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老板倒在竹躺椅上看桃七吸溜。他自个儿是做竹编作坊的,竹椅、竹篮,竹席、竹笸箩,样样不在话下,自己屁股底下的椅子却破破烂烂,快要散架,真真应了那句“卖油的娘子水梳头”。
一大碗汤咕噜咕噜下肚,桃七把碗一撂。
“吃完了?”
“吃完了。”桃七起身,将碗拿到天井下的水缸,就着昨日的雨水洗了。以往他吸溜完了一顿,把碗舔一舔就丢回篮子里。懒得洗,下回接着用呗。
“走吧。”桃七什么也没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老邓在躺椅上坐了会儿,看着年轻人轻快的步伐,突然意识到自个儿已老得不成样子了。
老邓领着着桃七,来货奴坊找人牙子。
当日恰逢秋分庙会,沿街挤满了十里八乡进城的人和吆喝叫卖的货郎,油布摊子直摆到道儿中间,仅可过两人的路上,满地碎菜叶子、破烂布子,五颜六色。酒管子里,酒酣面热的汉子划拳似干架,胭脂水粉铺里的小娇娘三两结伴进出,一窝蜂孩子在杂耍摊子前拍手呼和,两个肌肉如铁铸的汉子在表演胸口碎大石……
桃七在染瓦巷里住了五年,也溜达了五年,日日瞧着都新鲜,只今日看什么都像是失去颜色。
老邓领他来到货奴坊最大的奴隶交易市场,转眼已过了半日。
“诶呀不要不要……”
“看看吧,才十八岁,买去当个拉磨的驴也成啊。”好容易来个主顾,邓老板低声下气地跟人商量想卖给人家,一次都没能谈拢。
桃七是邓老板的奴隶,虽说平日里蹬鼻子上脸了些,也还是奴隶,跟牛马没什么两样的。没道理放出去不卖,更别说放了他之后去哪儿啊。
桃七倒是心宽,流氓似的拱起腰背,蹲在地上,两手时而插裤子里挠两下屁股,时而扣扣鼻孔,顺手把鼻屎抹在靠着的墙根上。
再不挑的主顾看了他,也给恶心了一把,就算买去拉磨,也是往磨槽里头吐口水的货。
可把邓老板给愁煞了。
“怎么个来历?”这时,一位操着外地口音的长脸人牙子摸着下巴,停在二人身边打量起来。
“诶呀这可有说头,”邓老板一下子就来劲儿了,一唱三叹演大戏似的,“五年前数九隆冬,那冷得呀把人鼻子冻掉,小老儿起床倒夜香,就看到这娃子倒在沟里,身上一件破破烂烂的灰衣,腿折了,人也瘦的不成样子。小老儿手里也不宽裕,千辛万苦请医延药救活了,花了二两纹银,他就把自个儿卖给小老儿了。”
马脸人牙子又问:“叫什么名字啊?”
“桃七。”
“问他呢,哑巴啊?”人牙子颐指气使。
邓老板推搡了桃七一下,甩给他几记眼刀子。桃七破天荒没摆出混账样子,乖顺回道:“家里生的第七个,养不起了,逃荒路上把我丢下了,就叫桃七。”
马脸人牙子嘬着牙:“原来是这么个‘逃’。”
邓老板笑呵呵:“诶!就是桃,桃!多好的寓意啊……”
人牙子前前后后打量桃七:“走两步。”
没等老邓来掐,桃七自觉走了几步,还做了几个蛙跳。完了,主动裂开嘴,让他看自己那两排白牙。
买主看他口齿伶俐,四肢健全,没聋没哑,露出满意的目光,一想到还得压压价,也就板起个脸,用力捏了两把桃七的胳膊,眯眼嫌弃地上下扫了扫:“就是太瘦了。 ”
“别看他瘦小,小时候饿怕了,一日一碗稀粥就能活着,不挑。脾气也好。干起活来利索得很,您瞧这手。”邓老板拿起桃七的手掌展示。桃七惯会偷懒,到底做手艺活的,五年下来多多少少也磨了些茧子。
“开个价。”
见脱手有望,老邓喜得牙花子都龇出来了,拐弯抹角地说:“老汉我啊作坊倒闭了,欠了一屁股债,去岁老婆难产死了,家里还有两个病女儿,请医延药日日花钱……”
人牙子不耐地以为他要抬价,老邓连忙比出一个拳头:“十贯铜板就够了,治他的腿花了二两纹银,大人多出几个铜板,老汉我啊这个冬也能好过些。”
桃七心里想:屁嘞,当年把小爷我当牛马使唤,半年我就给你赚回了药费,后面的都算利润!
“十贯……”人牙子暗暗一喜,心里一盘算,十七八岁正是手脚麻利脑子伶俐的时候。桃七黑了点儿,相貌嘛还算端正,买回去做个粗使仆役,或者暖床的书童,都是可以的,拾掇拾掇按照市价转个五两银子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儿。眼珠子又一提溜,这老头要价忒低,说不定有些暗疾。不过话又说回来,反正是立马牵去转卖,凭老子一张嘴吹得天花乱坠,不愁脱不了手,至于接盘的买主用着怎么样,那老子可管不着了……
桃七被买走了。
邓老板把牵人的绳儿递到人牙子手上,跟其他木木呆呆的奴隶绑成一溜儿。
邓老板想去牵桃七的手,想了想,还是没脸碰他:“七哥儿,往后前程就靠你自己了。眼色好些,傍上个大户人家,不比在老头子的破烂作坊里窝一辈子强么?”
桃七笑了笑,没说什么,真成了牛马,髫子一系,跟那人走了。
“七哥儿,”老邓眼球一热,“你要好好儿的……”
桃七没回头,丢给他一个听话的,固执的背影。
……
十日后。
烨都靠近皇城的永安坊里最大、最气派的是一栋五层高楼,门口的牌匾上题着“举辉堂”三个金灿灿的大字,左书“奇珍异物无所不有”,右书“天下财宝尽入吾彀”。
大门口,一圈百姓或打扮富贵,或素衣短衫,挤挤挨挨围在一起。
“人都要死了,还要打下去,造孽哦!”
“怎么着都是个人,再不听话也不能这么折磨呀……”
“哎呦就没见过这么黑肚肠的!”
砰!又是一道大脚踹肚子的动静,伴随粗噶的谩骂:“你个小赤佬再给我装?再给我装?再不起来,老子把你卖到北川矿场去!”
长脸人牙子气急败坏,用手指着地上那个破布烂衣,满身污垢,额头带血的少年。少年双足摊开,一只瘦嶙嶙的手臂漫无目的地往上伸,气若游丝哭道:“诶呦,妈妈,妈妈救我……”
那股可怜巴巴的劲儿,着实令人动容。
打抱不平的就更多了——“黑心肝的人贩子,没见他都要死了吗?”、“你再打一下试试……”、“报官呀,有没有人报官?”
人牙子气得快厥过去,即使他解释了无数遍,烨都的百姓还是被桃七虚伪的面貌给骗了。
原来,外地来的长脸人牙子买下了桃七,又从隔壁坊市的贫苦人家买了两个小孩儿,一齐带去西边贩卖奴隶的人市,敲锣打鼓开张了!
哪知道头三天过去,手头十几个男奴女奴都出手了,就这一个,没人过问。
在染瓦坊附近地界儿,啷个不晓得“桃七郎”?那就是个混迹市斤的油子,混不吝的魔王。离了染瓦坊,去到一个没人认出的地方,他就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来一个人看他,要么歪嘴豁牙地冲人傻笑,要么口吐白沫倒地抽抽,作痴扮傻把买主都吓跑。好心人看了还嘟哝几句可怜,一来二去,白贴钱都没人要。
人牙子这回悔得肠子都青了,也没处说理去。
他可算知道为什么桃七卖得便宜了。
这不是捡了大漏,而是踩了大雷啊!
人市是指望不了了,于是赶着桃七来到烨都规模最大的老字号拍卖场碰碰运气,听说里头什么都能卖,只要开价够低,没有卖不出去的。桃七当然不让他如愿,到了门口,往地上一倒又演起来了。
人牙子又猛踢了桃七的小腹好几脚,攥着他脖子上的缰绳,往偏门拖进了举辉堂,地上留下长长的一条血痕。
桃七也不是故意与他为难,只不过见此人虐待奴隶,不给饭食,打骂侮辱,还对手里的女奴毛手毛脚的,遂扮傻装病报复他让他卖不出去。换来的就是无数顿暴揍和三天粒米未进。
腹中饥饿,力气自然别不过这黑心人贩。桃七心中自我安慰道:这下好哇,让小爷我也相看相看买家,若是那相貌堂堂的富贵人家,我就去,若看不顺眼,我就往人脸上吐口浓痰,看谁敢把小爷领回家去。
人牙子将桃七交给一个伙计,伙计冷冰冰上下扫了他两眼,领着他入了后院,将桃七交给几个粗使仆妇,漠然道:“洗剥干净,半个时辰后来领人。”说罢扭头离去。
院里露天摆放着一个大浴桶,两个仆妇开始往里舀水,另两个挽起袖子冲着桃七过来。
“奶奶个腿儿,你们想干什么?来人呐,非礼啊!”
桃七挣扎不休,猴儿似的乱踢,奈何粗使的老妈子们力气大,他又三天没吃饭,攒的力气都被人牙子耗没了,只得屈辱地被剥得一干二净。
其中的一个看了桃七的身子,眼睛瞪大了,示意其他老妈子也来看,指着桃七光秃秃的那处,露出狐疑和为难的脸色。
桃七咬着牙,心道完了。
“不该问的别多嘴!”说话的是领头的一个嬷嬷,颇有威胁的意味。
“不说给管事的知道吗?”
“管事的什么不知道,做好咱分内的事,少看少说,仔细你们的皮。”
老妈子们心照不宣闭了嘴,噗通一声把桃七丢进冰冷的木桶里。
桃七冻得上下牙齿打颤,脑子里兀自思量那管事的是谁?难道是领他进来的伙计?他又知道些什么?
在这群五大三粗的仆妇手里,桃七可算吃着了苦头。她们二话不说,抄起一只比马刷还硬的刷子,将她身上积攒的厚厚一层汗油渍刷洗干净,皮都脱了一层,打结的头发梳洗通透,实在梳不开的就用剪子绞了,再套上件料子柔软的白衣。
要不说举辉堂精通拍卖呢,一番拾掇,桃七的脸蛋变得白白嫩嫩,五官精致熨帖,额角的伤也被头发遮住了,俏生生好不惹眼。哪怕邓老板在面前,这下也不敢认了。
那个伙计又来了,满意地瞧了桃七几眼,领着他往拍卖堂去。
桃七一上台,下面坐着的拍客中,几个膀大腰圆,衣着华贵的油腻男人眼前一亮,纷纷摸着下巴,用猥琐的眼神打量起他来。
“我出十两。”
“十二两。”
“二十两。”
有买主上了头:“三十两!”
“五十两,老娘今儿非把这小后生带回去不可!”
作为货主,长脸人牙子也坐在台下,见这势头,两颗眼珠子都变成了金元宝的模样。
出价愈高,竞争的买主也少了,到了后头只剩两位金主,一个是贼眉鼠眼的员外,另一个是胖成了一坨肉山的半老徐娘。
“冯夫人已经出到了八十两,各位老爷员外,还有没有出价更高的?十八岁的少年郎,面若敷粉,唇若丹珠,这种品相可不多见呐,买回去暖床,可别提多快活……”敲槌人还在煽动更高的出价,买主们一个个心痒难耐。那位冯夫人环顾四周,一股子的神气。
在烨都,给花魁赎身也只需一百两纹银,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卖八十两,还真是抬举他了。
一见那位“冯夫人”的尊容,桃七就感到一股恶寒,就在他打算眼白一翻,在地上得心应手地表露“本色”之时,有人一语惊动全场。
“五千两。”
出价声来自头顶的楼座。
“这……这……”人牙子腾地站了起来,已然失语。
鸭子快到嘴,还被人抢了,冯夫人哪咽得下这口气。恶狠狠地指着台上:“老娘在烨都横行霸道二十年,还没人敢跟我抢……”
可那人轻描淡写地说出的下一句才是真正的炸弹。
“黄金。”
诡异的静默无声蔓延……
拍卖场主槌第一个反应过来,生怕到嘴的肥鸭子飞了:“五千两黄金一次,五千两黄金两次,五千两黄金三次!成交!!恭喜楼座上的神秘贵宾拍得男奴一名。”
满座哗然,人们站起身,向上方楼座看过去。
围栏后伫立一位身姿挺拔、器宇非凡的男子,衣着苍青色蟒袍,雷纹锦缎束腰,玉带坠了血红色珠璎,着银色面具,露出鼻骨一点精致的驼峰,陡峭的下颌硬朗宛若雕琢而出的线条。身侧都是带着大刀的差役,个个都皂衣青冠,气势汹汹。
是他!
只一眼,桃七便幻觉脑子被劈中一般,牙齿控制不住磕在一起,手指攥得快失血了仍然没有知觉。
这才叫真正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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