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承旭回到食店不久后突然发烧,起初俞奶奶以为他热,结果一探额头吓了一跳,连忙打电话让狗飘开面包车过来,送年承旭去医院。
年承旭完全和他们村里的那些皮实小孩不一样,这个不一样,也并不是所谓的城里娇生惯养的小孩,而是年承旭的身体机能发育不完全,有个小病小痛必须去医院看看。
俞奶奶早早关了店子跟着狗飘的车去了,她可不指望张澜能给她看店,那臭丫头躲在房间里,只要能吃饱睡好,她就谢天谢地了。
面包车颠来颠去,以速度为主,差点把俞奶奶的心肝肺颠出来,而烧成红团子的年承旭在她怀里像是丝毫没感觉到颠。
小医院规模不大,要不是俞奶奶解释年承旭身体机能发育不完全,医生还真说不出发烧的病因来,都要当小孩掉魂来解释了。
挂上药水,开了药,俞奶奶终于放下心,抱着年承旭摸他的额头,将没了形状的额发往后捋,说:“什么都不要想,你一想,一心急,就会发烧,所以不能想,在奶奶怀里睡一会儿。”
狗飘急得很,在旁边悄声问:“阿嬷,旭旭这营养不良的后遗症这么严重啊?”
俞奶奶瞪了他一眼,回头一直等把年承旭哄睡着,这才完全松了口气,轻声说:“那哪是一般的营养不良,小人儿天天不吃饭,那么小的身体,连身体机能都没发育好,你想想多严重。”
狗飘鼻腔重重地出了股气,说:“我当初就应该跑去大陆把旭旭接回来,张澜那丫头连自己都照顾不好,那时候二十二三,怎么照顾旭旭,我真后悔。”
俞奶奶摆了摆手,“说这些没用,去,站起来,把药瓶裹在手里,把液体捂一捂,小人儿的整条胳膊都冰了。”
狗飘连忙照做,起身抬起手高高举着玻璃瓶,用手掌心把液体捂热。
输完液体,狗飘就载着俞奶奶和年承旭回了村里,一路上开得慢了许多。
次日,年承旭一醒来就跑出去找苏启明,正下楼的俞奶奶只见一道黑影略过,回神才反应过来那是年承旭,连忙叫道:“欸欸欸!又干嘛去!你真是我的小祖宗啊你!”
年承旭跑到苏启明婶子家门口,用小手一下一下拍门,嘴里也在结结巴巴地出声喊:“苏,大,牛,你,不,要,生,气,我,来,找,你,玩,了。”
年承旭太急了,原本就一字一顿的声音此刻乱成一坨,挤在一起,认真听也听不清他在喊什么。
苏启明躲在门后面,蹲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抹眼泪。
年承旭这次依旧没拍太久,狗飘被俞奶奶一个电话喊过去,抱起年承旭就转身走,“不行不行,你不能这样了,又发烧怎么办,回去让你俞奶奶看着你,我不能放着你在这儿。”
之后,年承旭依旧跑去苏启明婶子家拍门,狗飘依旧去把他抱回食店。
年承旭终于知道了苏启明是在躲在他。
苏启明生气了。
苏启明曾经说过,他以后要是敢背叛苏启明,苏启明就把他的屁股打开花。
苏启明到现在为止只打过他的屁股一次,苏启明肯定不会打他,但他也没有背叛苏启明。
显然,跟着张澜走让苏启明生气了,对苏启明来说离开就是背叛,可是他怕张澜不要他了。
小时候,张澜经常丢下他出去打麻将,张澜站在卧室门口告诉他,要是敢乱跑就不要他了,所以他只敢待在卧室里。
他得跟着张澜,不乱跑,张澜才会要他。
年承旭小手痛得眼泪直流,再次被狗飘抱走带去食店。
而今天和以往不同,等在一楼的不只俞奶奶,还有张澜。
张澜阴沉着脸站在与奶奶身边,身旁放着那个之前见过的行李箱。
“就这么爱跑?”张澜将年承旭从狗飘怀里抢过来,拉上行李就往外走,“我倒要看看,去了市里你还怎么跑!”
年承旭发起烧来,被毫无所知的张澜抱上狗飘停在食店门口的面包车。
狗飘慌张地看了看俞奶奶,见俞奶奶沉默地点了一下头,狗飘愣住了。
“狗飘!还杵着干嘛呢?!感觉来开车!”张澜的谩骂声从门外传来。
狗飘回过神,又难以置信地看了两眼俞奶奶。
俞奶奶叹了口气,说:“出去也好,丫头说得没错,市里学校好,小人儿学业重要,总不能在咱岛上天天这样待下去。”
狗飘只能转身出去开车。
总是还脾气笑呵呵的狗飘罕见地厉色,发动车子,沉声问:“港口?”
“不然呢?”张澜很暴躁,“赶紧开!”
狗飘沉沉吐了一口气,将车子开出去。
车子拐出路口的时候,狗飘愣了下。
苏启明那小子怎么站在这儿?
还满脸鼻涕眼泪的。
狗飘准备将车停下,一句“臭小子”刚喊出口,张澜的声音立刻压了过来:“停下来干嘛?!赶紧开啊!不然船要赶不上了。”
狗飘真是恨得牙痒痒,可又知道张澜变成这样的原因,而从小到大都受过来,也不差这一天。
于是,车子缓缓从苏启明面前开了出去。
苏启明的狗狗眼被眼泪糊成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连忙伸手揉了揉,结果从后车窗里看到半个小小的脑袋。
那个小小的脑袋像是没有力气,正在努力地蹭着座椅往上抬。
就像是想要把眼睛露出来,看看他。
苏启明眼泪一下涌了出来,都来不及多想就跑回婶子家骑小电驴。
……
去年九月末才走过的路,还不到一年,又要走一遍。
一次初见,一次离别。
狗飘厉色始终在脸上,终于受不了张澜精神不稳定地时不时来一声谩骂,烦躁道:“你能不能别吵!”
张澜顿了一下,漂亮的眉一下拧起来跟他囔囔。
狗飘头疼地吐了口气。
别的不说,狗飘真的怕张澜带年承旭去市里又会让年承旭吃不上饭,毕竟这女人是不会耐心哄别人吃饭的,无论那个别人是谁。
年承旭正烧得迷糊,对两人的声音接受得都有些模糊,他耳边混杂着各种声音,风声,人声,车声,还有电驴声。
他趴在张澜怀里,面对着后车窗,努力往起来蹭,试图去找电驴声的声音来源。
两双通红的眼睛对视上的那一刻,小电驴的车把手歪了一下。
小电驴也有车速,这一下歪得苏启明差点开着小电驴朝礁石上冲下去。
苏启明吓得心脏狂跳,骂自己真没用连小电驴都开不好,明明开得足够好婶子才终于同意让他开上马路上下学,开了这么多年都没出错,怎么就偏偏这么关键的时候出错。
苏启明不敢再走神,可又怕再和年承旭对视上,倒时候不知道会不会又走神,于是放慢了车速,面包车在张澜的一再催促下不一会儿就跑没了影。
苏启明这才加快车速继续追上去。
然后看到面包车时再次减车速。
来来回回数次,其中很多次苏启明都和后车窗里的年承旭对视上了。
苏启明一次次涌出眼泪,一次次看不清路,一次次刹停电驴胡乱抹干净眼泪,一抬头面包车早已看不到了,他就又赶紧追上去。
苏启明作为从小被丢在岛上的小孩,年承旭的出现对他来说本就太惊喜了。
后来年承旭还亲口许诺自己永远是他的小弟。
虽然苏启明大脑宕机,只听见了年承旭永远是他的。
但无论是他的还是他的小弟,都是他的。
年承旭是他的,那年承旭就不会丢下他。
因为是他的,就是不会丢下他的。
……
关于从小被丢在岛上这件事,苏启明其实什么都知道。
知道自己被祖父当作一无是处的笨蛋扔在岛上,看他有饭吃有床睡,不至于饿死冻死,还很喜欢玩水,早早会游泳,不至于掉进海里淹死,于是就不再管他了。
苏启明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是在第一年被接去国外和周茜过年的时候。
那么大那么豪华的房子,连房子里都有喷泉,有旋转楼梯,每一个人都穿得看起来很贵,说着让苏启明觉得生涩难懂的话。
苏启明使劲往妈妈身边躲,妈妈轻声哄他不要怕,紧紧地牵着他粗糙的、黑黝黝的手,让他知道她的存在。
比起周围那些手拿酒杯,或者最多将手放在孩子肩头,但都是只顾着和别人说话的妈妈,苏启明觉得自己的妈妈是全天下最好的妈妈。
周茜大学修得心理系,周身气质让人觉得她不受任何拘束,自由自在,此刻穿着一身高定礼服出席在宴会上反而有些不相配了。
因为周茜并没有周围名媛的那些,拔直的脖颈,挺高的腰背,动都不能动的肩膀。周茜穿着全场女性里最贵的一套礼服,却举止有些懒洋洋的,只顾着见到好吃的就拿给身边的儿子吃,好喝的就端起来尝尝有没有酒精,然后再端一杯递给儿子喝。
而他身边的儿子,更是不符合这场宴会的存在。
苏启明从小被婶子养得壮实,第一次来这么大的房子,见这么多穿贵衣服的人,苏启明看起来都有些虎头虎脑的。
有人嘴痒痒,更有许多人心痒痒,派那个嘴痒痒的炮灰故意过去和周茜探两句虚实。
哪知周茜大大方方地举起和儿子牵在一起的手,笑哈哈地说:“这是我儿子,怎么样?帅吧?”
苏启明羞得埋下脑袋,没看到一众人震惊至极的神色。
夜晚,苏启明躺在从未睡过的柔软大床上,开心地问周茜:“妈妈,我以后能和你一起生活了吗?”
屋里关了灯,落地大窗透进来整片月光,周茜沉静恬雅,默了一阵忍下眼泪后,说:“不要回来,这里会害了你的。”
苏启明起初没听懂,但不要回来是拒绝,他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周茜的眼泪还是流了出来。
她伸手去抹苏启明的眼泪,哽咽道:“等妈妈有了能力,创办一所针对残疾儿童的疗养院,到时候妈妈也不会回来的。你在岛上好好地长大,你婶子是很好的人,要乖乖听她的话。”
升得越高,摔得越痛,苏启明紧紧地咬着嘴唇哭,什么都不说。
他什么也听不懂,他只知道周茜不要他,又一次不要他了。
……
面包车一到港口停下,张澜立马抱着年承旭下车,拉上行李箱就上了船。
年承旭一路上断断续续看见过几次电驴,视线模糊,还在旋转,他不能确定那是不是苏启明的电驴,但能确定开电驴的是苏启明。
苏启明的那双眼睛年承旭很熟悉,哪怕视线模糊也能认出来,因为苏启明平时总是在扑闪着狗狗眼看他。
张澜抱着年承旭坐上船,船就开动了。
年承旭又开始把自己往起来蹭,可这次不需要寻找,他看到岸边有个黑影跳进了水里。
岸边停着面包车,车旁的狗飘大叫着,声音飘得很远,听不真切。
不一会儿,那个黑影变为一颗湿漉漉的脑袋浮出水面。
苏启明拼命地朝着船游。
可能是他的胳膊太短,腿太短,身体太短,才会无论怎么拼命却都离船越来越远。
他黑硬的头发被水浸泡后刺刺地立着,黑黝黝的皮肤上亮晶晶的,分不清那是眼泪还是海水。
直到眼看再也追不上船了,苏启明停浮在海水上。
他通红的狗狗眼死死地盯着那艘船。
船上的那个人。
那个人的那张脸。
那张脸的那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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