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战前一-夜,尼奥尔德曾手提一壶温酒,敲开了褚寻鹤的房门。
褚寻鹤或许早就猜到他会到来,并无什么表示,平静地找出两个酒杯,放在桌上:“怎么有这雅兴,来找我喝酒?”
“我们已有将近四百年未曾一块喝酒,”尼奥尔德毫不客气,脱了绒袍坐下,往杯中倒酒,闻言一笑,“此刻来找你,难道很奇怪吗?”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就是奇怪。”
尼奥尔德也不争辩了,支着下颌似笑非笑地瞟他。
酒倒满了,他举起其中一杯:“当年看到你重伤被锁在请神阁里时,我甚至没有认出你。”
“……”褚寻鹤举杯和他轻轻一碰,“那时伤得太重,面目全非,认不出来很正常。”
尼奥尔德喝了一杯:“因此……我曾经疑惑过很久,你在塔尔赫尔那,到底经历了什么。”
“……”
“凡事,要得到,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那么想要强行和温珣建立缘分的你,又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呢?”
“……”
褚寻鹤面上的笑容慢慢散去,垂眸低眉,饮尽杯中温酒。
许久,他说:“为什么突然好奇这个?”
“谁知道呢,或许是因为太过于震惊你的惨状,所以好奇吧。”
褚寻鹤失笑,摇了摇头:“那就更不对劲了。”
尼奥尔德又给自己倒上一杯:“拜托,说一下又会怎么样,这只有我们两人。”
“……”
对方的表情出现一丝松动,尼奥尔德敏锐地察觉出来,立刻补充道:“烂在心里这么多年,发泄一下才好吧。”
“……”
褚寻鹤长叹口气:“的确,毕竟有些事……还是说出来比较好。”
说罢,他抬手,强大的伴生神兽之力编织出密不透风的屏障,覆盖了这个房间。
和旧神同源的气息能够阻隔神明的窥-探,尼奥尔德心知肚明,捏着酒杯的手指却微不可察地使出神力,在水面撕开一个小口。
做完这一切,他抬眼,听见褚寻鹤缓缓道:“你信不信,我已经历上千年。”
尼奥尔德一愣:“上千年?”
褚寻鹤颔首:“是的,和此刻相似的,上千年。”
“以神明的身份,乞求和另外一位旧神建立此生不断的缘分,相当于和大地法则对抗,”褚寻鹤说,“因此,法则封印了我的神力,将我投入无尽的平行时空中受尽折磨,我在其中周转千年,同样也用一些办法窥见了未来碎片,其中一块,就是你自愿陨落后,米德加尔特的覆灭——这就是我选择支持你上位而不是带你离开的原因。”
“和温珣建立了缘分,也就意味着和他同分由此而出现在命格中的苦难,但当时的我实在害怕他再因此而经受更多,于是代他受了这些。”褚寻鹤说,“堕魔,断肢,或是千年焚魂之海的炙烤,我一一以凡人之躯承受,并割去自己寿命一半交给他——这就是代价。”
“……”
尼奥尔德不受控制地捏了捏酒杯:“若是你告诉温珣,他会答应你的所有要求吧。”
“嗯,或许吧。”
“那不是得偿所愿了?”
褚寻鹤摇摇头:“我不希望他为此而怀有愧疚,他只需要像五百年前一样无忧无虑,一直陪在我身边就好。”
“啧,你就宠他。”
“他经历的够多了。”
酒杯空了,褚寻鹤取壶满上:“当年旧神陨落,对他肯定是不小的打击,以至于产生那么偏执的送死念头……我又何必给他多添烦恼。”
尼奥尔德叹了口气:“不愧是一对,都只想着对方不顾自己。”
褚寻鹤捏着酒杯,对这句话很是受用:“过奖。”
顿了顿,他开口:“你今晚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
“我可不信你是单纯来八卦我的。”
“……你还真是不留情面,”尼奥尔德倒满自己那杯,并不喝,目光低垂,落在杯中摇晃的月光上,“那么我就直说了——我今晚来找你,是希望你明天能充当我,乘坐步辇前往战场。”
“……为什么?”
“因为卢修斯只有在我在场的情况下,才会动用巨鲸利维坦的力量,召唤魔兽,”尼奥尔德说,“而魔兽一旦被召唤,深海中的本体力量就会减弱,我才能破开魔气隔绝,进入魔海之中,找到温珣。”
褚寻鹤摇了摇手中半满的酒杯:“这很危险,何况,魔息具有隔绝作用,常人很难……”
“我已经不算常人,”尼奥尔德笑道,“净化灵魂魔气,本来就是将这些有害力量转移到自己体内,这几日我频繁净化那些人,体内魔息已经能和魔海产生共鸣。”
“……”
褚寻鹤神色微变:“难怪那时,你不仅同意了桑多涅的要求,还亲手捏爆希伯来的心脏,原来是早就下定决心搏命了……但是为什么?”
“因为这是唯一能救他的办法。”
“……”
沉默如月辉般在两人周围散开,须臾,咔哒一声,褚寻鹤放下酒杯:“不对,吸收了全部云螭力量的我,同样有能力和他一战,根本不需要你这么做。”
“不,你没有,”尼奥尔德极快地反驳道,“若你完全吸收云螭之力,和利维坦对战,最后只会迎来陨落的结局。”
“我并未在当年窥见,你又是从何得知?”
尼奥尔德语气郑重:“因为早在你们到来之前,就有人从百年之后前来,嘱托我两件事。”
他一指轻轻划过杯沿:“一、救你一命,无论以何种方式。”
褚寻鹤神色微变,料到对方口中的神秘人到底是谁。
那个白衣青年。
尼奥尔德浑然不看他变换不定的表情,徐徐道:“二,阻止你完全吸收云螭的力量,防止你失去控制,和预言中一般陨落。”
“这和你问我当年的惩罚是不是有关系?”
尼奥尔德掀起眼皮,露出银白色的瞳眸:“对。”
“当年见你那副模样后,我就一直有所猜测,毕竟只有进入过空间缺口,见过难以置信的事情,你才会心神乱到了那种地步——同样,只有见过未来碎片的人,才会接受我的提议。”
“或者说,是他的提议吧。”
“唔,阿娜希塔也参与其中。”
“褚寻鹤,在一亿八千万的可能中,只要你选择潜入深海,那么陨落就是你唯一的宿命,而唯一一个幸存的选择,就是我的提议——也就是代我前往战场,作为见证者,见证真正的人王诞生。”
“……那么在这个可能中,温珣能够活下来吗?”
尼奥尔德点了点桌面:“嗯。”
“这个选择唯一的牺牲者,只有阿娜希塔。”
……
杯中水光涟漪,两人的对话由空气传入酒中。
一切的一切,就像神明事先安排的那样,被有意监视两人的巨鲸窃-听的一清二楚。
“……”利维坦端坐在高位之上,一手抵住太阳穴,一手搭在由魔海建成的把手上,虚握成拳,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
在他面前,温珣无力地蜷缩着,伤痕遍体,白发披散,遮住面容。
魔兽没有隐瞒两人的对话,褚寻鹤和尼奥尔德的声音一遍一遍在空旷的牢笼中回荡。
他期盼着神明对这场对话做出评判,也等待他交代曾经许诺的拯救办法,指节敲打把手,在长久的僵冷气氛中很有耐心地等。
终于,温珣如他所想那般,抽回了探入时钟的神智。
他轻轻动了动,右手两根手指在先前被暴怒的利维坦踩断骨头,此刻一抖就是钻心的疼,立刻将他逼出一声轻-吟:“嘶。”
利维坦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温珣,说吧,我要怎么做,才能复活蓬托斯?”
“……”温珣艰难地用另外一只没断的手拨去脸上长发,缓缓坐直,垂着眸光说,“杀了我,剥开我的身体,投进魔海中。”
利维坦警惕地眯起眼:“……此话当真?”
“当然。”温珣调整了下坐姿,尽量盘腿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我的身体,比暮那舍的身体更适合做旧神复活的容器,一旦投入魔海,神力将会自动涌进我的身体,像是滤纸过滤泥沙一样,从魔海中过滤出蓬托斯的神格。”
“可是你也听到了,尼奥尔德,那位病怏怏的神明,他将会来救你。”
温珣虚弱地咳嗽两声:“蠢货,神明来救我,也需要时间呀。”
“况且,”他仰起头,金眸蓄满笑意,“如果你显出原身,掀起足够淹没米德加尔特的滔天巨浪,他一定会先去救他的国民。”
“你的建议,倒是和他们的计谋很像呢。”
温珣含笑摇了摇头。
“不,利维坦,”他说,“不一样,还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人数。”
“……”
“尼奥尔德和褚寻鹤,都以为这深海之下,只有你我两人。”身后突然涌现光点,有人脚步轻盈,从光芒中走来,周围一切陷入静止,就连若有所思的利维坦,也保持着刚刚的动作陷入沉睡,温珣倒是不紧不慢,徐徐道,“可我知道,这里不止你我两人。”
说完,他扭头,金眸准确看向以克洛诺斯样貌站在自己面前的白衣青年:“那位曾在北菇山引导我的未来之人,好久不见。”
云靴走到手边,青年蹲下身:“什么时候发现的?”
“很早,”温珣面无表情地说,“大约在……啊,见到卢修斯时,我就有所察觉。”
“啊,看来知道我现在的身份了呢。”
“阿勒加,对吧?”
“……”
“一开始,我以为是利维坦和卢修斯结成契约导致的同源气息,但,在艾伦家族庄园里,我再一次感受到褚寻鹤身上同源的气息,于是便笃定,是你一直在我们身边,”被连续折磨了这么多天,他早已精疲力尽,气息不稳,说话都有些断断续续,“那时卢修斯宣读的判决书中象征契约终结的语句,也是你改动的吧。”
“嗯,是我,”青年并没有做出反驳,眉眼弯弯,坦然承认,“否则,我担心矛盾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激化——毕竟,你已经拖延了够长时间了。”
温珣虚弱地勾唇一笑。
他望着对方陌生的面容:“多谢,我能苟活这么多天,也有你的手笔,不是吗?”
“不必道谢,举手之劳而已。”青年风眼微眯,笑容无端有些怪异,“毕竟你死了,预言就成真了。”
“……”
过度消耗力量,经历未来让温珣疲倦不已,以至于恍惚间不加思考地问道:“什么意思?”
“其实一开始,林奈娅并不会活下去,”青年笑着,答非所问,“那个傻孩子会被混账失手间被打死,抛-尸,腐烂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进而导致卢修斯彻底失去理智,和利维坦结成永恒的契约,审判神明,高坐王位,抛去信仰,以自己的灵魂,释放巨鲸利维坦,妄图淹没米德加尔特。”
“从而,让彼时孤立无援的尼奥尔德走投无路,剥出神格,建立永远的结界,最后一次保护了他的子民——尽管,由于他的陨落,君王的疯癫,米德加尔特在不久之后就再次陷入混战之中,最终走向毁灭。”
顿了顿,他望着温珣若有所思的表情,笑道:“米德加尔特的毁灭,阆风的彻底封-锁,同样让其他三国陷入无休止的灾难,天照死于杀-戮,鲛人逃入深海,忒弥斯错失公正,手中天平终于倾斜,世间一切颠倒错乱,最终,新的黑暗时代降临——这是未来。”
温珣面色微微变了:“不,这不是,至少,不是我亲眼见到的未来。”
“不,这就是,”青年怜悯地看着惊慌失措的人,“这是你死亡后三百年的场景,温珣,不是你错了,而是时钟他没有给予你真正的答案——因为这是大地的法则,灾祸和盛世必须交替,就像黑白必须平衡。”
“……”,温珣抬起眼,望着青年,不知为何竟从对方视线中读出名为艳羡的情愫。
似乎是在艳羡他,还有改变的机会。
温珣一愣,旋即察觉到青年抬手将垂落的发丝别到脑后:“所以,你还要献祭你的神魂,而只留给褚寻鹤半个神格吗?”
“……”
他垂下了眼帘,完好的手紧紧攥住衣角。
空气无声地静止着,就连半空漂浮的水珠,透明墙壁外游动的生灵,也保持一个姿势不动。
在长久到似乎过了一个世纪的沉默后,温珣幽幽叹息终于打破了寂静:“我要如何相信你呢,并非故人,亦非神明,曾经甚至差点杀死谢共秋的,陌生人?”
青年唇角弧度一僵,怒火从虚假的猩红眼底腾起:“你不信我吗?”
“无凭无据,我如何相信你。”温珣说,“你应该明白,未来将会因为我做下的任何一个决定而改变,这也意味着,我不能草率改变选择。”
“你或许真的来自未来,可,那是我做出哪一个决定的未来呢?”他平静地和青年对视,长发倾泻在透明地面上,就好似月光里一条蜿蜒的长河,“我经历了千亿次未来,哪里记得清所有的结局,因此,如何辨别你的话是真是假?有没有可能,在那个未来里,我做出不同的选择,这才导致了灾难的到来。”
“就相信我这一次,不行吗?”青年一字一句好似从牙缝中逼出,“就这一次,就这一次就好,我费劲千辛万苦,撕裂时空而来,不过是想要挽回……”
“你到底是谁?”
裹挟愤怒的低吼戛然而止。
温珣抬起未受伤的那只手放在青年头顶,温柔地摸了摸,感受着指间真实的触感:“从未来救下谢无今,来到现在,又不惜以身为魔,引导我解救了他,你似乎对我很熟悉,也似乎在羡慕我,但,我的身边已经没有符合标准的人了。”
“……”青年微微抬起头,发顶蹭过温珣指间。
“你就相信我吧,”他说,“不要在乎我是谁,也不要管我到底是谁,只相信我这一次,你不会懂的,我已经经历太多次那样的未来了。”
“但是,我曾经推演过不去送死的七千三百万种可能,那到底会造成什么,我比你更清楚。”
青年身体一颤。
“或许你说得有道理,但我必须做出当年没有做出的选择,毕竟,在那些我没有死亡的时空中,未来才真正是一片黑暗。”
“那是你没有找到答案,”青年握住他的手腕,“而现在我找到了,我找到了那个答案!”
“是吗。”温珣虚弱而轻柔地笑了笑,“或许吧,但我并不知道……”
“你就是知道!”
青年怒吼着砍断了他的对话:“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有这个答案,你只是……你只是一直都不愿意……”
“我打了将近一百年的战,”温珣垂下眸子,缓缓开口,“我不愿意再打战了。”
“何况,是让他承担战败的后果。”
话音落下,一股浩荡的神力刺破温珣身体涌了出来,沉甸甸地,又柔软温和,只破体而出的刹那,便让青年的心彻底凉了。
那是时间神力,本不应该出现在温珣身上的,力量。
他在用生命驱动早已经不属于他的力量,来破除这刻意建立来供两人对话的凝固空间。
而这,同样也意味着他在准备送死。
周围虚无的雪白墙壁如冰雪般在神力中消融,白衣青年只来得及一把摁住了温珣的手臂,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温珣……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温珣神色淡淡:“只要他活着,我就不会后悔。”
青年的面容慢慢褪色,碎裂,化成星星点点的光斑,然而就算在这样的情况下,温珣依然可以看出他脸上森然的怒意和恐惧——那是让他胆寒的情感:“可是你认为的死亡,就是死亡吗?”
温珣心思微动,眸光朝那半张人脸一瞟。
那青年的声音在消散中越发狰狞:“你要记住,温祭秋,你要明白,时间永生不死。”
“就算你真的被熔进时钟中补天,也终有苏醒的一天——而那,才是噩梦的开始。”
咔嚓!
凝固被打碎,时间重新回到这个空间,一切重新开始运转。
“……”温珣瘫坐在地上,容色惨白如纸,垂着眸子,口鼻已经不受控制的淌出鲜血。
他不在乎地抹了把,忍住从胸口/爆开的刺痛,喃喃道:“即使到了那一天……”
即使到了那一天,我也有办法回溯。
利维坦走到了温珣面前。
他冷冷看着坐在地上的故人,语气森然:“看来你说得是对的。”
温珣抬眸,向他投去了目光:“地上的战争已经开始了,而你终于看透了。”
“你准备好迎接自己的死亡了?”
“就当是我没有找到阻止旧神陨落的赔礼吧,”温珣神色坦然,脸色惨白如纸,语气虚浮,“如果蓬托斯真的活过来了,替我和他道个歉。”
“……”
利维坦缓缓举起长刀,刀面雪亮:“好。”
“如你所愿。”
下一秒,宽刀猛地划破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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