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望渡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了几分钟昭最熟悉的轻蔑,霎时间将他的记忆带回了上辈子被那把匕首捅入小腹的时候。
他感觉身上的血在慢慢凉下来,那点对江望渡可能无辜的怀疑也跟着褪去。
前世对他下杀手的人是江望渡,此事毋庸置疑,后续导致钟家其他人俱死的那场火灾,幕后推手是何人倒不一定。
不过就算做这件事的人真是太子不是江望渡,目的也是为了替他遮掩仓促杀人的真相,无论如何都与江望渡脱不开关系。
钟昭想明白这一点,面上的表情也冷下来,径直将那个装着衣袍的包袱塞进江望渡怀里:“既如此,大人还是拿回去吧。草民身份低微,担不起蓝夫人厚爱。”
“何必如此客气。”江望渡闻言笑了一下,又恢复到先前那副跟他十分哥俩好的状态,“我娘都已经做了,这衣服我又穿不了,难道你想让她老人家白折腾一场?”
“这与我何干?”钟昭唇齿相讥,“草民从来没求着江大人送礼物过来,您就算是兵马司指挥使,也不能强买强卖吧。”
江望渡望着他油盐不进的样子,顿了顿,忽然往前走了一步。
这个距离近到有些离谱,而且钟昭观察着对方的视线,此时居然又聚集到了自己的嘴唇上。
他看着江望渡看向自己时缓缓眨动的眼睛,无端生出几分恼怒,不得不后退了两步。而这一退,头脑清醒了些,钟昭蓦地发现,那包袱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手上。
“惟祝公子金榜题名,不负多年寒窗苦读。”江望渡这次没有再多言,朝他拱了拱手,张口正色道,“阿昭,回见。”
说着,江望渡活像是怕钟昭再次追上来,硬要把东西还给他一样,带着孙复加快脚步,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而在这个时候,一直在后面紧赶慢赶的钟北涯总算挑灯走了过来,看着刚刚消失在拐角处的江望渡的背影,再看看一言不发的儿子,欲言又止了片刻,把他手里的包袱拿过来,翻开看了看。
“这是江大人拿给你的?”钟北涯看着上面繁复的花纹,颇有些讶异地问出来了这么一句,然而在看到钟昭挪过来的视线后,他又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废话,有些讪讪地继续道,“这衣服挺好看的,要不你明日就穿它吧,同考场想必有不少出身好的学子,穿得精神一点也好跟他们多交流交流。”
“您儿子若能及第,自然有人会上门结交,不需要凭衣服交友。”钟昭摇头,“何况号舍内只容许一人进出,哪有机会和所谓同考场的考生交谈。”
乡试所有秀才进入贡院后,会按照提前分好的牌子进入相应号舍,不管考生出身贫穷还是富贵,都要在那个小地方待好几天,一应吃喝拉撒全在里面,估计连翻身都要费一番力气。
再加上到了那个时候,众人马上就要面对第一场考试,对自己没什么信心的人可能会因为紧张难以入眠,对自己很有信心的也有可能因为过于激动睡不着觉。
除了鸡鸣狗盗之徒,有可能会通过敲墙的方式,试图跟左邻右舍搭上话,根本没什么人有心思跟其他人谈天说地。
钟昭简单给父亲解释了一下,便拉着他往回走:“行了,爹,我们回去吧。”
——
第二日,八月初八,钟昭告别父母亲人,带着未来几天需要用到的所有东西,跟其他赴考的秀才一道自觉排成长队,等待相关的官员对他们进行搜身。
大梁尚文,科举想耍小心思的人层出不穷,比较常见的是夹带,就是将自己准备好的纸条藏在衣袖里,鞋袜间,头发中,妄图躲过搜查将这些东西带进考场。
而更高级一点,也更胆大包天一点的,就是提前贿赂巡考的官员,让他们给自己传消息。
钟昭记得在即将到来的永宁三十三年会试,就出了一起轰动全京城的舞弊案,涉及此案的大小官员过百人,从贵族到寒门全卷了进去,朝中诸皇子门生皆有牵扯,堪称无一幸免,被判处抄家者如云。
思绪翻滚到这里,正好便轮到钟昭进入那个封闭的小房子中,将全身上下和包袱各检查一遍。
其他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在摸到他袖口中的剑穗时,那腰间挎着刀的官兵看了他一眼。
“你一个书生,身上带这东西干什么?”他把那剑穗拿在手里,努努嘴道,“这上面虽然没有字,但是图案少见,为了保险起见,就由我们先替你保管着,等你走出贡院就还给你,没意见吧?”
“没有。”这一世他没有配剑,留这东西在身边只是出于习惯。钟昭摇头如实回答,那官兵就大手一挥,示意他能出去了,接下来会有人领他到指定的号舍,同时提高嗓门叫出了下位考生的名字。
当夜,钟昭隔着带来的衣物躺在木板上,能听见右边那位仁兄如雷般的呼噜,也能听见左边那位貌似出身不错的考生,从来到这里时就没停过的叹气。
甚至因为夜间巡视的官兵有所松懈,他还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骂了几句娘。
单人单间的号舍狭小逼仄,再加上这些杂七杂八的动静,环境没比宁王府最下等死士居住的房屋好到哪里去。钟昭睁着眼睛睡不着,下意识想将剑穗拿出放在掌心把玩,结果摸到一半才想起来,那东西早在搜身的时候就被收走了。
“……”钟昭深吸一口气,干脆撑着身/下的板坐起来,透过上方的屋檐往外看,月亮被遮挡大半,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点边。
从昨天江望渡出现在钟家门口到现在,他一直有一件事想不通,那就是对方为什么要在秋闱前一天找上门,说了一箩筐不知所云的话,只为了把一套衣服交给他。
钟昭跟蓝夫人从未见过,唯一的关系就是他们俩都认识江望渡,但是那套衣服他也请姑姑看了,确认并没有特别之处,根本不存在什么传递讯息的可能。
他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东西,伴着隔壁越来越大的鼾声,终于慢慢有了一丝睡意。
在真正失去意识之前,钟昭无不烦闷地想,江望渡一个武官怎的比古书还难懂,莫不是专程过来给自己找不痛快的。
——
乡试最后一场的内容是策论,就边境屡受侵扰一事,要求考生作答如何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以及如果非要打,应该如何征兵。
近十年间,皇帝的身体一天天衰败,却偏偏吊着一口气始终没咽下去,上朝也做不到做到按时按点,导致推行国策远较前几朝艰难,边疆遭挑衅。
早年镇国公身体还好的时候,这种事一般都会由他出马,老将军威名在外,往往还没开始打,敌人就先畏惧三分。
然而现今他年纪渐大,旧伤经常发作,再上前线已经很难。
新的靠得住的将军没培养起来,边境还动不动就发生动乱,甭管打起来的是大仗还是小仗,紧跟着的就是征兵。
但征兵这种事,很多时候就是自愿的没人报名,强制的怨声载道,偶尔碰上一两个烈性且无牵挂的,还容易出现恶**件。
钟昭回忆了一下自己前世执行任务,去边关走访的时候见到的种种惨状,略顿了顿,提笔洋洋洒洒地写了起来。
当考官喊停时,他正好写完最后一个字撂下笔,脑中突然电光石火地闪过一件他快要忘记的事。
永宁三十二年秋,因为一桩需要锦衣卫与五城兵马司合作侦办的案件,皇帝同时召见了两个部门的人。江望渡在做完汇报之后,提出想去军营里磨练一下。
但他会提这个要求应该是突发奇想,没事先与太子商量,因此虽然皇帝恩准,过了半年多,太子还是想办法将他调了回来。
因为那时候江望渡走的时间实在太短,钟昭对这事的印象也不深,但既然前世发生了,不出意料的话,今生同样不会例外。
桌上的考卷被收走,钟昭开始收拾摆在桌上的各类物品,再想到那天江望渡突然去钟家,一下子明白过来,他是来跟自己告别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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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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