜出。
塞米拉问道:“多莉呢?”
“死了”,其中一人气喘吁吁地回答道:“死在大少爷的床上。”
塞米拉又问:“他们发现了吗?”
三人同时点头:“贝德福德公爵在厅里大发雷霆,我们趁乱逃出来了。”
“公爵对大少爷根本没多少感情,让他烦恼的是治安官会按照规定来检视现场,和侍女意外死在床上就算了,大少爷荒*淫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公爵害怕法院和教会参与进案件中,导致庄园的秘密被发现。”
塞米拉点了点头,问道“你们有把羊皮纸放进壁炉吗?”
“我放了,在画法阵的时候。”绑着麻花辫女生说道:“但治安官真能发现吗?我怀疑他们只会潦草地检查一下。”
“他们不一定能发现。”塞米拉扶着下巴思索道:“但是他们必须照例对庄园里的所有人进行讯问,并且向法院提交笔录。”
“如果他们发现庄园里的女仆从都不见了,会直接越过贝德福德公爵上报圣骑士团。”
麻花辫忧心忡忡:“贝德福德公爵会不会买通他们……”
塞米拉笑道:“旧贵族不复从前了。贝德福德家族现在最多能气急败坏地斥责几句‘你们这是在践踏古老家族的荣耀’,‘如果君主还在世,你们都会被杀头!’” 她提着嗓子挤出滑稽的语调,把三个女孩逗得咯咯笑。
“我们去西岸真的会有更好的生活吗?”绿眼睛的雀斑女孩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我只听妈妈说起过那里。”
“但是从来没有人从西岸过来,只有人从东岸逃到那儿。”
雀斑女孩有些不安地说道:“我知道以前教廷总是在抹黑西岸。但这件事确实也…有点让我害怕。”
麻花辫女孩有些气愤:“那贝德福德公爵还跟我们说现在外面还在焚烧女巫,是他好心收留我们,你居然还相信这些人的话吗!而且塞米拉小姐就是从西岸来的,你这么说…”
“没事,”塞米拉摸了摸雀斑女孩的头:“会害怕很正常。”
“我跟你保证会比在公爵府里的生活好一百倍,至少能作为有尊严的、独立的人生活。”
塞米拉从袖中掏出一片圆叶,递给她:“如果会害怕的话,坐船的时候就含着这片叶子,睡一觉就到了,那边会有人来接你们的。”
两个女孩坐上独木舟,河水流泻,而独木舟所在之处却是平风静浪,像停靠在幽深的湖面。麻花辫拉着塞米拉的手说道:“他们会找到你吗?其实贝德福德家族不受到惩罚也没有关系,我们离开了就好。”
“我本来不想把东西放到壁炉里的,这样会给你带来麻烦。”
她说着说着腔调带上了哽咽:“我之前都已经接受自己的命运了,为公爵办事,幸运的话和母亲一样死在农庄里,不幸的话就是被教廷处决。一天天这样过来,好像也没有关系。”
塞米拉打断道:“你真的觉得没有关系吗?无数女巫和你母亲一样,怀着孕,法力施展不开,也没法逃回西岸,几十年前不得不躲到贝德福德公爵家成为奴仆,即使和平了,也依然在蒙骗下心甘情愿地成为工具。她们也觉得没有关系吗?”
塞米拉声音转低:“是啊…同样的日子过得久了,好像以前的仇恨都没有关系。”
“但是教廷的赶尽杀绝,旧贵族的贪得无厌,这些应该要被铭记。”她们看着彼此眼瞳中涌动着的魔力潮,塞米拉幽幽说道:“安珀城的墓园还在等待迷途的亡魂。”
麻花辫不懂这句话的含义,但她擦干泪水,隔着面罩亲吻了塞米拉的脸颊。
“我看他们分别时都会说‘无上太阳神保佑他的子民’,那我们一般会说什么呢?”麻花辫模仿着教廷使者古语祷告的腔调,好奇地询问塞米拉。
“我们不说这些。我们无需母神庇佑,我们与母神互相汲取能量,母神是自由的,我们也是。”
待三个少女在船中坐稳,塞米拉轻推船尾,惨白的光芒骤然亮起,水雾升腾,影影绰绰间,能看到枯瘦的肢体盘坐在船头,以手为桨,推动着小船渡河。
我发 我发 我发发发 我会越写越好的(胡言乱语)
24.12.19 修改了一些觉得尴尬的话,顺便让转场更顺畅一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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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恩赐与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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