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日头还长,回去的路上,严归舟思量片刻,决定先去村东看看那吴老倌儿。
待从田埂上穿过,入目便见一座低矮破败的茅草屋,在前方孤零零地立着,左边的土墙倒了大半,似乎也没有修缮,周围的杂草也长得很高,几乎没过了腰。
严归舟顺手取下腰间的镰刀,帮吴老头儿割掉了家门口的几株长势凶残的构树。
“吴大爷,在家吗?”
他高声唤了一声,却无人回应。
不知是不是老人家耳背的缘故。
门虚掩着,他轻轻一碰,便推开了。
严归舟抬头一看,屋内昏暗,家徒四壁,孤寂凄凉。
一个须发皆白,身形佝偻几近折叠的老人,正坐在一把缺腿不平的破板凳上,就着门口透进来的阳光,摸索着修补一个坏掉的鱼篓。
他的左腿从膝盖以下空荡荡的,只裤管处打了个结。
看到有人来了,吴老头费力地抬头辨认着他。
“呃,你,你是……”
“哦,吴大爷,我是村西的严归舟。”
他的声音清和,大方地打着招呼。
眼前的老人一副枯槁残颓的模样,看得他心酸难受。
年轻时也算个好劳力,养了两个儿子,却被征去服劳役,被掉下来的石头生生砸死了。
如今合该颐养天年的岁数,又滚下山摔断了得了怪病的烂腿,老伴也去得早,无儿无女,孤苦可怜。
放到现代,怎么也该是个五保户。
“哦,是,是严家小子。你……你来做什么?”
老头的声音沙哑干涩,迷茫的神情带着一丝戒备。
“我……”
严归舟环顾了一下四周,余光瞥到墙角的米缸几乎见底,旁边的灶台也冷冷清清,心中了然,没有立即提地契的事情。
他走到老人身边蹲下,目光里带着真诚的关切。
“吴大爷,我来看看您。听德顺叔说,您这腿……阴雨天疼得厉害,没去看郎中吗?”
吴老头愣了一下,辛酸地摸了把脸,苦笑着摇摇头。
“哎,老毛病了,熬着呗……一把老骨头,活一天算一天。”
他的语气里有着苦命人最深刻的疲惫和认命。
严归舟叹了口气,道:“您一个人,这日子确实太难了。”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打开,里面大约有两百文钱。
“你这是……”
吴老头有些不解。
他不由分说地塞进老人粗糙的掌心:“这点钱您拿着,买点粮食,再抓两副止疼的草药敷一下。也算晚辈的一点孝心。”
“你……你……”
吴老头攥着手里沉甸甸的铜钱,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水光,委屈地摇头。
他嘴唇哆嗦着,半天也说不出话。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来关怀过他了,他甚至想,自己死了,恐怕也得臭了才会有人发现吧。
“多洗(谢)你啊,多洗(谢)你来看我啊。”
老人涕泗横流,无助痛哭。
“没事儿,吴大爷。”
严归舟顿了顿,等他稍平静了,才温和引入正题。
“嗯,还有件事,晚辈想和您商量一下。”
“什么事啊?”
吴老头巴巴地望着他。
“呃,就是老坟山那几块地,按理来说是我们严家的,这事儿您应该清楚……”
严归舟小声道。
“什么!”
吴老头的手猛地一抖,铜钱差点掉地上,脸色瞬间灰败下去,感到绝望。
“地,地要收回去了吗?我,我就指着那点地,种点豆子糊口啊……”
虽然劳动力丧失,收成微薄,但确实是他唯一的生计来源。
“您先别急!”
严归舟连忙安抚,扶住惊慌颤抖的老人。
“地,我们还是要种的。但您放心,绝不会断了您的活路。”
他迅速抛出自己的方案,以利诱之。
“我的意思是,地在那儿,你能种就种,种不了就我来,并且种子和肥料这些本钱,我来出。”
“至于收成呢,咱们三七分账!无论年生怎么样,您都拿三成,旱涝保收,总比您现在一个人苦熬强吧?”
“这……”
吴老头彻底愣住了。
这完全超乎他的想象,本以为严归舟是要强硬抢地的,他左不过哀求几声,让他每年留袋粮食给自己过活也行。
谁能想他竟然会说出三七分账这等好事?本钱也不要自己出……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就是大善人来做好事了。
“真,真的?你莫骗我啊?”
吴老头不敢置信地追问,凹陷的眼窝下,目光直直盯着严归舟。
“真的!大不了白纸黑字,我们去村长那里立个字据。”
严归舟肯定地点头,堪比发誓的语气承诺。
“只要我活着,这话就算数,您老安心就是了。”
一听有保证人,吴老头顿时放松下来。
他老泪纵横,连连点头:“好!好!归舟娃子,老头子信你!你是个好人,地,你拿回去种吧!”
“好。”
开头就啃下了一块硬骨头,如此体面的解决了第一户人家,严归舟顿时生了信心。
决定趁热打铁,马上去找傻娃,问问地的事情。
……
接着,他直奔村后山坳的梨花湾,一探详情。
然而,田里杂草丛生,水也干了,显然荒废已久。
他四处乱转,才逮到几个上山割猪草的村民询问傻娃的去向。
他们都说好几天没见到傻娃了,说他是守村人,神出鬼没的,睡草垛,钻山洞,饿了就去要饭……
“……”
严归舟皱了皱眉,一时没有头绪,莫名走到乱坟岗去了。
夕阳下的坟茔,只是几个隆起的土包,没有生机。
远远地,他突然看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身影,正蹲在一个山包坟前,念念有词。
这……谁没事在坟地里笑嘻嘻的啊?
严归舟忍着毛骨悚然的感觉,走近一看,发现正是守村人傻娃。
一个成年人,脸上却满是孩童般的痴傻神情。
他用泥巴捏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小碗小碟,里面装着野草,石子,虫子的尸体,正煞有介事地“摆酒席”。
他对着一座坟傻笑:“爹……娘……吃,吃酒啦……好吃。”
旁边还有几个躲起来的顽童偷偷看着,嘻嘻哈哈地叫着:“傻娃儿又犯傻喽,给死人摆席喽。”
但那傻子毫无反应,还沉浸在自己的快乐当中。
“……”
严归舟心中一酸,面露同情。
记忆里,傻娃家也曾是严家的佃户,他爹娘老实本分,可惜早逝,留下这个心智不全的儿子。那几亩水田,就是他爹当年租种的。
传闻村里的傻子都是因为替所有人挡了灾才一生凄惨的,所以又叫守村人。
但是这般沉重的命运,落在任何一个可怜人头上都是灾难啊。
“诶去去,回家去。”
他严厉驱散了顽童,走到傻娃身边,没有像旁人那样呵斥嘲笑,而是自然地蹲了下来,声音温和:“哥们儿,在请爹娘吃饭呢?”
“唔?”
傻娃被这陌生的称呼弄得一愣,傻傻地抬起头,警惕地看着严归舟,眼珠乱转,嘿嘿憨笑。
“饿……”
他自顾自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随即便拿起地上的泥巴往嘴里塞。
“诶别,这个不能吃!”
严归舟赶忙制止他的行为,从怀里掏出早上若宁特意留给他的一个白面馒头,递了过去。
“给,吃吧。”
“我……嗷唔。”
傻娃禁不住诱惑,飞快抢过馒头,便狼吞虎咽起来。
“别急。”
严归舟拍了拍他的背,跟着坐在傻娃旁边的草地上,静静地看着他吃。
等他吃得差不多了,才拿出随身带的竹筒递给他喝水,又掏出一块若宁洗得干干净净的手帕,轻轻去擦他脸上的泥污。
“慢点吃,别噎着。脸上脏了,哥给你擦擦。”
“啊……”
傻娃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但没有躲闪。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倒映出严归舟善意的笑容。
“傻……呃,兄弟。”
严归舟一边仔细地帮他擦手,一边用最简单直白的话说。
“我是归舟,你认得我不?”
“不,不……”
傻娃老实点头,却又否认。
严归舟顿了下,又轻声道。
“那你家山坳里那块水田,还记得吗?秋天的时候,里面全是香喷喷的大米。你爹娘种过的。”
“啊!”
傻娃呆滞的眼神闪烁一瞬。
他含糊地嘟囔:“田……饭,饿饿……爹,娘。”
“对啊,就是要种田,才有大米吃啊。你爹娘之前不是教过你吗?”
严归舟点点头,鼓励式的引导他。
“所以啊,你把那田荒着太可惜了。以后……你跟哥一起种那田,好不好?”
“等丰收了,卖了粮食,请你吃肉包子,还给你爹娘也供上白白的大米饭,成不?”
听到“给爹娘供饭”这句话,傻娃的眼眶里顿时有了泪花。
这些都是他最在意的东西,此刻被严归舟描绘成了一副细致温馨的画卷,令他心中动容。
他想起母亲去世前,在病床上痛得声声唤他,说饿,饿死了的场景。
但当他把粥端到母亲跟前,她却一口不吃,生生咽了气,只说要留给她的傻娃……
后来村里的人来帮他家料理后事,他看见母亲的嘴里被塞满了米糠,大伙儿都跟他说,你娘饿不着了,在下面饿不着了。
可是……母亲要吃的是白米饭啊。
傻娃呆呆地看着严归舟,回想起往事,竟痛哭流涕地抱着严归舟哽咽起来。
“吃,饱,饭……爹,娘要……吃米,饭……”
他一字一句艰难念着心中的愿望,几近嘶吼。
“……”
严归舟心中动容,重重拥着他安慰。
“好,哥答应你。让你和你爹娘都能吃饱饭!”
傻娃歪着头,看着他真诚的眼睛,感受到那残留余温的怀抱,心防卸尽。
“种,种田,我……”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憨傻纯粹的笑容,用力地点着头,重复着回应严归舟。
“种田……吃饱……给爹娘,饭……听,听哥的。”
严归舟见他心智稍稍回归,长长松了口气,总算没白费这一趟。
……
把傻娃送回家后,严归舟见天色昏暗,时候也不早了。
寡夫郎家,只得改日再去做工作。
回去的路上,他仔细想了想,吴老头也好,傻娃也好,村里惦记他们家田地的应该不少,但大多人是想靠威胁震慑得到,而结果自然是闹大了,村长也不容许,所以才作罢。
但是他不同,他有理,却没有硬来,所以老村长才会选择告诉他这三户人家的情况。
老的,小的,他都已经摆平了。
至于那柳寡夫家的田地,可就难办了,毕竟寡夫门前是非多。
若是处理不当,恐怕得遭全村人唾骂。
思考间,他已走到了严家院外,狗儿听见动静,就摇着小尾巴屁颠屁颠迎上来了。
“小黄……过来。”
还没进门,他便看见若宁站在水池边,淘洗着什么。
“嫂嫂,我回来啦。”
他打了声招呼,好奇得走近一瞧,竹筐里面是刚挖回来的带泥红薯。
“嫂嫂,哪里去挖得这么多红薯啊?”
严归舟有些意外,累了一天,肚子早就饿的咕咕叫了。
若宁轻轻道:“嗯,后山那块坡地荒着,我见有野生的,就挖了些回来。”
他又指了指灶膛:“刚才烤了几个,应该快好了。”
“烤红薯?”
严归舟眼睛一亮,感动得快哭了。
“太好了!饿死我了,嫂嫂真好!我可以吃一个吗?”
他搓着手手,像个等糖吃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灶膛。
“唔,嗯。”
若宁轻轻抿唇,眼眸低垂,藏着被他这急切样子逗笑的表情。
他顿了顿,又道:“再等等吧,里面火候可能还差点……”
“哼。”
严归舟哪里还等得住?得了若宁的应允,立马就奔去灶台。
他熟练地拿起火钳就往灶膛里扒拉。
灼热的炭火星子混在一堆保温的灰烬里,烤得黑乎乎的红薯焦香四溢。
“小心烫!”
若宁连忙出声提醒。
“嘻嘻。”
话音未落,严归舟已经用火钳夹出了一个甜糯的大红薯。
迫不及待地扔在地上,也顾不上脏,用手去拍打红薯表面的草木灰。
“嘶,好烫。”
他一边吹着气,一边笨拙地剥着滚烫的红薯皮。
撕开焦黑的外皮,便见里面流蜜般的薯瓤,金灿灿的,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的甜香。
这色泽甜度,该不会是挖错了,偷到谁家种的了吧?
他想着。
“啊——唔。”
严归舟也顾不得形象了,象征性地吹了两口气,就龇牙咧嘴地咬了一口,一整个香迷糊了。
“呜烫……好香好香。”
他一边哈着气,一边又忍不住多吃几口。
吃得乱七八糟的,焦黑的灰沾在他的嘴角,鼻尖,脸上,活像个偷吃的大耗子。
“……”
若宁见他这副样子,忍不住轻笑一声。
严归舟也回以一个憨直的笑容,埋头苦吃。
若宁心口一怔,莫名涌上一股柔软的冲动。
他掏出一块旧的干净帕子,自然伸出手,轻轻地为他擦去脸颊上的灰。
动作很轻,温柔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带起一阵酥麻感。
“!”
严归舟顿时停住,下意识地抬起头,错愕地望着若宁。
作话:架空!写啥有啥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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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烤红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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