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今三年前，授勋仪式的前一天，樊也被开除了军籍。
“樊少将真是年少有为啊！在校时便连升四级，现下又越级擢拔上将，您作为老师……”
头顶的银幕还重播着前天的专访。此时樊也已从全星纪最年轻的少将，变成了全星纪最大的笑话。
满屏的赞誉戛然而止，下一瞬切入实施新闻。
“对于樊也，请问您如何看待？”
“呵？伤仲永而已。”
“……”
呵，不如归去。
站在那块硕大的，播放着自己斑斑劣迹的全息投影下，樊也颇有些自得地想着，这下司机总能找到我了吧。
从军事法庭走了一遭，星门、飞船、跃迁舰都被禁止乘坐，所以他只能找个显眼的地方等黑车来接。
忽然一记落雷撕裂天空，樊也刚一抬头，就被倾泻的雨水浇个湿透。
他紧缩着脖子，妄图阻止雨水入侵，脑中忽而应景地响起童谣，“哆啰啰，哆啰啰，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垒窝。”
发觉自己真要冻死，他又会心一笑，喃喃接话道：“天气暖和，得过且过。”
“嘟——”光脑响起。抱着装满重要证书奖章的纸箱，樊也手忙脚乱地接起电话。“喂？车到不了了，雨太大。……诶对对，你重叫一辆吧。”
光脑上的来电刚被挂断，又一通电话挤了进来。
“你弟入职的事怎么还没办好？”
“妈知道你有难处，但人总有个互相帮衬的时候。再说我都答应你大姨了，你这样让我的脸往哪搁？诶，你不说话是个啥意思？我辛辛苦苦一辈子……”
“嘟——”樊也挂断电话。
啊，何处归去？
暴雨倾颓，四处漫灌。
纸箱已被泡软，兜不住东西。樊也索性将它丢进垃圾桶，飞快往路对面跑去，试图拦住路过的的士。
“西环路？不行不行，那都到哪儿去了！这么大雨，我去了城郊回来肯定要跑空车的！”
“三倍车费，可以吗？”微微降下的车窗外，樊也同司机商量。
缝里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提前叫樊也转了车费后，这才勉强让他上车。
临走时，司机还反复瞄着后视镜的一角，有些不愿离去。那垃圾桶上似乎堆着金灿灿的什么，但樊也还在后座，他也不好去捡，遂悻悻作罢。
车窗外，大大小小的雨点都斜劈着砸来。“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成了上将吧？……”“替食肉兽人翻案？我看你是失心疯了。……”樊也一个个数着，数不清多少。
前排，司机接了个电话后，“只能送你到这了。队里急着用车，要去机场接什么中校，那可是大人物！……行行行，退你一半车费总行了吧。”
陌生芜杂的路边，樊也被丢下车。
何以归去？
正想再联系其他司机来接，又想起公寓早就被查封，老家也……
无处归去。
愣了一会儿后，他往街道深处走去。
虬结的根系顶起了砖石，他抬头望，是棵槐树。许是年纪大了，她的枝干裂出条长缝，像是两只手合抱般，撑起了层层叠叠的树冠。有间饭馆躲在她的身后，亮着盏黄澄澄的灯。
鬼使神差地，他撩开垂落的树影，推开那扇门。
“叮铃”一声铃响，一花臂兽人从里间走出。这是樊也同胡久为的初见。
纹身鳞集，像某种古老的图腾从手背攀延至臂膀。他叼着根烟，似是没想到这会儿会有客人，此时正慌乱地将还剩大半的香烟摁灭。
“来碗面条。”樊也如是道。
几分钟后，吸溜着热腾腾的汤面，一块干净的毛巾递至眼下。
四目相对，一滴水珠从发间滑落，砸至鼻梁。他这才想起，自己淋过雨。
雨歇风停，忽而云开，破碎的天光争抢着向人间洒落。
湿滑窅黑的小路，樊也刚才走过。现在它披上了满身的金。
樊也忍不住开口搭话道：“老板，你是做什么的？”
望着对方直直顿住的身形，樊也尴尬改口：“呃……，我是说，怎么这么早就关门了？”
奇怪的人类。
看着他被淋成落汤鸡却还呲着个大牙傻乐的样子，胡久为没来由地出些好感，“开不下去了，今天是最后一天。”
“我盘下你的店吧。”樊也笑着，笑音捉住一缕眷恋的晨光。
但胡久为不肯。因为——他要回青丘老家，吃祖母介绍的软饭。
樊也死缠烂打。
最终他用仅剩的一点工资付了下个月房租，还在卡里余额“03.1415”的情况下，被要求补齐冰箱空调等一众必备电器。
二人相顾无言。
正当樊也理亏时，一阵风过，洋洋洒洒卷来张传单……
处于舆论风暴中心的樊也，报名了一档家喻户晓的综艺节目：男生女生向前冲。
既然无处归去，那就创造归去。
同三百位素人跑完了“步步惊心”、“动力螺旋”、“峰回路转”、“顶天立地”、“登峰造极”后，所有人都狼狈不堪，只有樊也连大气都不喘，揣着手手等着抱冰箱回家。
他才没有什么满级炸鱼的羞耻。要不是年龄不达标，他还想报名隔壁少年组的泰拳争霸呢。
露天领奖台处，众人议论纷纷。
军区大佬怎会报名此等节目？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莫非，他被除名一事暗藏黑幕？或者，他想控诉联邦虐待军人？然后卖惨博同情直播带货？
您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樊也即答：为了冰箱。
记者栽倒，表示不信。樊也指着宣传单上火红的几个大字，十分无辜：不为冰箱还能为了什么，为了信仰吗？
后台，综艺总导演的电话已被打爆。此时他却无暇去管，只揪着策划不停叮嘱。
“加赛，必须加赛！”
“赶紧把那些跳来跳去的傻逼玩意改掉！那可是樊也，全星纪资质最高、最年轻的上将！……去西蛮谷，有人要他的命。”
在导演组的强制要求下，男生女生向前冲开始了第二轮比拼。一档以全民健身为旨的国民综艺，就此转型为户外探险。且第一次出发，地点就是鬼谷西蛮。
其绝壁千里，连山望高。更重要的是，这个山谷栖息着某个传说中恶贯满盈的凶兽——睚眦。
第二轮加赛开始。只是晋级的人中，多出了几个不同寻常的人物。
“你就是那个伤仲永？”进山泥泞的小路上，鸡兽人故意从樊也肩侧撞过。
山中路况复杂，且气候诡异。明明都已立冬，但越往里进，日头却越大了，简直如同盛夏一般。
樊也观察着峭壁上悬吊的植株，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此时被撞，他也懒得搭理。只不过他很清楚地记得，昨天初赛时，是没有这号人的。
“喂，本少——呸，我跟你说话呢！”鸡冠头恼羞成怒。他们前天才从下等星调来。因为是生面孔，所以才能被上头塞进节目。谁杀了樊也，那空出的少将位置就属于谁。
鸡冠头正叫唤着，一脚踩下却差点崴了脚踝——地面竟不知何时变成了沙子！“我靠，刚不还在山里？”风沙搓剐着脆弱的眼球，鸡冠头艰难地朝导演质问道。
“这是什么啊？沙漠？！”
“太恐怖了吧！”
“这不就是个抢冰箱的综艺吗？”
“导演，我要退赛！冰箱我不要了，你快送我回去！”
气候越发恶劣。山石景色延展变幻，似是在包围着什么，如有生命。十几分钟内，众人不过行至百米，但现在回头望去，哪儿还见得最初入口。
从山谷直接变成沙漠？这种程度可不是军部那几个废物能做到的。
脑中突然闪过几个都市传闻，樊也一阵僵硬。所以她们茶水间里八卦的什么千年凶兽、男版贞子，该不会都他妈是真的吧……
早知道本命年就穿红内裤了！
扶额苦笑的不止樊也，还有一旁不停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的综艺导演。现在的情况，可比他小舅子说的危险多了！但一想到只要杀了樊也，立刻就会有星舰接他，便又有了底气。
“合同里写了，一旦开始就不许退出！以此为中心十英里内，你们要做任务获得线索，只有通关才能离开！”
四周，风沙挟着哀嚎，嘈杂层叠。
只有樊也不奈的声音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脑海，这是来自高阶精神力者的直接警告：“你想让他们死在这里么？”
闻言，导演一噎。他当然知道这儿大部分都是普通人，但谁让他们倒霉呢？更何况，他们就算死了，保险公司也会给家属赔款。这些连冰箱都买不起的穷鬼，能赚到这笔钱，恐怕连做梦都要笑醒吧。
只要通过任务，引诱樊也进入怪物的巢穴深处。到时管你是什么上将，还是什么三S级精神力，都得被撕成碎片。
然而事实远比他想象的严峻。
本以为只有几小时行程，众人均未携带任何补给。炎炎烈日下，不少人中暑，几近昏迷。在樊也发声后，大部分人默默聚集在他周围，同导演组形成对峙之势。
“啧。”导演唾骂一声，只好改口，“前面有节目组的安全屋，大家再往前走走，争取今晚赶到。”
既然敬酒不吃，那你们就一起去西天作伴好了。
日头愈重，将人直踩进了沙子里。人们一脚深一脚浅地爬着，许多甚至丢弃了衣物，轻装简行。
鞋中进入的沙石在趾缝间磨擦，樊也仰头喝尽了最后一滴水，望着煌煌烈日，恍若晃晃悠悠变成三个。
倏尔，三重日影悉数阴黑。像是渺小的蚂蚁被扣在碗里，人群陷入密匝匝的黑。
“啊，好冷！”
“谁还有衣服啊！”
“……”
人们瑟缩着，战栗地靠在一起，只有牙齿“咯哒哒”磕出刺骨的响。还有胆子大的，回头去找刚才丢下的衣物，只是刚迈出两步，便惨叫一声，没了影子。
没人敢再迈出一步。
“救、救命……”
呜咽的哭声在夜里游荡，碰到了这边的天壁后，又悠悠飘回，砸向那边。四下回响，犹如鬼魅。
抬头望去，天是极致的黑，连月亮都没有。
如果仅仅是简单地操纵风雨，那或许还有实现的可能，但方圆几十里的景物都随意变换，恐怕——只能是幻境了。
可幻境又由谁来操纵？还未适应极寒的身躯不停颤抖，樊也紧紧盯着队列里的每一个人，希望得到更多的线索。
光脑上的时间又转了三圈，口鼻中的寒霜几乎堵住呼吸，天终于亮了。
与此同时，脚下的沙地逐渐湿润，最终变成汪洋的蓝海。会游泳的兽人艰难地踩水漂浮，不会游泳的，亦或是没了力气的则沉入海底，又在不知多久后，漂回海面。
尸体的腥臭吸引了鲨鱼。鲜红的血液又转而吸引了更多。
后来，活着的人也被拖入水下。
有人因为捡到浮板躲过一劫，也有人因为推下同伴，苟且偷生。
不过早晚而已。
不能再等了！不能再等了！导演拿着最后一支营养液，如犬狂吠：“谁能杀了樊也，我就把这个给谁！你们快上啊！都他妈去啊！”
樊也冷眼瞧着。残存的几人，亦是如此。
导演和鸡冠头拼命游向樊也，想将他沉入水下。樊也则牵制着二人，准备找根绳子，拿他俩钓鲨鱼吃。
只是这时，移动的樊也突然发现，之前早在沙漠就因为回头捡衣服消失的兽人，竟出现在了不远处的浮板上！他记得那是同鸡冠头一起来的几人之一。
“喂，和你一起来的那只鸽子呢？”樊也将鸡冠头拽过来道。
“他？他不是早死了？”鸡冠头一边反抗，一边不明就里道。
“他明明就在你身后。”
鸡冠头诧异回头，没想到鸽子男还真在他不远处苟延残喘。
见鸡冠头又发现了同伴，樊也心中涌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或许，这个幻境中根本就没有死亡！
谁料樊也刚刚放松警惕，一座火山就在脚下拔地而起。山体崩裂的口子里鼓动着滚烫的血液——岩浆。
看到导演滑落的一刻，樊也用一微秒的时间思考了下，终究还是伸手将他拉起。但在导演站稳的瞬间，他却反身将樊也甩进火山口。
脚下碎石磋磨滚动，樊也再次坠落。
“哈哈哈哈哈，我成功了哈哈哈！”
“你不要怪我，我还有一个女儿，她需要爸爸啊，她需要我！我的女儿不能没有我，她才三岁。”
“哈哈哈，都结束了哈哈哈。”
他狂笑着，笑声在狭小的空间回响。其中间或夹杂着同鸡冠头的几句哄吵，大约是在争论自己的命应该归谁吧。
蠢货。
世界树小知识：黑车。巨大的贫富差距、种族歧视，使得底层肉食类无法从事正当职业，而四处流窜的星际罪犯又需要躲避公共交通无死角的网络监控，黑车行业因此诞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男生女生向前冲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