阆风城门前,过路商贩正排队等待,这些人大多走访诸国各地,身上腰间尽是风尘,大多神色枯败满面风霜,如此便衬得衣装白净的温珣分外格格不入。
门口护卫早早注意到他,其中一个敲敲腰间示意对方待会严查,动作刚落就见温珣抬了眼,金色眼眸不轻不重给地看他一眼,随即垂了下来。
那护卫便在这一眼中怔怔愣了两秒,直到身侧同伴拍了拍他的肩膀,莫名其妙地问他为何发了呆,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笑着说没事。
自然没事,只是对方那一眼陌生又熟悉,像风中裹了怀念和悲悯,让他不自觉地发了呆。
温珣收回视线,懒洋洋靠着树干,阆风地势太高,数千阶楼梯下来他已经成了一摊不想说话的水团儿,若不是对方的注视实在醒目,他也不想投去这一眼。
队伍流动很快,不多时轮到他,被瞧了一眼,那护卫公报私仇似的把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查了一遍,没搜出什么违规物件,这才不情不愿地一侧身:“欢迎来到被神明赐福的国家,这位先生。”
温珣点点头,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襟。
“这是遵守规则的国家,阁下,”见他神色淡淡面容陌生,那护卫顿了下,好心好意地提醒道,“一切皆有迹可循,一切皆有规可依,请勿违规,否则神明会处罚你。”
温珣道了声谢,瞧他一眼,随后转身走过城门。
飞檐高阁遍布,商铺车马满目,人声鼎沸,商贸繁荣,物质丰裕,温珣一路走过人头攒动的长街,路过家老店买了袋酥糖,最终停在一处朱红大门前,朝门口护卫施施然行了一礼:“劳驾,我有要事,想见帝君一面。”
门口护卫不过二十出头,瞧着比祭秋还青涩稚嫩,见他一身发白旧袍破鞋木剑,罕见愣了一愣,半晌回了一礼:“阁下客气,只是帝君前几日外出,颇为疲惫,恐怕……”
他正想说褚寻鹤刚刚下了命令杜绝所有人造访,温珣已经了然一抬手,笑道:“请报一声,就说温珣久别,思友急切,特来拜访。”
阆风素有规定,命外来旅者若要拜访帝君,需呈上姓名原因,静候门前等待,直至对方许可方才进入,护卫见对方一字一字都记得清楚,便知此人早有准备,连忙进阁通报去了。
温珣静静站在门前,宽帽早在搜身时就被摘了,他也再懒得戴回去,此刻银发水似的淌下,在光下熠熠生辉。
经过之人被这一头异于常人的白发和精致面孔吸去目光,几个孩童瞪着眼跑到温珣跟前好奇地看着,被他温柔揉了揉脑袋,各人塞了一颗酥糖。
小孩儿接过糖咧开嘴道了谢,欢呼着跑远了,温珣望着他们背影看了会,方才直起身,听到朱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个高挑身影着了身红袍黑靴逆光立在门前,眉眼并不真切,两侧护卫倒敬畏地退后低头,躬身行礼:“拜见帝君。”
帝君褚寻鹤抬手挥退护卫,朝前缓缓走到温珣面前,因为生生比温珣高了一个头的缘故微微垂了视线,那张端正挺拔如高山的面孔此刻简直被冷肃的秋风浸透了,不快从天寒地冻里透出挂在眼底,明晃晃出示给对方看。
他伸出手扣了温珣手腕,两指一圈比了比,确认对方瘦了不少,又上下一扫他破衣烂鞋,简直跟头查看自己领地的狼一般把人整个儿检测个遍了,终于喉结上下一动,阴冷冷喝道:“温!珣!”
说着目光灼灼,占着两人位置其余人瞧不见自己神色,用阴郁到和他外表严重不符的眼神注视温珣,喉结滚动几回终于艰难地吐出一句:“这么多年你去哪了?”
温珣拿刚刚揉孩子脑袋一样的动作应付他:“先进去。”
褚寻鹤没依:“你先告诉我你这么多年去哪了?”
他说完又像是想起什么,皱眉看向温珣破烂的衣鞋,半晌,听了劝扣紧手拽住温珣走进阁楼,一路带进自己寝殿,扭头吩咐门口护卫,递了袋碎银过去:“劳驾,一双上等云靴,一件朱红锦袍,依照这位阁下的身形。”
护卫应了一声,匆匆走了。
“……”温珣垂眸瞧了瞧自己被扣的严严实实的手腕,又抬眼看了看灵气充裕百倍的房间,终于忍不住皱起眉训道,“把法阵解了,像什么样子!放开!”
褚寻鹤依言松开手,知道这人是气自己在房间内铺设耗费千金的聚灵法阵,颇显奢靡,却也不愿费口舌解释这法阵是自己刚刚听见他的名号刹那设下的,只是看着他,目光一刻也未曾移过。
衣鞋很快送到,温珣瞧见面上朱红袍子又是皱眉,就要拒绝,被褚寻鹤一句劝住:“你值得。”
他顿住,掐了眉心默了几息,转身走到屏风后把衣服换上。
阆风以红为尊,红中又以左肩绣金龙为最,一是当年空桑帝君便常穿红袍。二是……恐怕只有神明才能压得住这样颜色。
一身红衣黑靴风流飒爽,腰间白玉墨黑腰带牢牢箍住窄腰,显得衬得温珣清瘦又笔挺,终于有了百年前一人屠千军的张扬气魄,褚寻鹤左右看了看,瞧他的表情应该很是满意,于是终于消停,将还在埋头整理袖口的青年往木椅上一推,擒住下巴让那张魂牵梦绕百年的面孔扒出来,摸了摸眼尾:“你去哪了?”
他有些不太控制的住力道,掐的温珣有些吃痛,施力挣脱几次,被褚寻鹤大力制住:“温祭秋,我很想你。”
话音刚落,对方啪的扇了他不轻不重一掌,这才让人意识到自己手上失了控,顿了下,卸去力道,起身给他倒满一杯热茶:“我们都很想你。”
温珣喘了口气,在心中回了一声我也是,但最终没有说出口。
“五百年前你不告而别,我书信让五国神明找遍大陆,可是没找到,”从柜子中找出个镂金珐琅小罐,褚寻鹤拿出香点燃,阖盖用扇子扇了扇,好让气味扩散,“五百年后,你却不说一声出现在门前,让人通报我……温珣,好手段。”
温珣哂笑两声。
香氤氲而上,褚寻鹤走到他身侧,看见人垂了眼帘,浓密的睫毛连眼底的情绪都遮的一干二净,在油灯下微微发着光,像极了百年孤梦里凝结的雪花,那场梦太过凄冷,就像是这百年寂寥到针落可闻的寝殿,让他无声咬紧牙关,心底积攒的暴虐不受控制地漫上眉梢:“温珣……”
随即止了声,在长久对视着的沉默后改口道:“温祭秋,告诉我,你去哪了?”
温珣并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垂着眼默不作声地出神。
他的面容自褚寻鹤初见他起便是这般温润清雅,褚寻鹤至今依然无法忘记夜色下微微仰起头时下颌骨挑出优美的弧度,百年后已经消失无踪的单边耳坠上的月石反射一点清冷的月光,照在莹白如玉的肌肤上,这个人从头到脚都是完美的,在月华的照耀下像是一尊圣洁而优雅的雕像,无私无怨地包容这凡世万千生灵。
世人都说五神的眼眸是世间最冷的物件,淡漠而广阔,无悲亦无喜,只有褚寻鹤见过温珣立在雪山之巅,长风浩荡,袖袍猎猎,他无知无觉地垂眸望向世间,就连那一丝一缕的眸光都冷的让人心颤。
褚寻鹤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捏了捏面前人的耳垂,心想要不现在就让人找几块上乘的夜泊石做耳坠,端上来逼着这人一个一个选。
他边想着边用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炽热目光一寸寸扫过面前人的躯体,这才在重逢的兴奋中慢慢脱离,进而察觉到几处和记忆不符的地方:“你手上的镯子怎么只剩一个了?”
百年前那对银镯贴腕圈着,脚踝上同样系着银链,每次拔剑施法,行走跃起都叮叮当当自成乐曲,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温珣先被他的两根手指捏的发痒,缩着脖子躲了一下,后来实在无法忍受对方炽热的目光,挣脱桎梏闷声说:“忘了。”
褚寻鹤挑起眉。
“我睡了许久,一些事不太记得。”温珣温声说,“一醒来便是如此。”
他说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褚寻鹤没吱声,只伸出手指挑开衣襟,露出一片雪白的皮肤和漆黑蜿蜒的纹身,他的眸光动了下,指腹摸了摸那块皮肉:“这个,也是一醒来就有的?”
温珣低低地唔了一声。
“这是神魂有损在身体上显现的标志,”褚寻鹤毫不留情地揭穿他的谎言,“依照你先前的实力,就算是这世上五神群起而攻之,也无法轻易将你伤到神魂受损。”
温珣别开眼。
他生来肌肤瓷白身量高挑修长,百年不见这副本不会消损的身体却消瘦了不少,伴生而来的手镯耳坠消失不见,百年前浓墨般的长发一朝霜白,就像是……
脑中浮现出某个念头,褚寻鹤的手指瞬间失控地覆上温珣湿冷的脸颊。
就像,这位神快要陨落了。
褚寻鹤的眼睛慢慢瞪大。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温珣丝毫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发了会呆发现盖在自己脸上的手指跟死了似的,于是撩起眼皮一瞧,对上褚寻鹤瞪得浑圆的眼睛,愣了下说,“我脸上可是有字——褚寻鹤!”
他的话没来及讲完,褚寻鹤的手指已经捏住下巴非常不恭敬地左右转了转,随后一把捞起细瘦的腕骨搭脉,果不其然感受到指下皮肉里的脉搏有气无力,迟缓无序,像是下一秒就能断开。
这是将死之脉。
百年来未曾感受恐惧的神明,终于在此刻难以自已的微微战栗。
温珣早在他搭上脉搏时就放弃挣扎,别过头幽幽去看柜上白玉花瓶,五百年前他就闹不过褚寻鹤,停战之后每日浪荡在五国的街头巷尾,有时长靠在某棵老树某房屋顶,寻风饮酒,次次必醉,有时明明就要睡在此处,褚寻鹤千里万里寻他而来,拿眼一瞪,他便老老实实地让人把自己背回阆风,再斜靠在床边笑吟吟献上自己寻来讨好的小物件。
有时是布偶花鸟,有时是发冠木梳,更有时是各国坊间流来的零嘴儿,被他的体温捂的湿热,甚至压的稀碎不堪,但一粒一块都进了褚寻鹤肚里。
世人赞他逍遥而张扬,热烈如天穹之上火红的烈日,永远都不会熄灭,最适合一身绣金朱红锦袍。
温珣不大在意,但褚寻鹤喜欢,于是在阆风三年,国内大多人都记牢了他红袍黑靴的飒爽模样。
回忆间褚寻鹤收回手,深深凝视着温珣半晌,看的对方心底发毛的紧,要哄了,这才徐徐开口:“所以……你要拜托我做什么?”
温珣见人没有追问杂七杂八的事由,松了口气,把准备好的几句话咽回肚子里:“一件小事。”
说着就这么抬眼瞧着他,金色的眼眸在烛光下闪闪发光。
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散去,候鸟在枝头高歌,歌声兜兜转转闯进静谧的空气里。
褚寻鹤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沉沉地对视了许久,直到他的手指从布袋中摸出了装着冥陀兰种子的瓷瓶,举在温珣眼前晃了晃:“这是酬劳吗?”
他说着旋开旋塞一看,拧好又丢回温珣怀里:“冥陀兰的种子,此等魔物,你收来做什么?”
“……一时兴起,”温珣拉长声调,“百年无趣,随手收了几个。”
“是么?”褚寻鹤弯着眼无甚喜意的笑笑,终于舍得挪开距离坐回椅子上,翘腿看向他:“百年无趣,也不知道来寻我,如今有事相求,倒是知道来找我了。”
“……”
温珣无力地辩解:“并非如此,只是有些事,只能拜托你。”
也不知道这句普普通通的话有什么不得而知的魔力,总之话音刚落温珣就察觉褚寻鹤面上的怒意缓和不少,甚至隐隐露出一抹笑。
温珣:……?
他有点搞不懂面前这位满脑子都在想什么,喝了口茶定定神,下定决心继续道:“我需要请你为我寻一处坟。”
褚寻鹤举杯的动作微顿:“给谁?”
“……”温珣端着茶杯,心一横,“给我。”
当啷———!
茶壶重重砸在地上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溅了满地,褚寻鹤一时来不及可惜这壶自己珍藏多年的紫砂壶,一把摁住温珣肩头重复问道:“什么?”
“五百年前埋葬时间之神噎鸣的时候,我就说过,”温珣侧头与他对视,“终有一天,尊者温祭秋也会死亡,旧神终将陨落,就像新叶生旧枝,这是时间的代价,你我都无法抵抗。”
“所以你让我来寻这坟?”褚寻鹤咬牙,“是想让我也就此断了那些念想么?”
“……是。”
“……好,”不出所料的回答,他望着远山青松一般的眉眼,怒极反倒笑出了声,“别人都赞你温柔仁慈,绝世无双,只有我知道……”
只有我知道,你到底有多无情。
“……”温珣躲开注视,无声饮着茶,“抱歉。”
褚寻鹤一摆手,将这句话堵了回去:“不必道歉。”
温珣微愣,下一秒刚刚放下茶杯的那只手已经被大力拉住,金色锁链旋即浮现捆住两人相连手腕,发出哐当!一声响声。
温珣:?
他不可置信地看过去,就见褚寻鹤阴沉着脸抓紧他的手,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因为我不答应。”
“温祭秋,没我的允许,你别想死。”
“——帝君,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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