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画外
熙国边郊一处别苑里，梅香悠远，薄雪压竹，亭台楼阁影影绰绰，当中一座静谧水榭，卷帘轻挂，轩窗半敞，刘向南一袭青衫，外罩雪白裘袍，眉目清隽，此刻端坐于花梨木桌案前，正闲情逸致挥毫作画。
所作乃是一幅《关山密雪图》，画面上方留白，正中群峰屏立，山势高峻冲天，有冒雪出云之势，笔法凝重苍劲，气势极为恢宏。
画面下方处，宣纸尚未填色，他手中一管紫毫已浸墨，正细细皴染，野径溪畔，古木密林，积雪霭霭，随着笔端墨迹披拂，缓缓濡开，景物渐渐呈于纸上，俨然一副幽深北地景致。
怎知此时徐晃佑领着两位部属前来禀事。
徐晃佑依旧素净白袍，彬彬有礼道：“属下参见少主。”
“何事？”刘向南长眉轻动，却不抬头，目光依旧凝于宣纸上。
“情况不甚乐观。”徐晃佑面色严峻，憾然道：“我等派出耳目潜于陆岭寨内多时，时至今日，未曾打听到机关城位置，也未能知悉朱存哲下落。吕太师那边近日也寻人无果。”
他禀报完毕后，垂手伫立，平时温文儒雅的人，此刻也会心中烦闷。为少主效力多年，未曾遇到如此棘手之事。
怎料刘向南却轻嗯一声，淡声道：“陆云贞自然是有几把身手，你们找不到也是正常。”
“请少主责罚。”徐晃佑只觉办事不力，领着属下一道跪下，面色歉然不已。
“你们起身。”刘向南依旧未抬眼，只是暂停手中紫毫，眼眸深笑，气定神闲说：“凡事出其不意，才能娱己又娱人，我又怎会怪罪你们？”
“但是找不到朱存哲，我担心少主身体……”徐晃佑一头雾水，望定少主，他似乎心情颇佳，竟有心思作画，哪里是大难临头的样子！
“你也不必过于忧心。”刘向南容色稍肃，唇角凝寒，轻哼道：“除了陆岭寨方圆十里，陆云贞和朱存哲还能藏到哪里去！”
此话听起来波澜不惊，却令徐晃佑着实一震，心头疑惑，问道：“少主之意是说你已知陆云贞和朱存哲藏身于陆岭寨周边？”
“没错！”刘向南蔑然一笑，从容自信道：“我都说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想找的人，从来无不得手。”
徐晃佑心下一喜，不禁相问：“少主是如何知道朱存哲下落？”
“此事也是颇机巧。昨日我运功调息，想到陆云贞与我是同门师兄妹，她所修炼华山派上乘内功，唯独希坤老祖门派弟子能通过“摄心法”感知对方，当下我便施了摄心法寻人，果真如我所愿。”
刘向南长眉舒缓，风轻云淡地解释着原因，依旧手不离笔，边说边看着宣纸上快要收尾的画作，生出一种满足之感。
他所作之画，往往是雄壮与秀丽，各得其韵，却能相得益彰，巧妙融于笔端之下，似极他本人，清雅飘逸与铁血杀伐两相结合。
“真是踩破铁鞋无处觅，得来全不费功夫。”徐晃佑叹道，前些时日他四处搜索朱存哲未果，竟未想到结局如此出人意料。
“少主，既然我们知道朱存哲藏身陆岭寨周边，便给属下宽容几日，让属下带兵搜索他们。”
怎料刘向南轻扬笑，自信满满，一口回拒：“不必了，只要我刘向南知道他们藏身方位，即可行事。”
徐晃佑一怔，立即明悟，笑道：“少主果然有绝世高人的本领，属下佩服万分。”他知道少主神通广大，寻人必将又会是一件出其不意的事。
“还有其他事吗？”刘向南又问。
“刚才探子来报最新消息，说是陆岭寨陆义章忽然重病而亡。朱家俞太君连同大娘都已撤离陆岭寨。”
刘向南不假思索道：“这种消息不过讹传。对付陆义章，自然要先下手为强！如何做，等到时机一到，你自会知晓。”
他心下一哂，陆岭寨如今是什么人掌管，难道他不清楚！
刘向南又将手中紫毫朝砚台上蘸了些烟墨，不紧不慢地说：“至于那群鳏寡老妇，想做缩头乌龟也罢，我便多宽限些时日给她们，迟早让她们全军覆灭。”
“属下便等少主下令行事。”徐晃佑跟随少主多年，十分清楚少主行事目的明确，方式却可以不拘一格。
“没有什么事便退下。”刘向南道。
徐晃佑正欲离开，忽然想起尚有一事未说，便折回身，禀报道：“有一则消息，一时难辨真假。听说陆岭寨新晋二当家朱凝风，正欲与墨家巨子魏荣成亲，二人联手，犹如陆云贞朱存哲结合，有了墨家支援，陆岭寨如虎添翼，不再势单力薄。”
语罢，徐晃佑望定少主，却见少主蓦地神色突变，眸底不知何时已是寒芒深冷，手中紫毫定格在宣纸上，用力朝纸上戳下去，竟将一幅好端端的山水画泅出一大团烟灰墨渍，方才还是赏心悦目的画卷，此刻已被生生摧毁，惨不忍睹。
“是吗？”刘向南唇边轻扯，俨然有愠怒神色，一支紫毫已被扔掷在地，半晌，深吸一口气，眉宇尽笼寒煞，语气决绝，说道：“我一定要将所谓的墨家巨子连同陆岭寨铲平。”
徐晃佑尚猜不透少主此刻压怒心思。
少主近日身体逐渐康复，复国事业顺利进展，虽然性情依旧有些偏执阴暗。
来自陆岭寨的朱凝风，连同新面孔魏荣，显然成为少主近来新劲敌，可也不至于会让少主在乎……
“朱凝风！”刘向南低语念出声，神色难辨。
这段时日，这个名字几欲被他尘封！
可不知怎的，此刻眼前那张对他诚挚而笑的纯真笑靥又闪露了。
他给她赠送玉佩了，本是定情信物，是曾经的沧海难为水……
刘向南烦乱地按掉了不该有的心头！
窗外，雪晴，云淡，竹影摇曳，画外意远。
寻找朱存哲这件事，刘向南显得极为耐心。正因为他了解陆云贞脾性，十分清楚朱存哲早已被陆云贞安排妥当，所以唯一能做的是徐徐图之。
他无惧生死，甚至存着一种和生死搏斗的侥幸之心。
诚如他小时坠落悬崖那一刻。
此刻他正筹谋着，是时候该拔掉陆岭寨这颗眼中钉了！
公输严便在此时被刘向南召见。
丞相府别苑占地极大，带有围猎校场，别苑背靠一座巍峨葱茏的巨山，山的另一面连接着青龙谷上九阵旧址。
猎场下方是庞大的地下室，此时灯火通明，轰隆声作响。刘向南着契真华贵，信步沿石梯走下，已见公输严敛色肃容等候他。
一见刘向南，公输严坦荡引咎谢罪，拱手跪叩，肃容道：“属下办事不力，迄今仍未有朱存哲线索。”
在找寻朱存哲这件事上，公输严意识到他的确轻敌了，他使用过墨家公输派的武器与术数寻找朱存哲均未果，看来懂神仙道术的陆云贞不可小觑。
正等刘向南降罪，怎料刘向南倒是轻浅含笑，扶起他，对他说：“此事莫放于心上，我已有对策，你安心造兵器便可。”
公输严重重一震！他向来言出必行，当初他在刘向南面前立誓寻人未果便以死谢罪，未想一向杀伐严苛的刘向南，这一次却破例留他生路，更不降罪，当下意外又感激。
他听说过刘向南原本是道家宗师希坤老祖门下高徒，天纵奇才，道术高深，又兼才情横溢，所以对刘向南有着一种油然而生的好感。
如今又被他赦免杀罪，公输严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位风度翩翩的熙国权臣，岂会是他人眼中的嗜血魔头呢？
正沉思间，便听得刘向南朗声问他：“攻打机关城的武器造得如何？”
“请丞相随我一走，我想你会大开眼界。”公输严立即回神，胸有成竹道。
刘向南随他来到一密室作坊中。
但见无数工匠都在挥汗如雨，埋头举臂锻造兵器，叮当打铁声不绝于耳，一排排制造精良的进攻武器陈设在刘向南面前。
短短时日里，公输严召集天下最厉害的公输派武器锻造高手，制造出令人叹为观止的精密兵器。
有隐蔽性极佳的青铜弓弩战车，能勾住悬崖峭壁进行攀爬的铜丝网，大型带云梯抛石机，还有一种据说可以破解墨家机关门的“蜘蛛锁眼”，这些攻伐武器显然弥补了一向靠马匹弓箭行军打仗的契真军队实力。
“公输青铜兵器，果然名不虚传。”刘向南面露欣喜神色，对复国愈加志在必得。果然精通机关的公输严丝毫未令他失望。
他意气风发道：“有公输门派武器相助，莫说区区陆岭寨，洛朝泱泱国土都可夷为平地，天下收归，指日可待！”
“丞相等坐好戏，公输霸道机关术一出，所向披靡，不弱千军万马。”公输严自信道。
“好！”刘向南赞许点头，随即周身又散着淡淡冷肃。他是城府极深之人，方才喜悦之情早被他按下，依旧是喜怒不形于色的面色，淡声道：“公输严，你扬名立威的机会来了。”说罢意味深长看向公输严。
“丞相何以说来？”公输严不解问。
刘向南朝部属颔首，属下便递上一卷画轴，打开以后，呈现出一名中年男子画像，他指着画像问：“这男子你认识吗？”
公输严如何不认识，轻哼道：“墨家上代的统领蒋鸿望！”
刘向南定定凝望公输严，沉声道：“自古以来，公输与墨家不共戴天，永世为敌，两派互相征伐敌对，结怨数百年。你原本为公输家巨子，昔年你因为败在蒋鸿望手中，心灰意懒，远走中原，隐姓埋名，客居契真境地梁云十六州。”
公输严怔住，他与墨家恩怨派系，乃至他本人平生经历，原本被他隐藏，如今却被熙国丞相一一掌握。
“蒋鸿望在中原墨家极有威望，而你身作公输家巨子，却因吃了败仗，被你公输族人背叛，愤怒绝望之下，与中原公输派决裂，远走异国他乡。”
“你韬光养晦，忍辱负重，寻求东山再起的时机！”刘向南眸光微闪，抬眼观察他，打算一番人心策动，便别有深意道：“如今我便是你伯乐！宝剑出昆吾，龟龙夹采珠，公输严，眼下时机正佳，与我开创王业，切莫错失！”
公输严看向刘向南，但见他容光四溢，唇边有傲然笑意，眼底俱是问鼎天下的豪情壮志，公输严不禁被他感染了。
刘向南又道：“蒋鸿望已去世，他生平徒弟皆都武功平平，唯独大徒弟魏荣，得了他真传，尚有些本事。”
“魏荣便是上回闯上九阵的小子？”公输严问。
“不错。魏荣接管墨家巨子之位，成为墨家统领，极力拓展机关城，在墨家组织中倒颇有威望。”
刘向南顿了顿，他尚未查明魏荣的身世背景，当下也不多说，而是目光寒凉，凛声道：“此人援助陆岭寨，与我对抗，你作为公输统领，替我收拾他，摧毁他的机关城，解我棘手难事！”
公输严目光一凝，抱拳洪声道：“丞相，墨家主张非攻，公输派推崇攻伐，公输派历来极得封疆大吏欢迎。如今得丞相提携，公输严犹如鹰翔长空，岂会错过和墨家一决高下的机会！”
“好！与墨家抗衡，壮大公输派实力，无论谋人或谋事，都是上忠门派下对才能，更是天时地利人和。”刘向南大赞，即刻命人斟酒。
公输严的归顺，让他感觉到部属对他的真心效忠。他虽是冷酷深沉之人，往往更喜欢对方的坦率和豪爽，此刻心中已打算今后重用公输严。
公输严爽快仰头灌酒，慨然道：“严某毕生夙愿，非官高厚爵，非荣华富贵，只为打败墨家，振兴公输一派。”
刘向南击节赞道：“有志气，若我刘向南复国能得你相助，真如虎添翼。”
公输严豪气干天道：“丞相心智拔群，善于谋断，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公输严甘愿追随。”
刘向南只觉此人之话直指己心，与他十分投契，当下饮完手中一杯酒，笑道：“你我一条心，今后便以布衣相交，不必再行尊卑之礼。”
“能为丞相效劳，是公输严福气。严某得丞相知遇之恩，感激不尽。”公输严举起酒杯，深深躬身一拜，但觉效忠两字，从此写入心头。
他曾为中原公输派统领，年轻时命运乖蹇，颠沛流离，难施抱负，一度潦倒绝望，如今得大熙丞相提携相助，有望东山再起，十分感念。
“今晚出兵，包围陆岭寨，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刘向南喝完清酒，心思一筹谋，当下便向公输严一番商议如何出兵陆岭寨。
子夜时分，夜风呼啸，浓重黑云遮住玉盘，恣肆翻涌。
一支数万人的契真精锐，在熟悉地形的领路人带领下，翻山越岭，日夜行军，进入陆岭寨周围地界，从挖掘的兵略地道潜入，正悄无声息包围这座看起来风平浪静的大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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