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知到许言之的打量,齐桑慢吞吞收回自己隐形的触足。
这个人类很敏锐。
“许博士,来,吃点儿水果,”齐母端着切好的水果回来,“儿子,别闷在被子里,对呼吸不好的,快出来。”
她放下水果盘,去拽被子。这样的情形在这几天已经上演了不知多少遍。
“你这孩子……”拽不动,齐母无奈放弃。望着床上的鼓包,她的神情止不住地忧虑起来。
许言之起身:“阿姨,我们出去聊吧。”
单人病房的楼层十分安静,两人来到走廊尽头。
窗外天气阴沉,眼看要下雨了。
如今海洋面积还在不断扩大,人类能够立足的地方越来越少,许多小岛国早已不复存在。降雨总令人心慌,从天而降的每一滴水都仿佛在蚕食这片苦苦挣扎的陆地。
齐母忧心忡忡,却不是因为天气:“许博士,我儿子的情况你应该听说了,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桑桑鬼门关捡回来一条命,我应该高兴的,可……自从他醒过来,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除却那匪夷所思的痊愈速度,许言之明白她的意思。
许言之和齐桑接触过,知道他的脾性。
齐桑没有父亲,由母亲一手带大。可能是单亲家庭,加上家境优渥,齐母对孩子多少有些溺爱,以至于齐桑自尊心奇高,不太懂得收敛锋芒。说好听点,是少年意气;说难听点,是恃才傲物、没见过世面的小少爷。
这样的一个人,行事风格难免张扬。
和今天见到的模样,确实是大相径庭。
齐母继续说:“他这几天不说不笑,连饭都不怎么吃,反应也很迟钝,有时同一句话要跟他说好几回他才会回应……许博士,桑桑他被砸到脑袋,是不是留下了什么后遗症?”
她越说越紧张。
“齐桑上午刚拍过脑部CT吧?”许言之适时接话安抚,“这几天的检查结果和片子我也跟您去看过,没有什么问题。齐桑当时受了那么重的伤,精神难免受影响,性格大变应该只是暂时的。好好开解他,会好的,您别太担心。”
这番话医生也说过几遍,可同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齐母才真的信。
“那海科院那边……”
许言之了然一笑:“阿姨,您放心,等到齐桑痊愈,随时可以去海科院报到。”
有他这句话,齐母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齐桑从小就是个天才,成为海科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深海研究员在她看来是理所当然。她今天约许言之来,除了想让许言之看看齐桑的检查结果有没有问题,更重要的就是为了齐桑在海科院的职位。
他们说话的地方距离齐桑的病房很远,声音不大,但病房里的齐桑仍将这段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只要他想,他可以听见这世上任何一个角落的声响。不过他很懒,非不要不动弹。以前那些疯狂的信徒召唤他时,他也只是被烦到睡不下去懒觉,才去看一眼他们在作什么怪。
听了会儿两人的交谈,他觉得无趣,触足将枕头边的终端卷进来,就这么窝在黑漆漆的被窝里继续看屏幕。
他突然掉链子,刚刚那一局游戏已经输掉了,左下角的聊天记录里还能翻到队友的破口大骂。
郑何伟,就是拉着他打游戏的朋友——准确来说是齐桑的朋友,和骂他的人激情对喷,把人都喷走了。
然后在队伍里问他:再开一把?
郑何伟:你还能玩不?要不休息下?
郑何伟:???
郑何伟:人呢?
郑何伟:我去上个厕所哈,你先别开。
郑何伟是那天带头把他身上废墟搬开的人,齐桑从初中认识到现在的朋友。不过他没齐桑这么天资聪颖,过完暑假就要收拾包袱滚去上大学了。
漆黑的环境适合睡觉,如果是在海里就更好了。齐桑有点困,打着呵欠,伸着两根懒洋洋的触足在屏幕上啪嗒啪嗒打字:不玩了,拜拜。
说完也不等对面的回复,退了游戏,点开某个视频APP,拎出上回没看完的海洋纪录片。
对于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思考过,但“思考”这件事太费心力。动脑子,太累了。
他干脆简单粗暴归结于“信徒又在作妖”。
不知道哪些狂热信徒强行唤醒了睡懒觉的他,可能仪式出了什么错,他没有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而是降临在一个叫“齐桑”的少年身上。
祂向来随遇而安,对祂来说在哪都一样。祂遨游过宇宙星海,也穿行过深林泥沼,看过无人知的世界尽头。最后定居深海,是因为那里真的很好睡觉。
要说现在有什么困扰,那就是祂脱离不了这副躯体。
不过也无所谓。
他控制着触足给自己在被窝里又搭了个舒服的窝窝。
能睡觉就行。
纪录片的播音腔令人昏昏欲睡,他刚闭上眼,齐母和许言之回来了。
被子拱着,床头柜上的水果没有动过,齐母习以为常,仍是叹了声气,有些尴尬地招呼许言之:“许博士,这水果你多吃点儿,当季的新鲜果子,很好吃的。”
吃过水果,许言之没有再多留,以不打扰病人休息为由告辞。
走之前,他无意间扫过还未吃完的果盘,动作一顿。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好,过目不忘轻而易举。
所以他明明记得,就在半分钟前,果盘里还剩四瓣橙子、三块梨,现在却只剩下三瓣橙子和两块梨。
而这短短半分钟内他和齐母都在病床边,眼皮子底下,没人碰过果盘。
齐母忙着感谢他来看望齐桑,并未注意到这点显眼但不完全显眼的变化。
被子里,齐桑砸吧砸吧嘴,回味了一下刚刚的味道,触碰过水果的触足在被窝上蹭了蹭,有点嫌弃。
味道真怪,又酸又甜又苦又涩,不好吃。人类的水果就是这种味道吗?他们居然喜欢吃这样的东西?
难以理解的生物。
许言之来过后的第三天,齐桑出院了。此时距离原定的他该去海科院报到的日期已经过去两天,他情况特殊,海科院那边并未催促。
但他们不催促,齐母催促。
在家窝了没两天,齐桑在齐母的催促下前往海科院报到。
出来接他的是许言之。
“我还想着你没这么快来,”许言之领着他往里走,“怎么不在家多休息一段时间,身体没事了么?”
这个人,明明什么都知道。齐桑想。
许言之手上有所有从自己身上得到的、明面上和暗地里的体征检测数据,是医院给他的。他比谁都清楚这具躯体目前的健康状况。
人类为什么总喜欢明知故问呢?
他不喜欢,于是没有回答。相比较之下,海科院更吸引他。
海科院全名海洋异化科学研究院,不同于从前的海洋研究所,这是海洋异变发生后,由原来的海洋研究所中选拔出的一批科学家重组而成,成立至今将近十年的时间。后来随着相关病症的出现,海科院又纳入一批医学专家。
到现在,海科院已经成为一所聚集了各界尖端学术人士的综合性研究院,只不过这些综合性最终针对的都是海洋异化相关的问题。能够进入这里的必然是精英中的精英。
——这些都是祂从“齐桑”的记忆中提取出的信息。
这里有着十分浓郁的海浪的味道。
许言之并不介意他的沉默,领着他继续向前。越往里走,人越少,也越安静,光线逐渐低冷,海浪的味道也愈发浓郁。
在经过一道需要身份认证的密码门后,一片被精心订装的“海洋”展现在齐桑眼前。
一条长长的隧道延伸出去,尽头岔分成左右两边,波光粼粼的梦幻宝石蓝悬于头顶又笼罩下来,游鱼甩尾,珊瑚成群。光影散落又重组,依稀可辨不是真正的太阳光,而是与阳光有着高度相似的模拟光线。
就像海洋馆一样。
要说和海洋馆哪里不同,那就是寻常的海洋馆不会对展览物进行如此精密的实时监测——这片美丽的宝石蓝海落在齐桑眼里,是无数个闪烁着红光的电子芯片正在穿梭游曳。
以及……
“比目-VAR-22-005。”他随口念出一串编号,像是在报数的机器人。
许言之停了下来。他侧目,只花了不到五秒便在眼前这片被圈养的浩瀚汪洋中找到了对应编号的那只鱼——比目-VAR-22-005。
那是一只通体幽蓝、背脊有细小骨刺突出、长得快要看不出是一只比目鱼的变异体。它比寻常比目鱼的体型小3.2倍,眼力差的人根本没法在这样一众繁杂的群体中发现它。
“怎么了?”他看向齐桑,耐心询问,眼神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探究。
少年目光直直跟随者那只比目鱼:“它快死了。”
许言之微顿,道:“它们的所有数据由实验室实时检测并进行推算,如果发现有哪只实验品有数据异常的可能性,我们会预先将它单独隔离观察。”
他没有直接否定齐桑的话,但字里行间也在表达一个意思:如果真是那样,它早该被隔离出去了。
直到那只比目鱼钻进沙子里隐匿身形,齐桑才慢吞吞收回视线。
他并不反驳许言之,只重复一句:“它快死了。”
波澜不惊的陈述,如同俯视着这里所有生物的姿态,却不是傲慢,也不是悲悯。就像是人类路过一片杂草地时不经意低头,瞥见一只半死不活的蚂蚁,大脑随意地闪过一句:啊,这蚂蚁快死了。然后继续往前走,并不会在意这只蚂蚁的后续。
——比如,它真的会死吗?死后是会被其他过路的人踏成烂泥;还是那孱弱微小的身躯被风吹进草丛里;又或是会被其它的蚂蚁当成食物搬回巢穴,分食殆尽?
许言之回过神,而瞥见蚂蚁的少年已经往前走出三四米。
他张望着这片实验数据堆积成的海洋馆,明明是充满好奇与求知欲的动作,可他身上却充满了游离与漠然。
这一瞬间,许言之冷不丁地觉得……自己也是一只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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