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里的气息很单纯,只有两种。一种是毫无灵脉的凡人,他们充当宫女内侍,另一种是贵族子弟,他们大都有些修为,拳脚功夫了得,负责禁廷护卫。
傀儡有可能是其中任何一个,凭气息来源,泠卿雪记住每个位置,准备再次探访皇宫,忽然察觉到一阵陌生的气息。那股气息很弱,像风烛残年的老者,贴近才能听到喘息。
残音诡谲,如同深渊里发出的喑哑嚎泣,这气息不属于人族。
五更天人散了些,深秋夜渐长,人们吹熄檐下灯笼,赶在晓起前归家,巡逻的士兵回营补觉,龙骧大道上一片昏暗。
素衣单薄,泠卿雪手中还掌着灵光,不敢朝风济桓身上靠,只错开半步走在后面,白衣在夜里异常醒目,像飘落此间不染尘埃的雪花。
风济桓屡次伸手遭拒,看她有点心不在焉,关切地问:“困了吗?要不要睡会儿?”
泠卿雪道:“有些热,不能靠太近——啊嚏......”
很没眼力见的一个喷嚏。
在这阵微颤下,一缕光从衣袖里掠出来,风济桓刚要将她揽过,低头看到那抹白光,脸色一沉抓起那只手。掌心白皙,纹理边缘透出少许红润,唯独没有灵力波动的痕迹。
难道看错了?
泠卿雪收得极快,心跳得也快,带着点鼻音道:“怎么了?”
四下无人,风济桓拉着她避开守卫,从后墙进入皇宫,在她另一只手开始不安分时,似是有所察觉地道:“你最好没怎么。”
泠卿雪老实地点头,手上小动作没停,那股诡异的气息又传了出来,气息不在高殿里,而是来自东边宫墙角落。放眼看去,那是排破败的石屋,数过去有七八间,守卫却有三十几个,每人皆是重甲在身,手持长戈腰佩短刀。她道:“那是什么地方?”
风济桓看了眼,甚至不想多看半刻:“悔过堂,这又是元宪帝的杰作,进去的宫女内侍,必死无疑,十方镜听的本来是九宫一堂,后来元宪帝嫌将死之言不入耳,便把悔过堂监听免去。”
泠卿雪道:“所以说傀儡在里面的话,你是听不到他的声音的。”
这就是问题所在,疾影如旋风扫过,风济桓敲晕那些守卫,放倒最后一人时故意撞出声响,屋里亮起了灯。
果然有人。
灯很快就熄灭,人没有出来,泠卿雪勾了勾指尖,探查出里面是个凡人,只因长期吃丹药,沾了些灵息。就在这时,那股灵息背后有暗流涌动,两股气息来自两个不同个体,屋内不只有一个人。
稍顿须臾,她抬手去推门,竟被道气流弹开,风济桓当即挥掌砸向屋门,原本无色的气流里,刹时炸开两道黑气。
随着屋门开启,只见屋内坐有两人。前面那人瞪大倒三角眼,正是方任,他惊恐地看着两人,张大嘴发不出声,而后面那人垂头遮面,似乎很怕被人看到。
那两道黑气蜿蜒扭曲,朝后面那人身上窜去。泠卿雪手中残存的灵光脱掌而出,化作利刃将黑气绞得粉碎,利刃穿过粉末时,弯成道钩索,她轻提手掌,桌案后那人就被拽了出来。
滚落途中那张脸露了出来。
刚才稍不留神,就让这人动了灵力,风济桓心里窝火,看这脸就像找到了宣泄口,抬脚踹过去,那人痛得直呼。方任仓促起身要喊人,挨了更重的一脚,瘫在地上粗喘:“你.......你们竟敢对陛下无礼!”
灵光收回带来一抹黑影,泠卿雪凝视着手心,白光流过的地方有些刺痛,便捻起冥火,青色火焰在手心里闪烁,刺痛感没有减轻,这不是怨气。
世间只有两种黑气,她藏起手,来回打量着那两人问:“哪里来的煞气?”
风济桓踩着方任,闻言脚尖压下去,清脆的骨头断裂声响起,惨叫声引来守卫。他们越过同袍,只见人皇横眉冷目,掐住大宰辅心腹的喉咙,只要指尖向内轻叩,就能把那脖颈掐断。
紫气压在每个人头顶,守卫第一次见这样的人皇,战战兢兢跪下,屋门轰然紧闭,将他们掀出屋外。
假面卸下来后,那头蛰伏两百年的怪物破笼而出,风济桓的眉目藏锋,锋锐盛出来后,满脸覆着阴戾。他举起方任,用力抛在地上,这是祝其肆的狗,临死还在吠的狗。
摔死一只丧家犬太容易,他没叩下手指,只掐着人问:“回答问题,哪来的煞气?”
方任口鼻流血,耳朵里翁声响,被掐得呼吸滞涩,张嘴想要出气。呛出的血沫溅到风济桓手上,泠卿雪嫌脏,从傀儡身上翻出块帕子,仔细擦干净血滴,道:“你下手太重,他会死的。”
于是那只手松开了。
在这得以喘息的间隙,方任胡乱擤出堵住鼻腔的血。他知道宫里的秘密,曾多次怂恿主君假托天象,登台受禅,但祝其肆心有忌惮,怕民心难服,也担心风家血脉没死绝。
背地里,他没少笑主君杞人忧天,不想此刻,那担忧居然成真,人皇带着满身肃杀站在面前。
如何活命?他爬到泠卿雪面前,断裂的骨头撑不住身躯,只能收手去抓,那袭白衣触手可及时,锥心之痛从指尖传来。
风济桓踩断了五根带血的手指,无情地嘲道:“碰她,你也配。”
必须求她,从人皇在意的人下手,才能讨得活路。方任断续说着:“姑娘饶命,大宰辅,控制了他,方才的煞气,报信。”
三五个字一停顿,凑不出完整的话语,泠卿雪听懂了。祝其肆用煞气控制傀儡,在悔过堂前布防,若有人硬闯,煞气进入傀儡体内,他就能通过傀儡变化感知消息。多年前城内的邪修,到底为何被擒,又或是欲盖弥彰。
求饶的声音没停,她看向衣裳被勾破的傀儡:“君临的滋味如何?”
傀儡手指进嘴巴,发出咿呀声,接着抱住头摇晃,分明是九分相似的脸,这脸就如此令人作呕。方任为了保命,顺出口气,尽力把话说清楚:“前三个傀儡能说话,后来大宰辅怕露出破绽,便弄了这个哑巴。”
泠卿雪问道:“祝其肆练煞气?”
这事有好些年头,一次煞气外溢,祝其府谎称抓到邪修,因不修正道,祝其肆病痛不敢看大夫。要说起来,方任能说几个时辰,但全身气血大乱,只能憋出声轻微的“是”。
身上似有团黑影罩着,他感到生命在流逝,却不敢乱动。那一摔太狠,几乎折断了所有肋骨,只要稍微挪动下,骨头就可能戳进脏腑。
窗前的灯就要燃尽,风济桓袖间带起了风,旋出几道博刃,屋门再开,人死灯灭。
守卫进屋收尸,方任头身分离,血还在不停流淌,桌案前留下堆黑灰,飞扬的灰烬预热尚存。
离开皇宫后天还是青灰色,这时最冷,满城布霜。泠卿雪放冥火烧尸,手脚冰凉,在街上一风吹,更觉寒气砭骨,捂嘴咳了几声。
一听这咳声,风济桓神经就绷紧,捏着药瓶看了阵,白纱下不见余色,才板起脸道:“用了多少灵力?”
泠卿雪假装听不见,主动靠他胸前:“我曾翻遍天枢阁典籍,其中没有关于煞气修炼的记载,难道真如黎卢薇所说,和邪修有关,祝其肆常年在京中,不知从何处得到修炼之法。”
风济桓隔住后肩,把她推远:“用了多少灵力?”
泠卿雪拉开肩上的手,又靠了回去:“公仪玮和祝其肆共事二百年,如今镇守天阙,我们去找他,让他迷途知返。”
肌肤接触,手上沾满凉意,浇灭了风济桓冒出苗头的火。秋日里京畿比永宁城冷,早晚出门最易受寒,想到这儿,他环着人走到避风角,指尖朝皇宫方向一点。
紫气坠入云雾,破开无数道金光,震荡着巍峨殿宇,流云碾向城郭。火红长影踏出云浪,盘旋过九座高殿,霜流云散,整座城市缀满红霞,在长声嘶鸣中醒来。
风济桓朝空中招手,肋下生翅的飞马屈下前蹄,在主人身前垂首。
这股浪潮太热烈,泠卿雪避开距离,在后退时被抱上马背,火云驹腾空,双翅荡出耀眼光波,如离弦的箭般掠向城西。
无数扇窗户同时打开,百姓们探出头,眯着眼想看清那道强光。
公仪府一夜笙歌,合府数十口人东倒西斜,鼾声如雷,一人倾尽壶中酒,高举玉杯唱道:“樽空长夜明,醉里寻欢。”
火云驹收起双翅,缩小身躯,轻落于府内。风济桓跃下马背,对那醉生梦死的人喊道:“公仪玮,出来面圣。”
这声音带着劈天斩地的气势,似乱世中出窍的利剑,要凭这一人一剑,终结世间动乱。公仪玮遭此一呼,惊出身冷汗,酒瞬间醒了大半,连滚带爬从屋内跌出,跪地长拜:“罪臣叩见陛下!”
他不敢抬头,上方不闻声响,只能继续请罪:“罪臣攀附祝其氏,有负先帝厚爱,如今天威降临,罪臣愿以死赎罪。”
风济桓垂下冷眼:“你为何要攀附祝其肆?”
公仪玮在京百余年,初到时无数次面圣,帘幕遮住圣容,遮掉了威严,可面对眼前的人皇,早被消磨光的敬畏竟升了起来。
他拜得虔诚,说得恭敬却不带奉承:“伊江府与太丘府毗邻,祝其肆屡次拉拢,要公仪氏与其联手,出兵征伐偃族。我公仪氏不比涿光氏,是皇亲贵胄,更不比黎卢氏,手握重兵无人轻视,陛下不理朝政,罪臣无处陈情,除了依附祝其肆,伊江府无路可走。”
风济桓道:“文臣死谏,武将死战,公仪氏世代习文,以笔墨为法器,你明知君上德行有失,为何不劝?”
人族君臣对谈,泠卿雪插不上话,她坐在火云驹背上,把鬃毛编成小辫,不时向四周扫视。公仪府虽大,并不奢侈,廊道尽头是个小池塘,两座石山相映成趣,池塘边有棵大柳树,柳叶枯败,枝条垂搭在池里,除此之外,院中再无其它点缀。
与祝其肆狼狈为奸的人,居所不会这般质朴,到底是流言不可尽信。
果然,公仪玮自嘲似的笑了起来:“死谏?陛下身负紫薇之气,要夺祝其肆之权,易如反掌,可陛下自甘沦为傀儡,臣又何必醒?好叫陛下知晓,罪臣以伊江府兵力,换来满屋珍宝,举族无忧,那些珍宝藏在地窖里,就如道鞭子,日夜鞭笞罪臣,让罪臣此生不得安宁。”
风济桓似乎被打动了,将他扶起,和颜悦色地道:“我欲除祝其氏,卿可愿祝我一臂之力?”
那恍然间生出的敬畏心,没给公仪玮带来信念,他早已失望透顶:“罪臣是块束之高阁的朽木,只要手伸得长,人人皆可取下,朝臣被祝其肆带走大半,罪臣空有留守名头,手中无一兵一卒。陛下真有心重振朝纲,不如到阵前去,罪臣荒废大半生,在不足百年的余生里,只想醉死在这场梦里。”
清醒者的梦多么荒唐,泠卿雪道:“这场梦里有什么?”
公仪玮遥望高殿,道:“天阙城。”
梦里还是场梦。
皇都是坤舆洲所有人的梦,无名之辈聚在此,渴望名留一笔,世家嫡系注定留名,他们入都辅君,渴望名垂青史。数代人前赴后继,或为权,或为名,终于编织出一场虚幻而盛大的梦境。
风济桓深知多说无用,退而求其次:“我欲下诏问罪祝其氏,卿可愿为我起草诏书?”
公仪玮拜道:“陛下问罪臣属,不如罪己。”
半个时辰后,罪己诏草拟出来,骚客最擅玩弄文字,寥寥数百字,从个人恩怨到家国大义,含沙射影将人皇骂得狗血淋头。风济桓看完眼睛疼,叹道:“忠奸不分,内外离心,好大喜功,失政乱国,公仪玮,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差劲吗?”
公仪玮换了朝服,头戴进贤冠,手持玉笏道:“罪己意在思过、陛下所做之事,臣不能妄议。”
那天被黎卢薇冷眼的感觉涌来,风济桓卷起帛书,夺过玉笏:“那并非我之过,而是祝其肆......”
“咳咳——”
外头传来阵咳声,把呼之欲出的真相掩埋。泠卿雪不愿进屋,骑着火云驹四处转悠,这才回到廊下,就听到屋里有人要自揭老底。
见那两君臣前后脚跑了出来,她不知对谁道:“梦醒了。”
察觉到险些说错话,风济桓回身对公仪玮道:“卿所言甚是,孤荒废二百七十年,今日梦醒,当痛思己过。”
心里惦记着煞气,上马时他问:“卿可知祝其肆何时修炼邪术?”
公仪玮还在思考梦醒,闻言一惊:“祝其肆抓捕邪修,自己怎会修炼邪术?”
泠卿雪摇头,风济桓便不再说什么,轻拍火云驹。
他们彼此都明白,祝其肆只相信家臣幕僚,因为那是用链子拴住的狗,獠牙永远不敢刺向主人。而世家同僚,今日共事,明日可能是敌人,邪修的秘密,不会让这些人知晓。
火云驹翱翔苍空,这匹现于赤炎谷,为泰初帝驯服,只认紫气和风家血脉的神驹,同那九座高殿一般,是人皇无上权威的象征。历代人皇出巡时,都以火云驹驾鸾车,若遇祭祝盛典,则以此驹为坐骑,于高空俯瞰万众。
风济桓道:“火云驹性子傲,当年我母后为了骑上马背,没少挨摔,你看它对你这般温顺,可知为何?”
高空的风吹得人睁不开眼,泠卿雪眯着眼道:“你说。”
火云驹是灵兽,除了主人,极难容忍别人骑乘,风济桓不知它为何对泠卿雪温柔以待,便借题发挥道:“缘分。”
泠卿雪用五指给火云驹梳毛,抓起根小辫,把玩似的地道:“哪有呢?”
哪都有,风济桓抑制不住嘴角,再次站于云端,天阙城在脚下,坤舆洲的一草一木都将成为见证,万里河山,归他们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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