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的夏天,秦柚把高中毕业证丢进书堆的时候,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关于“青春”和“未来”的美好。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四年前那场看似属于他的分数狂欢,全社会上下“前途似锦”“金榜题名”的美梦狂欢,会在四年后,变成全社会上下数不尽的冷眼和胁迫。
就好像其实大部分人都死在了十八岁前后,表面活下来的人,社会不认识。
隋轻陪他写了一首歌,一次没能写完,隋轻又来了一次。
歌写完了,天操的大学生涯也终于结束。
秦柚自认没有当学生的天赋,没法再顶着这两个字往下走。
毕业季,他那些叫不出几个名字、分不出几张脸的同学,聚在一起拍毕业照。而他拒绝了那套学士服,独自走出校门。
靠近校门的时候,脚步不自觉加快。
——隋轻等在那里。
他跟隋轻的关系,并没有因为一首歌发生什么改变。但这次从学校离开,不再是孤身一人,他就很满足了。
越靠近校门,他脑袋里奔跑的冲动就越强烈。
这是毕业,是错过就再也没有的特殊时间节点;所以他想跑起来,跑向隋轻,不管出于什么,搂住他和他拥抱。
但实际上,他只是走到隋轻面前,和隋轻一起走回租房。
隋轻开车来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他在学校的时候,隋轻也替他把行李装到了车上,现在只需要房东来一趟,交房就行。
房东风风火火地来,风风火火地走,只留下空空的房子,两个人。
“走吧。”隋轻说。
说完要转身出门。
手腕上,安安静静的手链一荡,秦柚拉住隋轻的手,不知道是跨过去还是把隋轻拽过来,面对面,手臂搭在隋轻肩上,双手环抱住他。
手链往小臂的方向滑了一小截。
拥抱突如其来,隋轻的腰只来得及向后微倒,但也没了后续的动作。察觉到这个拥抱紧了点,隋轻就说:“……从今以后,好好生活吧。坏的事,还不会结束,但是——好好生活。”
手臂又收紧。
秦柚的声音闷在了拥抱中,他对隋轻说:“谢谢。”
隋轻就说……“不客气。”
手慢慢松开,关门的声音转瞬即逝,无人的房间留在原地;一辆车挂着不属于这个城市的车牌,要回到它来的地方。
高速路旁,是陌生的省份和城市,但风景并没有脱离水陆空的范畴,其实都那样。
路上,隋轻开着车。
“转正机会不要了?”他问秦柚。
“嗯。”
隋轻没问原因,也没说后续,不问工作的事,只盯路,问他:“是打算待在市里吗?”
“嗯。”
隋轻又问:“有给自己找地方住吗?”
“……”
“没有的话还是上我那儿待着吧。”
秦柚这才缓缓开口:“嗯。”
一千公里的路程,晚上在服务区休息,隋轻告诉他困了就睡会儿,自己下了车,走到很远的地方。再回来,也带来了一股快散尽的浅薄烟味。
秦柚不知道隋轻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自己醒来的时候,天还是夜色,而车已经在路上了。
“手机看看。”听见他醒来,隋轻目不斜视地说。
秦柚的意识还在聚拢,逐渐清醒后,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看见隋轻给他发了一条消息,点开,是一个联系人名片。
还没能问隋轻什么情况,隋轻就先说:“房东微信,加一下。”
于是秦柚发了好友申请。
他发的时候,隋轻刚好在说:“那屋里,家具电器都不归房东,出问题了就找我;如果是管道电路什么的有问题,你直接给房东说。”
“好。”
手机已经放下了,隋轻还在说:“房租还是那么给着,直接转房东,不用给我;到时候找到工作,不管是什么情况,都给我说一下。”
“好。”
窗外的反光点飞速后闪,车笔直地驰出好一段距离。
隋轻腾出一只手,头也不偏,把没开过的矿泉水递给秦柚,什么都没说。
秦柚接下了,水瓶握在手里,一只手虚拧着瓶盖。正打算拧开喝一口水,隋轻忽然说:“以后那边我不经常回去了。”
瓶盖上的手一顿,“……嗯?”
“再怎么着,”隋轻转头看着他笑了一下,“也别吃冷饭了。”
他没回头,隋轻又继续看路。
“……”
秦柚一下子低头,视线涣散地望着手里的瓶盖,长久沉默后,故作镇定地问:“……那你去哪里?”
隋轻说:“工作去哪儿我去哪儿呗。”
“……休息的时候呢?”
“到处玩儿玩儿吧——你要是有空也可以叫你一起。”
满满一瓶水,几乎看不出摇晃和颤抖。秦柚抬头,挡风玻璃像消失了一样,扑面而来的空气让他无法呼吸,“那里……不是你家吗?”
“非要说的话,”隋轻专心地开车,“其实是的——不过我在哪里都一样吧。”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瓶身被死死握紧,秦柚语气如常地问:“为什么要走?”
“工作方便。”
“……”
车厢内,细微的噪音涌入秦柚的耳朵,紧接着,好像所有的声音都回来了。回来得又猛又急,瞬间堆满了狭窄的空间,让人无法继续入睡。
直到车停在新服务区,车门一开,那些声音才向外扩散。
隋轻先打开车门,示意秦柚也下车。
早上五点,零散的路灯撑着小片小片的光晕。四周最亮的光,是两束车灯,但照不到他们身上。
隋轻带着他买了两罐饮料,递给他的时候,他一下子不愿意接,隋轻就塞他手里了。
也没谁说话,喝完饮料,就慢慢走回去。
秦柚刚要上车,“咔嗒”一声响,后备箱被打开,上升着。
而隋轻站在车的另一侧,看着他,往后指了指;接着两个人分别从两侧往后走,隋轻停在旁侧,他正对着后备箱。
路灯的光晕刚好晕染到眼前,秦柚看着被稳稳放在正中间的琴箱,一言不发。
“看看喜不喜欢吧。”隋轻在一边说。
琴箱被磨蹭着打开,一把崭新的电吉他闯入眼帘,在冷白的柔光中发亮,漆面仿佛波纹流动。
“毕业礼物。”隋轻笑着说。
“……”
秦柚往后挪动一两步,终于肯直视隋轻的双眼,但眼珠里也流露出退却的光。
“隋哥,”他说,“这吉他,他妈至少四五万。”
隋轻笑着,“不止于,八千。”
大脑乱得根本没法思考,视线也很难定在隋轻身上。一道念头浅而快地绕过那些乱麻,秦柚一下就反应过来了,重新看向隋轻,说:“美金啊。”
隋轻笑而不语。
秦柚不看隋轻也不看琴,抗拒着又后挪一步。
“不想要吗?”隋轻笑着问。
语气里已经浮现了淡淡的焦急,秦柚回:“用不着……”
隋轻的语气试图推他一把,“就是个小礼物。”
秦柚摇头。
“收下吧。”隋轻还在劝。
“没必要。”秦柚的声音像被什么压着,发着酸涩,每个字都弯弯绕绕地强调了拒绝。
隋轻就说:“你不要我也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他又望向隋轻,连视线都不敢太重,“隋哥,这真的没有必要,这吉他比我命贵,我未必用得上。”
隋轻说:“拿着玩儿呗。”
他还是摇头。
隋轻就问:“不喜欢吗?”
“喜欢,我喜欢。但是……”秦柚急得不知道该看哪里,“吉他真的不重要,我那把照样弹。我只是,我……我……”
隋轻打断他:“要不——”又不说了。
秦柚抬起眼睛,眼里隐隐有泪光。
隋轻又继续说:“那要不我走的时候把它带走了?”
“……”他低下头。
隋轻看着他,等他回答;他沉默不语,隋轻又劝:“我送你的,看那么多年份上,收着吧。”
“别……”
隋轻也沉默了,收了笑意,细细看他;又往远处看了看,路灯无声地发着光,转过头来,注视着他,问:“‘别’什么?”
“别走啊……”
“……”
秦柚的视线散在暗淡的地面上,眼泪已经流了很久,只不过全倒灌进心里了。
他不说话,也没听见隋轻说话。
沉默久久不散,隋轻忽然开口打破寂静:“小秦。”
秦柚抬眼,眼睛里全是话,但嘴上一句也没有。
隋轻说:“要不我给你个机会吧。”
“……?”
很淡很淡的光晕笼罩着隋轻,他的笑意又忽然亮起来,说:“如果你喜欢这把吉他,你就应该说‘别带走’,而不是‘别走’。只能是你喜欢我,才能说‘别走’——给你个机会,别什么?”
“嗯?”头也抬起来了。
“我走了?”又开始不着调起来。
“什、什么?”
“真走了。”说着,隋轻往后撤,还笑得越来越没个正形。
秦柚一急,说:“别——”
低头一下意识到什么,仓促间地猛望向隋轻,“别走……别走。”
隋轻笑着停下了,问:“然后呢?”
“……什么然后。”秦柚被吓得往灯里退半步。
隋轻还是那么笑着,“你喜欢我,然后呢?你想要什么?”
所有思绪都不清晰了,秦柚凭借着本能说:“……你。”
“好。”
“……嗯?”
大脑一片空白。
隋轻笑盈盈的,“好,我说好。”
眼前的光分层了,什么都辨认不出来。秦柚回避着后退好几个半步,脚不安地别开一个角度,人也往没人的那边方向转;视线看远处的便利店,看小成一个点的灯,狼狈得不知所措。
最后盯着地面,生生转回来看向吉他,一偏头,像是失重无力,头只能微微后仰,凝望隋轻,眼睛里泪光在晃动,“你什么……什么时候知道……”
隋轻理所当然地说:“你告白了,你已经告过白了,我认真地想了很久。”
“那又是、什么时候……”
“你大三那会儿,我找你那次,你喝醉的那次。”
“……”
记忆里完全无法追寻,只有眼泪缠绕着混乱的情绪,慢慢溢出。
随着他的眼泪渐渐溢出来的,是隋轻的笑。
“你说,隋轻,我喜欢你,真的好喜欢你,喜欢你喜欢得快死了——像没有我就过不下去了一样——怎么还哭?”
眼泪像是经历了拉力和重力的长久拉扯,最后才一脚踩空,猛然从百万微米的空中无尽坠落。
瞬间落地,粉身碎骨。
秦柚哭着问:“那为什么要走?”
隋轻说:“骗你的,临时那么一说——刚刚想好了,不走了,我和你一起回去。”
秦柚就说:“所以你在来的路上还想丢下我。”
隋轻笑了笑,“那不是还没想清楚吗。”
秦柚终于转身面对他,可视线又不敢一直看着,说:“但是你——我以为你不喜欢男的。”
“可以试试。”
这句话让眼泪冷却了一下,整个人站着不动,却仿佛后退了,“……算了隋哥,没必要。”
隋轻反问:“能有什么差别?”
“这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
隋轻又问:“我想什么不简单?”
“我不想只是和你试一试。”
“那就认真的。”
眼泪又滚烫地落下来。
隋轻看他哭了一会儿,笑着说:“过来吧。”
秦柚将信将疑走过去,眼泪却掉得崩溃。走到隋轻身前,抬起眼,直视他,眼神却仍不安地闪动,语气比任何一次脆弱小心:“那你现在是我的男朋友了吗?”
隋轻说:“是。”
“真的?”
“真的。”
“你是我的男朋友了吗?”
“是,我现在是你的男朋友。”
路灯淡得像在梦里;梦里才会有的回答,让秦柚没法确信这一切是真的。他不断小心翼翼地问:“你不走了?”
隋轻回得很肯定:“不走了。”
他又问:“你以后还是不回来吗?”
隋轻答:“那也是骗你的,那是我家,不回去我住哪儿?”
最后他如履薄冰地希求着:“我可以亲你吗?”
隋轻说:“当然。”
话音一落,留了一秒的踌躇,接着一个人一步上前,两个人脚步零落交错。隋轻的后背撞向车窗,半靠着,腰和肩颈被人搂住,还没回过神,数不尽的吻就落在唇上。
没有小心翼翼,只有一场持续五年的暗恋彻底被撕碎。
所有压抑的、不安的,全都变成了不知深浅的吻。
秦柚双手捧着隋轻的脸,眼泪模糊在两个人的唇间;隋轻只是不动,撑着车,任由他的眼泪渗进来,放任他吻多重、吻多深。
路灯的亮度,微不可察地被时间冲淡。
唇分开了,但近得下一秒能再吻上去。秦柚不松手,头往侧边低,侧额就蹭在隋轻太阳穴边缘。
隋轻这才回过神,缓了一口呼吸,手有点僵,正想着要不要伸手摸下头什么的,唇边响起一道湿热的哭腔。
“我爱你。”
还在担惊受怕地说。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隋轻闭着嘴没说话,最终犹豫着伸出手,搭在秦柚头发上,停顿一下,轻轻拍了拍。
无数个“我爱你”在颤抖,夹杂在吻里,又贴上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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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路.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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