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停,血水黏糊在祝其肆脸上,叠影里是风济桓温情的眼神,昔日此人灿如烈阳,被阴暗腐浊二百年,还是那般耀眼。
撕碎黑夜的噩梦,摆在眼前灼伤了他,目光相交时,那双深邃的眸子未做片刻停留,只看向背靠车轼的身影。
战场归于平静,泠卿雪不曾回头,收起剑气道:“你和长德置他于绝境,他却能绝处逢生,可你得到了什么?”
她扶着车轼走向祝其肆:“他能自认傀儡,下罪己诏,你敢承受弑君谋乱的骂名吗?”
把真相公诸于世,祝其肆不敢,纵使夺位,他也只敢以禅让的名义进行。至于如何对那傀儡,是内廷禁秘,只叫百姓知晓,废帝居于宫中,好吃好喝供奉着便可。
面对预想中的沉默,泠卿雪蹲下身道:“既然要做反贼,还要什么名誉,既然想杀昆连敬,就不该放他离京,祝其肆,你好失败啊。”
好失败啊!
从两府上奏疏,要求放归昆连敬起,他们就将祝其肆玩弄于股掌,可笑这人还想嫁祸黎卢氏,此举正如他们所愿,给了靖天军出师之名。杀人不如诛心,特别是对于身居高位,自诩为成功者的人,失败二字是最好的否定。
看面前这人脸色铁青,泠卿雪化出根绳索将他套住,轻声对火云驹道:“去你主人那里。”
众目睽睽下像狗一样被拖着走,祝其肆何时受过这种侮辱,气愤和恐惧袭上来,变成杀意堵在胸口。
黑气急掠,挣断了绳索,獠牙刺向鸾车。风济桓神色剧变,想打出紫气已来不及,只能疾呼:“小心身后!”
泠卿雪手指微弹,断绳如铁鞭甩出,白光倾泻,裹住黑气倒向身后,将祝其肆顶飞至半空。即将坠地时,他拼劲力气,聚起身上所有灵力,凝出黑云向西边遁逃。
三道光箭凌空射出,一支击向黑云,两支勾出弧线,圆成个包围圈。
祝其肆垂死挣扎,强力撞开光圈,夺下匹马,在马上施加灵力,黑血淋漓亡命狂奔。
风济桓全然不顾残局,驾起鸾车就走,黎卢薇放下裂天弓,在阵中寻人:“楚年松,追。”
小队精兵应声出阵,直追那团黑影。
梓瑶心系泠卿雪,精疲力尽赶上鸾车时,已到天阙城上方,皇宫侍卫已被遣散,使得她畅行无阻跟上鸾车。
火云驹察觉到有人靠近,展翅扇出几缕火焰,或许是感知来人无恶意,火焰离体两三尺,又被它收回双翼下。
因消耗了不少灵力,泠卿雪身上发冷,碰着火焰的热度反而舒服,爬到火云驹背上不肯动。直到仙游宫前,风济桓将她抱下马背。
这是人皇及储君的修炼场,坤舆洲灵息最丰沛之地,在九殿里尤为重要。为与灵息相配,此处按天地四象布局,四灵分缀四方,江河湖海、山峦叠嶂环绕其间,地面以海珠铺成星辰,大气又不失奢华。
满地珠宝,梓瑶无从下脚,踩着地缝爬上院中古木,稍作吐纳,金色灵息就从叶间飘来,体内灵力瞬间充盈。她激动地喊出声:“少主,这真是个好地方。”
泠卿雪闻声抬头,看着活像只猴蜷在树上的姑娘,笑着从怀抱里挣脱,伸手道:“你快下来,这里屋子多,犯不着住树上。”
梓瑶道:“把宝物踩烂了我赔不起。”
泠卿雪指着风济桓:“他有钱。”
人皇大度地表现出豪气:“我不介意。”
梓瑶这才下树,踮起脚尖踩上颗海珠,脚下没有动静,又加了几分力道,海珠依然没裂,这才放心按下脚掌,从玉砖上走过。
灵息对泠卿雪无用,好在她虽觉乏力,身体并无不适。只是那些倦色落在风济桓眼里,就成了大碍,每天奉丹药,早晚问候,散朝后便往仙游宫跑。
如此几日,泠卿雪不胜其烦,想把人赶走。
京中百废待兴,常有大臣入宫陈递奏章,见全安往返于紫垣宫和仙游宫,不时带领朝臣进来,她道:“我本来无事,成日听着吵闹,倒是头疼,你还是回紫垣宫去,这几日好好处理政务,别累坏了自己。”
风济桓正将灵丹化入水中,一听被驱赶,手上动作都停了。
偏在这时,全安来报楚年松求见。
追捕祝其肆的人归来,此事耽搁不得,泠卿雪趁热打铁:“你快去,我要休息三日,三日后去紫垣宫找你。”
权衡再三,风济桓对梓瑶道:“照顾好你家少主,三日后我自会前来。”
说罢跟着全安离开。
耳根子清净,泠卿雪靠在太师椅上,的确有些头疼,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午时梓瑶送午膳进来,看人浸在阳光里,如透光的白玉,不忍破坏这美好一幕,提着食盒退出屋。
又过了一个时辰,屋里还没动静,透过开着的窗户,能看到里面的人仍闭着眼。
古树枝不易察觉地晃动了一下。
灵族!
泠卿雪探到同族气息,掌中泛起灵光,朝树梢上打过去。醒来小半会儿,看不到那人的脸,听不到那人的唠叨,她懒得起身,睁眼的力气也一道省下。
院中梓瑶坐在树下,思索是否要进屋叫人,忽见白光闪过,起初还道是传音符,再看树梢人影晃动,眨眼间屋内多出个男子,这才意识到有人闯入。刚要翻窗而入,窗户砰然落下,屋里传出询问声:“沐南舟叫你来杀我?”
来人动作太快,从移动速度来看,修为远超普通修士。黑甲遮面,十指上套铁环,腰缠软剑,是灵尊贴身死士的装束。
泠卿雪躺在椅子里没动,她浑身发软,但要杀掉这死士,并非难事。
死士逼近,指环上长出楞刺,在离椅子两三步时,他取下指环,垂首道:“旻巫祭司对我有救命之恩。”
年少时那些怨恨,随时光流逝,泠卿雪侧头看过去:“祭司他可安好?”
死士却自顾自说别的:“尊主让我来杀你,临行前我去探望祭司,他告诉我不能杀,尊主说为了灵族你必须死,祭司为何要阻止我?”
渺洛洲里有一群人,唤做隐卫,专窥其余三洲机密。死士寻到仙游宫,泠卿雪不觉意外,但以一人之生定一族死,这何其荒谬。灵尊要杀族人,随便找个理由就行,何必牵强附会地扯上灵族存亡。
前几日,风济桓撤去十方镜对仙游宫的监听,这让她问话时毫无顾忌:“所以你要杀我还是要留我?”
死士道:“我不能杀你,但日后需你为灵族而死,我定不留你。”
灵族不似人族等级森严,只要实力足够,常人亦可挑战灵尊。可死士并不能这样做,他们是仆从,必须对灵尊忠心不二,如果违背谕令,会被斩断灵脉,碾碎灵元。
屋门打开了,泠卿雪施法关上门,道:“你要去何处?”
有此气魄,她想留下这人。死士再次打开门,取下腰间软剑,似乎在作出回应:“我叫无名,没了这把剑,就不再是尊主的死士,足迹所至,皆可容身。”
树梢上又是一晃,梓瑶这才进屋,她听到那些对话,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半晌后捡起软剑,挤出句:“少主饿吗?”
泠卿雪摇头,连晚膳一道免去,在沉思中忘了时间,随着落下的天光闭上眼。
亥时三刻,夜沉天寒,风济桓合上奏疏,凝神看向地图。
据楚年松所说,祝其肆逃离交战地后,并没有自伊江府逃至海上,而是向西而去,在寻津川东岸被靖天军截获。寻津川西部是渺洛洲,灵族没理由庇护人族逆贼。
就在这时,全安奉汤入殿,看到银耳汤,风济桓道:“吩咐膳房,做一碗给仙游宫送去。”
转念一想,这是个好时机,他摆手道:“罢了,你下去吧。”
全安放下碗退出,风济桓把碗放进暖盒里,心不在焉地看了会儿地图,提起盒子蹑手蹑脚出殿门,从暗道前往仙游宫。
仙游宫后殿内烛光摇曳,隔着窗户衬托出夜色静谧。
风济桓在殿前站了片刻,用法术进屋,没弄出一丝响动。只见泠卿雪枕着手臂靠在椅子里,发丝垂落遮住半张脸,似乎睡着了。
他拿起软榻上的狐衾,轻轻给泠卿雪盖上,指尖碰到皮肤,立刻察觉不出不对。
这脸颊烫得有些异常。
拨开发丝抚上额头,掌心里像是握着一团火,再看那张脸,面颊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风济桓把人抱到软榻上,冲隔壁屋大喊:“梓瑶,去叫黎卢薇来。”
梓瑶去得快,黎卢薇来得也快。
额上一阵冰凉,泠卿雪睁开眼,浑身像散架般无力,好不容易才从昏沉中提起点儿力气,抬头看向周围。烛火里未看清人影,先闻到股苦涩的药味,紧接着看到只手移开,那点让人舒适的凉意随之消失。
风济桓拧着毛巾,催促药快些,不知对谁道:“怎么搞的,半日就弄成这样!”
梓瑶站旁边搓手,一句话都不肯说。
意识到自己在发热,泠卿雪有气无力地道:“说好了三日。”
药端到面前,风济桓不理会她耍脾气,温声哄着:“听话,把药喝了。”
那药汁如浓墨,热气一冒,满屋都是苦味。
泠卿雪本不想喝,但被三双眼睛盯住,只能接过碗大口咽下。药味在口中扩散,就像泥沙在喉头翻搅,一日未进食,胃部受到刺激,立刻发出抗议,她忍了忍,趴在榻边吐了起来。
风济桓见状,忙把她捞到自己腿上,轻拍着背顺气,并让梓瑶倒来清水。
黎卢薇一看直摇头,果断取出银针,手指一点选定穴位,举针扎下去。
泠卿雪烧得迷糊,浑身又难受,任由针扎在手臂上。施完针发汗排热,身上黏湿,酸软的感觉倒是消退了许多,这会儿才觉得饿,漱口后主动问道:“有吃的吗?”
想吃东西是好征兆,风济桓取出汤碗,银耳汤还是热的。
趁泠卿雪埋头喝汤,黎卢薇请风济桓出殿,小声道:“以臣之见,泠姑娘身体有些怪异,每次问题来得快去得也快。”
有句话她没说出来,脆弱起来不如普通人族,强大起来又远甚寻常灵族。
风济桓道:“公仪玮清出乱党,孤看那些人里,有不少人供奉长德,你替孤给栖霞洲发去国书,邀三位仙师入天阙城,向我人族传习修行之法。”
再好的药都无法弥补灵力缺失,万年修为才能救泠卿雪。
兴师动众把三位仙师请来,不会只为灵力,回想昔日,风济桓又道:“仙师们到后,在紫垣宫大宴群臣,给祝其肆换上公侯礼服,让他居于末席。”
这一瞬,黎卢薇看向内殿,皇宫屹立万年,不留岁月的痕迹,只是住在这里的人已变。当年的储君死在了荒渊里,人皇重临君位,高殿背后还坐着另一人。
她压低声音,问道:“陛下此举,可是为了泠姑娘?”
夜里无人回应,内殿里的灯倏地灭了,就像天阙城的深秋,风一吹,就会彻底变天。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