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钱塘江边一别，已过了三日。那夜的血色天光和滔滔江水，还烙在锦葵的眼底。她时常会在夜半惊醒，分不清那究竟是一场绮丽的梦，还是一场不祥的预兆。
她捏着绣花针，指尖却半晌没动一下。她一遍遍地回想顾清那句话，每想一次，心头就像被温热的水流淌过，安稳了一瞬。可随即，那夜的血色天光又会浮现眼前，让她握着绣花针的手指一阵冰凉。
“小姐，您看这巧果，新做的，还热乎呢。”翠儿将一碟子巧果轻轻放在窗边的桌上。
锦葵却没回头，只是嘴角忍不住地弯起来，那笑容里，却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凄惶。
翠儿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打趣道：“您这帕子上的兰花，是越绣越有神韵了。莫不是……心里头记挂着哪位如兰君子？”
锦葵脸颊一热，嗔了她一眼，手下意识地轻轻碰了碰发间那枚温润的紫檀木簪，嘴上说着，手下的针脚却轻快了许多：“就你话多。对了，前日让你去买的湖笔，可曾送到顾大哥那里？”
“送去了送去了，”翠儿学着顾清的模样，故作正经地拱了拱手，“奴婢亲手交到顾公子手上的。”
锦葵立刻追问道：“送去的时候，他……他是什么反应？”
翠儿捂嘴偷笑：“何止是惊喜！奴婢瞧着，顾公子那双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跟元宵节的灯笼似的！他捧着那几支湖笔，翻来覆去地看，嘴里还念叨着‘好笔，真是好笔’。”
锦葵脸上的红晕更深，但眼中却掠过一丝担忧。她拉住翠儿的袖子，又问道：“他……他住的那地方，是不是很简陋？我听人说，那条巷子到了夜里连盏像样的灯都没有。他夜里读书，光线够吗？会不会伤眼睛？”
锦葵脸上发烫，压低了声音，既羞涩又难掩期盼地问道：“他……有没有问起我？”
“问了问了！”翠儿凑得更近了些，神神秘秘地说，“他问您近来身子可好，有没有按时用饭，还说天凉了，让您记得添衣。小姐您是没瞧见，顾公子那袖口都磨破了，还一个劲儿地问您冷不冷，奴婢瞧着心里都发酸。他还说……还说让您勿要太过挂心，他一切都好，只是苦读，唯恐辜负了姑娘的心意。”
锦葵听得心尖一颤，眼圈微热，却嘴硬道：“谁……谁要他这般……油嘴滑舌了。”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院外廊下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交谈声。翠儿神色一凛，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瞧。
只听扫地的张婆子低声道：“哎，红玉，你瞧见没，翠儿今儿个头上那根珠钗，虽小，可亮得很，怕是小姐赏的吧。”
红玉“嗤”地一声冷笑，声音尖细，带着藏不住的酸味儿：“哼，可不是么。咱们在这儿扫地，手都糙了，人家在屋里陪着小姐说几句好听话，绫罗绸缎就到手了。要我说啊，就是她撺掇着小姐净往外跑，也不知是去见什么人。”
张婆子吓了一跳，连忙道：“哎哟，红玉！你小声点！这话可不敢乱说，翠儿那丫头机灵着呢。”
红玉撇撇嘴，不服气地说：“机灵？我看是心野！她隔三差五就往外跑，你当真是去买胭脂水粉？我上回就撞见她从后门鬼鬼祟祟地溜出去，手里还揣着个食盒！府里什么好吃的没有，非要往外送？这里头没鬼才怪了！你等着瞧，这事儿早晚被管家知道，到时候有她的好果子吃！”
翠儿听得心惊肉跳，连忙退了回来，脸色发白地对锦葵颤声道：“小姐，这个红玉……她一向嫉妒我，最会捕风捉影，添油加醋地去背后告状。她这话要是传到夫人或者……或者老爷耳朵里……”
锦葵捏着绣花针的手指一紧，针尖刺破了指腹，她却毫无察觉。她声音也低了下来：“她说的‘食盒’……是我上次让你给顾大哥送些点心的那次？”
她刚稳住心神，院门外，管家李长随恰好路过。他的脚步顿了顿，目光朝这边看来，视线在翠儿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却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看得翠儿后背发凉。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便转身走了。
翠儿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连忙拉住锦葵的衣袖，声音发颤：“小姐……李管家他……他刚才那眼神……”
锦葵的脸瞬间没了血色，喃喃道：“他们说……议亲……翠儿，我爹他要……”
翠儿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打断她道：“小姐！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要是让老爷知道您和顾公子的事，他为了撇清关系，为了给您定下那门不想要的亲事，一定会对顾公子下手的！到时候就全完了！”
锦葵只觉一阵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被抽干了：“那……那该如何是好？”
“小姐您别慌，”翠儿咬了咬牙，“奴婢明日寻个由头出府一趟，去给顾公子提个醒，让他这几日千万别再露面了。等风头过去再说。”
锦葵点了点头。
翌日清晨，翠儿行色匆匆地出了府，来到顾清所住的陋巷。小院门扉紧闭。隔壁一个正在缝补渔网的大娘探出头来：“姑娘，寻顾先生？”
“是的大娘，我找顾公子有急事。”
大娘叹了口气：“唉，那孩子也不知怎的了，昨儿半夜就发起高热，说胡话，今天一早被他同窗搀着去看大夫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瞧着病得不轻，脸白得跟纸似的。”
翠儿闻言，脑子里嗡的一声，霎时间一片空白，手脚都凉透了。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中，刚踏进自家小院，就看到母亲沈氏正端坐在小姐的房中。她一进屋，一股上好的檀香便压过了房中原有的淡淡花草香，那香味沉静而威严，让整个屋子的空气都变得凝重起来。
沈氏没有看她，目光落在窗边桌上那方绣了一半的帕子上，那上面是一朵栩栩如生的蓝楹花。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虚虚地拂过那花瓣，却不敢真正碰触。那双往日温婉的眼眸里，翻涌着的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哀伤。
看到翠儿进来，她才缓缓收回手，将那份哀伤强行压下，化作一层冰冷的面具。她端起早已凉透的茶，轻轻拨弄着浮叶，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回来了？”
翠儿腿一软，跪倒在地：“夫人万安。”
翠儿心头一紧，知道瞒不过去，磕磕巴巴地回道：“回……回夫人，奴婢……”
“不必编了。”沈氏放下茶盏，终于抬起头，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里是一种勘破一切的痛惜，“你那点月例银子，够买什么，不够买什么，我心里有数。你是个好孩子，忠心，但不会撒谎。每次从我这儿领了赏，转头就给你家小姐拿去贴补那个……那个姓顾的公子了吧？”
翠儿浑身一颤，不敢置信地看着沈氏。
沈氏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放得更低，仿佛是说给自己听：“我何尝不知……翠儿，你以为夫人我是瞎子、是聋子吗？从钱塘江边的那根木簪子，到后来的湖笔、点心……你家小姐的心思，我比谁都清楚。”
她顿了顿，眼中涌起一层水光，“我甚至……派人去查过那个顾清。出身清白，才学是有的，品性也算端正，不是什么奸邪之辈。”
翠儿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喜色，急忙道：“夫人！既然您知道顾公子是好人，那您……”
“好人？”沈氏的脸色却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所取代，她厉声打断翠儿，声音都在发抖，“好人能当饭吃吗？好人能在这吃人的官场里护住我女儿一世周全吗？翠儿，你太天真了！我正是因为查过他，知道他除了那点‘风骨’一无所有，我才怕！我怕葵儿跟着他，将来要受的苦，比死还难受！我怕她会被那些权贵碾得粉身碎骨！”
她的情绪激动起来，指着窗外，声音里带着泣音：“你看看这尚书府，高墙大院，锦衣玉食，哪一样不是靠你家老爷在朝堂上如履薄冰换来的？那个顾清，他拿什么给我女儿一个家？用他那些不值钱的诗，还是用他那双连自己都喂不饱的手？”
沈氏看着跪在地上同样泪流满面的翠儿，所有的强势瞬间瓦解，化为深深的无力。她扶着额头，喃喃道：“是我没用……是我这个当娘的没用……护不住她。我只能……只能用最笨、最狠的法子，让她断了念想，至少……至少能活下去……”
翠儿再也撑不住，跪行上前，拉着沈氏的衣角泣不成声：“夫人……夫人您别这样……小姐她会明白您的苦心的……”
沈氏摇着头，眼泪滚落，声音冷了下来，像是给自己也给翠-儿下了一道命令：“她不会明白，也不需要她明白。去，把她叫来。有些恶人，必须我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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