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海眼中是鲜少看到的迷茫,他环顾四周,瞧着像是还没从梦里缓神,又像是把现实当梦走了一遭,苏醒时再不想面对了。
“棠海?”丹木轻唤一声。
这一声把棠海拉回了现实,眼里的迷茫慢慢淡去,又变成睡前的黯然。丹木不想看到这样的眼神,他希望棠海能像以前那样,至少眼里有些光亮。
“渭渊还在外面?”棠海揉了揉眉心。
“大概还在,我看不见。”丹木回道。
棠海扶着因为侧躺酸疼的脖颈慢慢转了一会儿,捡起披风起身,道:“我去看看。”
他还是心疼人的,跪也不该跪在这么大的雪里。
推开门,刺骨的寒气一哄而入,渭渊迟钝地抬了一下头。
他的头上肩上全是透白的雪,因着抬头的动作,头上的雪扑簌掉落。
渭渊的睫毛也挂了雪,冷风冻得眼睛干涩,他也只是闭眼缓缓,没有抬手去擦。
棠海一步一顿,绸面的鞋子停在离渭渊几步远的地方。
一跪一立,相顾无言,就这么看着对方,谁也不说话。
瞧着渭渊这股倔劲,棠海气不打一处来,还是先开了口:“你好样的,连师父也不愿意叫一声。”
渭渊嘴唇濡动,过了很久才道:“我有罪。”
“你是有罪。”棠海道。
“不求您宽恕。”
“没打算宽恕。”
渭渊似乎暗自松了口气,继续道:“给炬归带去痛苦是我的错。”
“你该跟他谢罪。”
“让您法力大失也是我的错。”
“……”
“杀害无辜生灵,制造‘天灾’,散播邪术,擅自用邪术禁术,误人子弟……”
“住嘴。”棠海不容拒绝地打断道。
丹木在一旁听的心惊肉跳,渭渊说的,不是布阵人的恶行吗。
渭渊缓缓抬眼,一滴泪措不及防流出,他忽地哽了声音:“天谴我背了,西平山一战,我没有出力。”
他低下头,抬手想从胸前摸什么,可僵了这么久,动作又笨拙又好笑,终于找出来后却没拿稳,当啷掉在了地上。
银色的面具在雪地里一点都不起眼,丹木却被那东西刺了一下。他太熟悉了,两次出现在阵中的黑衣人,都戴着这个面具。
是渭渊,渭渊是布阵人,渭渊让恶灵杀了蒲迎,甚至一开始是想要棠海的命。而且看样子棠海早就知道了。
恐惧油然而生,丹木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啪!”
清脆的一声响遍整个院子,渭渊被打偏了脸,轻轻舔了一下嘴角,有血味。他握紧的手松了松,重新抬头看向棠海。
被打的半边脸很快红肿起来,嘴角的血流的更多了。棠海这一巴掌使了不小的劲。
棠海颤着手指向渭渊,声音都在发抖:“渭渊,我以为你会有分寸。”
“对不起,让您失望了。”
棠海弯腰拽起渭渊的衣领,双眼通红:“你疯了,你真是疯了,什么事值得你这么做,北迦山你管腻了才这么折磨我是吗!”
从没失控过的棠海,这次彻底放任自己的怒火往外发泄。
渭渊的心被刀割开,鲜血淋漓。他的师父从来都是温润如玉,和煦如春风。
他嘴唇翕动,眼眶里的一汪晶莹决堤而出。因为绝望他不得不闭上眼,不断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棠海松开他,踉跄起身,深吸一口气,大步离开了。
“棠海!”丹木忙去追,经过渭渊时顿了一下,师兄两个字怎么也叫不出。
他的师兄不会这么做。
渭渊伏在地上,像个忏悔的信徒,胸腔起伏,却没有哭声。
丹木也只是顿了一下,还是朝着棠海奔去了。
棠海几乎是飞着走的,丹木一直追到海棠林里才追到。
“棠海,你停一停。”丹木气还没喘匀,没承想棠海忽然刹住脚,他一头撞了上去。
“嘶。”丹木忙把身前的人扶稳,揉揉胸口,一垂头就看见棠海满眼眶打转的泪。
“丹木……”棠海声音哽涩,泪水夺眶而出。
丹木不知道怎么安慰把人拉进自己怀里,道:“没人看见,哭吧。”
预想中的哭声并没有出现,他抱着棠海,就见一朵透明的海棠飞到了他面前,放出的画面里只有棠海自己。
“只要你们还叫我一声师父,任何时候我都会替你们兜底。”棠海温润的声音从花中传了出来。
丹木记不清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画面里的棠海背后正是这片海棠林,那个令人安心的笑容永远定格在透明花瓣中,成了棠海永不违背的誓言。
渭渊在院子里跪了那么久,在看见棠海后再没有叫一声师父。
师兄不要棠海替他背锅,棠海气他犯下的种种罪行,也气他到了这种地步都不肯求师父帮忙。
“棠海……你不能。你不能替所有人挡灾,这不是你的义务。”丹木眨了一下眼。
他没资格说这种话,可是自私作祟,他知道渭渊犯下的错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他不想棠海去承担任何一份,明明棠海已经背负这样多了,为什么还想着替人擦屁股。
“我是师父。”棠海强调道。
“……”丹木实在不知说什么好,拍拍棠海的后背以示安慰。
肩头的布料被濡湿,冷风一吹更加明显。丹木静静抱着棠海,至少这一刻棠海不会消失。
棠海对于他来说有些太飘渺了,随时有可能因为这样那样的事献出自己,他怕得要命,可又无法阻止。
棠海是他一个人的爱人,却不是他一个人的师父。
许是察觉到他的害怕,棠海闷声道:“在望月城时渭渊已经遭了天谴,一用太多的法术就会呕血,所以后来你大概再没看见他随便用法术,即便看见了,他也会压一会儿,再寻个没人的机会把血吐掉。”
渭渊给棠海当徒弟的时间比他们任何一个都长,理应最清楚棠海的脾性,他但凡叫出一声师父,棠海都不会置他于不顾,他还有良心,故意气棠海就是因为他不想棠海替他承担后果。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布阵人就是渭渊的?”丹木轻声问道。
棠海不是会助纣为虐的人,怎么会放任渭渊一错再错。
“开始我并不确定,望月城那次我知道了,两个布阵的人大概都不清楚状况,所以阵露了点马脚。”
“却瞒着我。”丹木道。
棠海顿了一下,装作没听见,继续道:“小阵是渭渊起的,他不想惹出来轩然大波,不忍害那么多人。至于另一个布阵人,我是真的不知。”
看丹木没有回应,棠海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渭渊想干什么,这次的灾祸不是他促成的,是另外一人。”
“即使渭渊师兄有苦衷,蒲迎的死也是他造成的,他甚至想控制恶灵去杀你。”丹木沉声。
炬归师兄因蒲迎的死一蹶不振,最可恶的是,渭渊竟对棠海也起了杀心,不管有多少年的师兄弟情义,丹木也无法释怀。
“……”棠海默了一会儿才道:“渭渊不会杀我,虚张声势还是下死手我分得清,蒲迎的死他也没想到。”
“你在替渭渊师兄求情吗?”
“不是,只是告诉你,事情还没结束,抓到另一人再怪渭渊也不迟。”
“如果是这样,我也想替他求请,他是我师兄,这么多年对我们这些师弟师妹都是顶好的。”可是,渭渊这么大的过错,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鸢尾花是这个时候飞来的,丹木和棠海对视一眼,都沉默了。
花在空中停了很久很久,棠海终于是叹口气,接了过来。
“今渭渊自知罪孽深重,通灵请罚不会怠慢,念在与诸位的情分还在,一个故事想说与诸位听。”鸢尾花飘摇旋转,将渭渊的故事带给了他们每一个人。
“我有一个爱人,叫嘉雪。”
我有一个爱人,姓沈名嘉雪,是个凡人。
山鬼是不能爱上凡人的。凡人蜉蝣一样的生命在天地间是多么渺小,可山鬼却能与天同寿。
爱上凡人,就是爱上了一粒尘埃,会痛苦一生。
渭渊年少时第一次下山,就被沈嘉雪抽走了心。
他其实不是第一次见这个女人了,这次下山他是来报恩的。
没被棠海收留时,渭渊整日躲在破庙里,他那么小,上哪去讨饭吃,饿了几天后他终于忍不住了。
“山神大人,我不是有意冒犯,您普爱众生,一定不会怪罪于我的对吧。”渭渊磕了三个头,把手伸向了供台。
天不遂人愿,偷吃的事还是被发现了。
“喂,你在干什么?”一道不算大的女声如惊雷一样在渭渊耳边炸响。
渭渊一抖,把果子装进兜里,撒腿就要跑。
对方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不能拿他怎么样。
他灵活地绕开那姑娘,闷着头直往庙外撞。不用跑多久就有林子,跑进去再想抓他就不容易了。
可四岁小孩哪里能跑得过十几岁的大孩子,他还没跑到林子就被拎着后脖颈抓住了。
“你这小孩,跑真快。”姑娘扶着膝盖喘气,手上一点也不敢放松,生怕渭渊一个挣扎就跑了。
“还给你。”渭渊把怀里的果子都丢到地上,拧着脖子试图把自己从对方手里挣脱出来。
“真有意思,这是给山神大人的,怎么能叫还给我。”
渭渊想不通一个姑娘家怎么能有这么大力气,明明他跟在安荣封身边学了武术的。
挣扎无果,渭渊开始耍无赖:“放开我放开我,我有跳蚤,小心飞到你身上!”
“这么可怜。多久没吃饭了,这小脸瘦的。”姑娘擦掉渭渊嘴角的脏,柔声细语道。
渭渊愣住了。自打被安荣封送走后,再没有人对他这么温柔。
“我叫沈嘉雪,福禄城里的沈家知不知道?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很久没吃饭了吧。”沈嘉雪翻出自己的小包袱,掏了两个干净的馍馍塞给渭渊,“吃吧。”
渭渊也顾不得是不是有人要害他,他真的要饿疯了,抓起馒头就啃了起来。
“没人跟你抢,不要吃这么急,肚子会不舒服。”沈嘉雪蹲在渭渊身边,像个大姐姐一样细心叮嘱。
空到没有知觉的肚子终于活了过来,渭渊这才分心去看沈嘉雪的模样。
面前的姑娘还没有长开,稚嫩的表情也挡不住美人坯子的影子。她鼻梁并不很高,但弧度优美,恰到好处。嘴唇殷红,有些薄但看着并不显得刻薄。最好看的是那双眼,笑起来弯弯的,比天上的月亮好看多了。
渭渊偷瞄了好几眼,放慢了吃饭的速度。他这样狼吞虎咽太粗鲁,和沈嘉雪待在一起简直云泥之别。
“你好乖啊小弟弟,长得这么可爱,要不要做我的弟弟,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可以带你玩,也可以保护你,你跟着我就不会饿肚子了。”沈嘉雪看起来很喜欢渭渊,还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脸上戳了戳。
去沈家吗。沈家一定有人见过他吧,他记得安荣封跟他提到过沈伯伯。
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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