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的鱼怎么都这么丑。
走在前面的齐桑边看边想。
他曾经所在的世界和这里大不相同。那个世界没有尖端的高科技,而是一个机械与魔法并存的地方。那里以某种能源转换而成的蒸汽作为驱使机械的动力,几乎每一座建筑都有着机械金属的痕迹,比如他去过的某座城市,其标志性的中央建筑就是一座巨大的机械教堂。有时就连一些魔法的运用都需要借助蒸汽与机械的帮助。
不像这里,电子网络与科技统治着人类,也被人类利用。
而且,他曾安居的那个世界没有如此辽阔的海洋。
这个世界的剧变源自一场雨。那场雨下在十一年前,无论南北半球,无论时区、地域、国家……所有的地方,都在同一时刻下了同一场大暴雨。暴雨持续了两天两夜,淹没无数道路,江河溪流洪潮凶猛,全世界的气象预测都失灵了,一度让人怀疑是世界末日。
后来雨停了,虽然不是世界末日,但也像是某种征兆。因为自那之后,天气就变得很爱下雨,而冰川突然加速融化,其速度甚至到了肉眼可观测的地步,如同烈日下的冰淇淋。
频繁的降雨、融化的冰川……
水域开始蔓延了。
也许是冰川融化带来的未知,也许是那场全世界同频的暴雨降下的灾祸,所有水域,尤其是海洋生物的变异随之而来,许多疾病就是饮用了受污染的水以及食用了相关水产导致的,包括海过敏综合征。
在这样的情形下,海科院应运而生。
浅海隧道尽头的岔路口通向左右两边,右边是电梯,左边又是一道需要身份认证的密码门,旁边门牌写着:浅海生物研究科。
齐桑在岔路口停下,回头去看那个从刚刚开始就没跟上来的人类。
许言之还在站在原地,神色讶然怔忪,被他这一看才回过神,不知为何深深望了他一眼,大步赶上来。
“这里的都是浅海生物样本,用来观测群体数据,由他们负责,”许言之介绍道,“当然了,只有一部分样本。能放进来的无论是原生体还是变异体,都是适合群体环境的。剩下不再适合群体环境的,就需要单独监测。”
他边说边观察着齐桑的表情。
就像齐母说的,现在的齐桑性格大变,话少表情也少,尤其是他直勾勾盯着某处连眼珠都不怎么转动的时候,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给人一种躯体用不利索的感觉。
不过他不久前才被砸到脑袋,这种怪异似乎也说得通。
齐桑安静听他说完,歪了歪头:“单独监测?”
“嗯,”许言之看着他,“比如过于孱弱的变异体,群体环境中的任何一种样本都是它的天敌,其生存能力过低,容易导致样本浪费;反之,捕食能力已超出安全范围的,也需要单独监测,避免其它样本的不必要损耗。”
这些都是作为研究员应该知道的基本常识,常识中的常识。
“哦,”齐桑慢吞吞点头,这个他知道,从这具身体的记忆里看到过相关知识,“比目-VAR-22-005,它不需要被单独监测吗?”
听到这个编号,许言之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身形一顿。
“……不需要,”片刻,他道,“这个样本在现阶段的研究中既没有表现出危险性,生存能力也不算弱。”
“但是它快死了。”
“……”
又绕回这个问题。
齐桑望着浅海研究科紧闭的大门,闭上眼,声音很轻:“那里有东西在呼唤它,也快死了。”
-
浅海科的内部和外部截然不同,简单白墙和玻璃窗将空间切割出若干实验室,照明充足却不刺眼,设备仪器应有尽有,给研究员们构建了一个十分舒适的科研场所。许言之显然很受欢迎,碰到的研究员一见他就笑呵呵地叫“许博士”,有的在实验室里忙,透过玻璃窗看见他也暂且停下手里的活冲他挥手或点头。
齐桑最先关注到的却是实验室里那些大小不一、形式各异的鱼缸和培养舱。比起外面的“海洋馆”,这里面的海洋生物更为奇异,有的甚至称得上可怖。
不过对他而言,害怕是不存在的。
他只觉得丑。
还以为他曾经在深海里见到的那些深海鱼已经够难看的了,没想到这个世界还有更难看的丑东西。
“噫。”
听见声音的许言之看过来:“嗯?怎么了?”
“它们,好丑。”
“……”
许言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两只双眼凸出、腮边长出类獠牙特征的变异燕鱼,正在两位研究员的引导和监测记录下进行……交尾试验。
许言之:“小孩子不要看这些。”
齐桑歪头:“我应该不小。”虽然他也不知道具体是多少年,但在原来的地方,他见过世界的变迁,熬死一批又一批的信徒,所以自己应该活了很久、很久、很久。
想着,他十分认真地、继续语出惊人:“我比你们所有人都老。”
许言之:“……”
许言之笑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学弟是这么爱开玩笑的人。”
年轻许博士没有针对年龄问题继续进行任何讨论。
浅海科设置了十三个基础实验室,有大有小,每个实验室通常都由固定的研究员使用。
“非特殊情况下,如果要使用别的实验室,需要提前申请。每个实验室负责的样本不同,这是为了避免人员秩序混乱影响到研究样本,”边走,许言之边给齐桑讲解,“一开始规定不严,出过事。”
这件事齐桑知道,也是这具身体的记忆,当初上过新闻,闹得挺大。
说是某间实验室的设备出了问题,于是某位研究员借用另一间实验室,结果操作失误,导致那间实验室原本的样本大面积死亡。海洋变异早期的研究资料很是缺乏,因此每一个样本都弥足珍贵,这下倒好,一间实验室几乎全军覆没,不仅海科院损失惨重,本就人心惶惶的社会大众对此也十分恐慌和愤怒。
后来那个研究员怎么样了来着……齐桑微微歪头,在记忆里搜寻。
哦,死了。官方通报的是自杀,大概是精神压力过大。
这种引发过社会轰动的事件,可以说人尽皆知,许言之没有再展开解释。
说话间,两人来到第九实验室。
从玻璃窗看进去,里面一位和许言之年纪相仿的研究员正伏案写东西。他身后摆着一个半人高的鱼缸和许多个单独的小型培养舱,齐桑视线落在某个培养舱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许言之敲了敲玻璃窗,见里面的人抬头,他又指了指门。
那人放下忙放下笔来开门。
“你怎么来了?”那人问。
许言之往后撇撇头,示意自己身后的人,“有多余的实验服么?借他一件暂时穿穿。”
齐桑这会儿本来该在深海科报道的,但他们中途拐来浅海科,他还没领到自己的实验服。
对上少年清澈的目光,那人愣了一下:“这位是?怎么看着还有点眼熟……”
“齐桑,新同事,”许言之介绍道,“这是陈启音,你叫他陈师兄就行。”
齐桑点点头:“哦。”
“……”
这没什么礼貌的样子倒是没变化。
不过比起打招呼,陈启音更惊讶:“齐桑!你就是齐桑啊?那个……?”
他指指自己的脑袋,没说得太直接。
齐桑歪着脑袋,慢吞吞地反应了一下,哦,他说的是这具身体差点被砸死的事吧。于是点点头:“嗯。”
见他反应迟缓的样子,陈启音面露同情,觉得他这样子怪可怜的:“人活一辈子,总会遇上些倒霉事……”
许言之轻咳一声打断他的关怀,温声提醒:“实验服。”
“哦,哦,有的有的,我去拿。”
陈启音拿来的实验服有些大,齐桑比许言之矮了半个头,白大褂套在他身上大概正好,套在自己身上就显得宽松了点。
齐桑还没穿过这样不合身的衣服。家里的衣服基本都是溺爱孩子的齐母一手准备的,每一件都裁剪得当、贴合身形,穿着很舒服。
他扯了扯袖子,又拽了拽衣服,不适中又感到一点新奇。最后,他抬起胳膊凑到鼻子下深深嗅了一口,有些满足地眯了眯眼。
这一系列的小动作和微妙神情都被许言之看在眼里:“穿着不舒服么?”
齐桑语调毫无起伏:“我喜欢这件衣服。”
许言之抬眉,上下一扫,善解人意地道:“这件不合身,等晚点去深海科报完道,你就可以领自己的实验服……”
正说着,少年忽然靠近,猫儿一样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
齐桑应该是昨晚上刚洗过头,蓬松的头发散发出一股清爽的淡香。
“……怎么了?”许言之垂眸,不动声色地拉开一点距离。
“我也喜欢你身上的衣服,”齐桑口吻平淡,却发自内心地说,“有海洋的味道,好闻。”
“……”
一旁的陈启音闻言大感意外:“你这都闻得出?”
齐桑歪头。
许言之发现他经常以这个动作来表达困惑和思考,在以前的接触中却从未见过他有这样的习惯。何况他做这个动作时脸上也毫无表情,整个人透出一股子呆板。
……看上去不太聪明的样子。
陈启音是个很热心肠的人,还在读书时就非常热衷于替同学们解疑答惑,如果不是被海科院看中招揽进来,他现在应该已经成为一名老师,在讲台上喋喋不休地挥洒热情。
于是在接收到齐桑的疑惑讯号后,他教书育人的火苗“噌”一下就冒上来了:“是这样的……”
“陈博士,”许言之深知他的唠叨,在他开始长篇大论前先一步温柔地踩了刹车,“我们来这儿是有事找你。”
陈启音一拍脑门:“哦对——我都忘了,什么事?”
“我想了解一下实验体7988目前的情况。”
两人走近实验室,陈启音重新落锁,带他们走到其中一个培养舱前,透明的玻璃罩上贴着标签:实验体7988(类真蛸-危险评级B级)。
冒着水泡的海水培养舱里,一只像极了章鱼,却又不太能称之为章鱼的海洋生物漂浮其中。
它比寻常的真蛸章鱼体型大了两倍左右,腕足多达十五根,长短不一,最短的像是泥土中长出的新芽,颜色更稚嫩些,显然刚长出来没多久;其头部则长着崎岖骇人的骨刺,和那只变异比目鱼身上的差不多,只不过是放大版;除此之外,它的头部正中竟然还挂着一盏灯——那原本是深海中的鮟鱇鱼所具备的特征。
“它的基因链很混乱,目前的研究数据还无法将它精确归类,只能根据它的基因数据暂且归于类真蛸,”陈启音解释给齐桑听,“对于这一类样本,我们就只标注为实验体多少号,所以由你所见,这已经是第7988个无法进行分类的个体。”
齐桑没有反应,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里面的生物。
陈启音看向许言之。
许言之收回落在齐桑脸上的目光,也端详起舱内的实验体,比起齐桑,他对这家伙就熟悉多了:“它今天很安静。”
“对,你敲我窗子的时候我就是在记录它的异常状态,”陈启音道,“很奇怪,你也知道,它平时就不太温和,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比平时还暴躁,一直在撞培养舱,我投了镇静剂才安静下来,变成你现在看到这样——可是你觉不觉得太安静了,以前用完镇静剂也没这样过。”
的确。
许言之顺手拿起桌上的记录册翻看,镇静剂是十五分钟前使用的,剂量没有问题,其它的数据也看不出什么异常……
这时,某种怪异的细微声响传入耳膜。
许言之一顿,看向培养舱,那声音顿时没了。
像是什么在泥沼中穿行,窸窸窣窣,又裹着粘稠的水声,让人想到潮湿阴雨天的蜗牛,以及海水涨潮时,浪花与沙石暗礁纠缠黏腻的声音。
“老许?言之……许言之!”
许言之乍然回神,竟然有种从梦中醒来的恍然。
就好像……那一瞬间,差点儿被不知来处的絮絮低音声音带去某个未知的、很遥远的地方。
陈启音纳闷:“你们怎么回事啊,7988和齐桑就算了,怎么你也一副呆呆的样子……你刚刚想什么呢?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听他提起齐桑,许言之下意识地看过去,就见齐桑还跟木头人似的杵在培养舱前面,和里头的实验体7988大眼瞪小眼。
然而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两条透明的触足从齐桑衣摆下伸出,沿着面前的培养舱由下至上圈圈缠绕,云雾一样的吸盘抵在舱壁上。
如果将实验体7988听见的声音转化为人类的语言,他们大概也就能知道为什么研究样本这么安静了——
“你吵到我了,安静一点。”
无数句这样的抱怨从吸盘中发出,贴着舱壁,把实验体7988堵了个严严实实。
它哪还敢动。
7988:墙角害怕.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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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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