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海没有用拾莲送的琴,取出自己的琴擦了又擦。
这是一把外表看着很普通的黑漆古琴,甚至连琴身上没有什么花纹,好像一个半成品,但琴上的弦是金色蚕丝做的,光一照整个琴面都泛着金光,从上面俯视,琴弦正好映下一片金色的花纹,好看得很。
棠海藏有很多珍品,都放在琴房里,丹木进去过很多次,其中有几把他印象很深,即便棠海从来不弹,琴一拿出来他也知道是棠海的。可这把他完全没有印象,若是说在暗处这把琴看起来普通非常,也是十分不对,因为在暗处琴身反倒能看出暗红色的纹路。
“棠海,我没见过这把琴,它在琴房里吗?”
棠海摇摇头:“不在,这是我的法器,和你的金羽一样,可以藏起来,用法术召唤。”
“你的法器?!”丹木拔高了音量,震惊程度不亚于知道蒲迎和炬归是同他们一样的关系。
棠海不是没有法器吗,怎么突然冒出来一把琴,难怪上面的纹路这么奇特。
“我有法器很奇怪吗。”棠海笑笑。
“我一直以为你没有法器的,你从来没用过,我以为白雾就是你所谓的法器。”丹木两指轻轻放到琴身上,冰凉的触感一下子就让他想到了寒冬的河,冻手。
“好凉。”丹木被冻得一哆嗦,忙收回了手。
“这把琴是冥府的东西,寒气重,认主且脾气不好,若是驾驭不了,还会伤了自己,所以我没用过。”
一丝白雾缠在丹木手指上,冰凉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
“你也驾驭不了吗?”丹木讶道。什么邪门东西,连棠海都驾驭不了。
“能是能,但它攻击性太强,要耗些心神。”
“师兄师姐知道你有这个法器吗?”
“不知道,我从来没用过,今天是第一次拿出来。”
刚刚被琴冻了的地方麻麻的,丹木不敢再去碰,心有余悸道:“你这么温柔的人,法器居然是这么霸道的琴。”
棠海没回应这句话,只是点点下巴示意他坐下,道:“这琴音色不错,最适合拿来弹祭神赋,有灵的曲子能净化它,让它不那么霸道。”
听着有点像开玩笑,好像在回应丹木刚刚的话,可棠海又没笑,丹木一时也没听出来棠海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放心,我不会让他伤了你。”棠海两手放在琴上,抬眼看了丹木一下。
丹木没有坐着,就站在一棵海棠树下,只见棠海席地而坐,衣摆在落满海棠花瓣的地上铺开,香气要把棠海裹实了。
今天棠海恰巧穿了淡青色的衣裳,娇粉的海棠林中平添一抹绿,扎眼又不过分夺其色彩,恰到好处地融为一体。
瘦而薄的手掌撑开,十指骨节分明,落在琴弦上,绷紧,发力,琴声倾泻而出,单音节拖着尾音荡漾在海棠林里,丹木耳朵跟着动了一下。
琴声渐渐欢脱起来,时而清透时而飘渺,丹木眼前浮现了一幅画面:有一个仙人一般的人独自走在路上,没有束缚不问尘事,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比天上的鸟还自由。
随着琴声变得雄厚,画面又变成了一群人。这群人自然是脾性各异,围在一起说说笑笑,一个人的清冷变成了一群人的热闹。
铮地一声,琴声戛然而止,就在丹木以为曲子已经结束的时候,琴声由弱渐强,紧密的音节一股脑钻进他的耳朵,这次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群人,好像是两个人无话不谈,凑在一起说着悄悄话,画面和琴声一样柔美静谧。
还不等丹木好好欣赏这份安宁,琴声突兀地断了一下,随后而来的是格外响亮的悲鸣。
他听不懂,也想不出这样的画面,可就是能共情琴声里的悲痛,是主人公遭受了不公的待遇吗?不,不是,琴声的情绪里没有气愤,只有浓到化不开的悲伤。
是什么事情这样伤心。丹木捂住胸口,有些喘不上气,棠海的眉头也是紧皱着的,看上去正在经历曲子中主人公的苦痛。
“我不想听了。”丹木似乎轻声道。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发出声音,这是本能,他想逃避这部分音符。
这段哀乐很长,长到丹木以为不会再有欢快的音调出现,琴声又停住了。
棠海垂下胳膊,看样子已经结束了。
“后面没有了吗?”丹木强忍着浑身的不适,问道。
棠海抬起头,眉头还是没有舒展,过了半晌,他重新架起胳膊,指尖轻轻抚上琴弦,谁知还没弹出音,琴弦竟直接断掉了!丝线松垮地耷拉在琴身上,昭示着曲子不能继续了。
他愣愣地看着断掉的琴弦,眨了一下酸涩的眼,踉跄起身,道:“就弹到这里,该歇了丹木。”
丹木也看见了断掉的琴弦,一股浓浓的不安涌上心头,他顾不上心慌,大跨几步拉住棠海的手腕,道:“琴弦断了。”
琴弦断了意味着什么他不知道,这是棠海的法器,法器怎么会轻易损坏,更何况这还是棠海第一次用。
“无妨,过几日再接上就是了。”
“可以接上?”
“当然,法器没有这么脆弱。”
丹木定定看着棠海,他想望进那双黑眸里,最好透过这双眼睛把棠海看透。
曲子怎么能就这样结束呢,结局不该是美好的吗,祭神赋,是献祭给神的曲子,还是讲献祭了神明的故事,谁又扮演了“神”的角色。
这些丹木通通不知道,但他却能感同身受,是该说棠海琴技高超,还是说这首曲子太会动人心神。
他看着棠海的时候棠海也在看着他。片刻后,棠海道:“别盯着我看了,祭神赋从来都弹不完整。”
“为什么”都要脱口而出了,生生被丹木扣在喉咙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件事不能问。
“好,去休息。”丹木松开棠海,两个人都好像松了口气。
就当是这法器太邪门好了,丹木心想。
这首曲子当真是丹木听过最邪门的,还没等他睡一觉,脑子里就已经完全不记得刚刚的旋律了,即便他闭上眼使劲回想,依旧想不出半分,甚至连曲调的情绪也忘的一干二净,祭神赋好像从来不存在一样,只剩下这个空荡荡的曲名,和金蝉的壳一样珍稀。
他坐在床上,脸上是呆滞和无措,怎么能忘这么快?
棠海坐到他旁边,道:“发什么呆。”
“我……”丹木抬起头,眼神涣散,“忘了。”
棠海一看他的状态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正常,法器就是这样,就算给你弹了千万遍你也不会记住。”棠海声音沉沉。
“你能记住吗?”
“我的法器,丹木觉得呢?”棠海笑了一下。
“祭神赋到底讲了什么?”丹木不死心,棠海给他弹一定是别有用意,虽然他不记得曲调,但他记得棠海皱起的眉头和眼中汹涌的悲伤。
他确信棠海在悲伤,那股难言的悲伤像是要把棠海杀掉。不管多疼,棠海从不会露出那样痛苦的表情,丹木看着都心惊。
“这不是弹给丹木听了,丹木这么聪明,一定知道的。”
这是不打算告诉他了。棠海明明知道他一点都不记得。即便他听出了祭神赋在讲什么,现在也忘的一干二净,棠海这是在耍赖,仗着法器的特性耍他玩。
丹木滞了半天没有反应,而后才哼笑了一声,这声是无奈到极致了,他根本拿棠海没办法。
“好了,丹木的愿望也满足了,现在总该好好睡一觉了吧?”棠海这会儿跟个没事人一样,好像刚刚伤心的不是他一样。
这让丹木怀疑法器是不是也有催发人情绪的作用,曲子结束,棠海就不会太受影响。
只是棠海瞧着恹恹的,打不起精神,沉默地解衣裳,又沉默地背对着他睡下。
“棠海,弹琴是不是耗了你很多心神?”丹木问道。
“嗯。”棠海声音很轻。
“棠海。”丹木又用气音叫了声。
棠海没有任何回应。丹木在棠海身边躺下,耳边是已经变缓慢的均匀呼吸。
棠海睡着了。
不知为何,丹木听完曲子后脑袋也很沉,也许这琴不止耗费一个人的心神,他想。棠海说的还真没错,这琴攻击性很强……
意识慢慢涣散,丹木没来得及想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就已经没了意识。
一夜无梦,等他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胸口闷得紧,像是被什么重物束缚了一般,喘不过气。
丹木眨眨酸涩的眼,这一觉睡了跟没睡一样,睡醒哪都不得劲,尤其是脑袋,灌了铅一般,抬都不想抬起来。
他平躺着闭上眼,脑仁时不时的钝痛让他不能思考。
忽然,胸口的憋闷感消失了,丹木睁开眼,侧头看向身边,棠海还在睡,而且睡得不安稳,眉头皱着,嘴唇紧抿,脸颊潮红,眼角还挂着泪。
棠海的胳膊原本搭在丹木胸口,现在他滚到了一边,胳膊自然落下去了。
丹木清醒了一瞬,棠海状态不对。
他顾不上自己,坐起身去摸棠海的额头,烫得吓人。
他忙缩回手,手足无措地喊了两声棠海,没人回应。
山鬼不是不会生病吗,更何况棠海都已经是半仙之躯,这是怎么回事。
丹木没处理过这种事,手忙脚乱套上衣裤,跑到外面去打水。
寒冬腊月,山下的水井好多都被冻上了,但定天山上的不会,在法术的庇佑下,定天山上依旧能打到不那么冰冷的水。
不过现在丹木希望水能凉一些,好驱散棠海的热症。
他沥干毛巾,用冷水擦拭棠海的脸庞和手心,最后换了一盆水,把半干的冰毛巾放到了棠海头上。
“师兄,师父发热了,你可遇到过这种情况?”丹木说完话,捏着牡丹花盯着看,没有要放出去的意思。
若是棠海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那贸然问渭渊必然不妥,不仅解决不了眼下的困境,还让师兄师姐跟着担心。
他半眯着眼,想从记忆里搜寻一点有关棠海生病的碎片,可惜并没有,至少从他来到定天山后没有,师兄师姐也从没提过。
山鬼生病向来都是棠海处理的,现在棠海自己病了,一时之间竟想不到第二个能帮得上忙的人。
犹豫这好些时候,丹木终于还是将牡丹花送了出去。退热要紧,师兄见识多,说不准真有办法。
牡丹花在空中飘了不过半掌距离,就泄气般摇摇晃晃落到了地上。
丹木遽然起身,两指夹着金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有人不请自来,破了棠海护着定天山的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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