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一进门,没先看锦葵,只是对翠儿淡淡地说了一句:“翠儿,我有些体己话要同你家小姐说。”
还不等翠儿回应,沈氏身后一个目光锐利如锥的李妈妈便上前一步,对翠儿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客气却不容拒绝:“翠儿姑娘,夫人和小姐说话,没你的事了。到院子里候着吧。”
翠儿心里一紧,求助地看向锦葵,却见另一个周妈妈已经走到了锦葵身边,轻声道:“大小姐,夫人亲手为您炖了燕窝,您快趁热用了,可别辜负了夫人一片慈母之心。”
沈氏等翠儿退下,这才看着锦葵,温和说道:“葵儿,你过来,娘有话同你说。”
锦葵心中一紧,跟着母亲坐到榻上。
沈氏从身边侍女手中接过一个华美的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对流光溢彩的赤金嵌红宝手镯。她拿起一只,拉过锦葵的手,说道:“前日宫里赏的,我想着,最衬你的肤色。”
那赤金镯子入手冰凉,沉甸甸的,像一段小小的镣铐。沈氏的指尖触到女儿的肌肤,顿了一下。她的手是冰凉的,甚至在轻微发抖。当那赤金镯子“咔哒”一声合拢时,沈氏的心也跟着重重一沉。她看着女儿纤细皓白的手腕被那抹刺目的金色牢牢套住,竟有一瞬的错觉,仿佛自己亲手扣上的不是镯子,而是一副再也挣不开的镣铐。
她抬起手,用温热的指腹轻轻抚过锦葵消瘦的脸颊,声音里有藏不住的心疼:“葵儿,你瘦了。这些日子……是娘疏忽了你。”
锦葵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惊得一颤,眼圈瞬间就红了。
沈氏看着她泛红的眼圈,手微微一颤,随即却像是下定了决心般,收回了手,拿起另一只手镯,声音却冷了下来:“别以为娘是在逼你。葵儿,你看看娘,再看看这府里的姨娘们,看看她们的下场!娘不希望你有一天也活得那般卑微,任人践踏!”
锦葵不语,只是看着手腕上那刺目的红色。
沈氏将另一只手镯也为她戴上,“咔哒”一声轻响,说道:“女子一生的依靠是什么?是几句空话,还是一个穷书生不值钱的誓言?吏部尚书府能给你的,是这个。是让你在整个临安城,都能抬得起头的体面。娘不求你懂,娘只要你将来……活得不那么苦!”
锦葵脸上的血色被抽干,她如被火灼般抽回手,那对金镯在她的手腕上晃动,便如两道沉重的枷锁。
“娘,”她的声音在抖,“女儿不求泼天的富贵……只求一个品性端正、两心相知的人。柳公子他是什么样的人,您和我一样清楚!”
沈氏极轻地笑了一声,唇角虽弯,眼底却一片冰冷。她带着一丝疲惫和自嘲地说道:“良配?什么是良配?一个穷得叮当响的酸秀才,连功名都没有……他拿什么给你安稳?用笔墨,还是用那些让你喝西北风的酸诗?你可知吏部尚书府的权势,是他十辈子都挣不来的?”
锦葵的声音陡然拔高,这是她此生第一次用这种音量对母亲说话。她含泪喊道:“他不是!”
沈氏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随即化为一片冰冷:“换衣服。今日去赴柳尚书的宴。你既说他清白,就更该知道,我锦家的女儿,该配什么样的人。今日,你给我好好看着,谁,才是你的良配!”
【马车内】
车厢里静得只剩下车轮碾过石板的单调声响,空气沉重得仿佛凝固了一般。锦葵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绞着衣角的手心已全是冷汗。
沈氏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没有一丝温度:“坐直了。”
锦葵身子一僵,依言挺直脊背,仍旧没有回头。
“你心里不情愿,觉得委屈。”沈氏的声音淡淡的,继续道:“可你记住,尚书府嫡女的身份,是你的尊荣,也是你的枷锁。今日,你不是为自己去,是为整个锦家,为你哥哥的前程。”
锦葵的睫毛颤了颤,终于回过头,眼里含着泪:“娘,女儿只求您……看他一眼……就一眼……您见了他,就知道他不是……”
沈氏的目光霍然避开,转向车壁,呼吸乱了一瞬。她豁然回头,眼中是比锦葵更深的痛苦和绝望。她厉声打断她,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够了!我不想听!”
她别过脸,不让女儿看到她眼中的泪光,声音沙哑地说道:“葵儿,若有得选,娘何尝不希望你嫁得一心人?可你父亲……为了你哥哥的前程,为了整个家族,他已经做了决定,你我……谁都无力回天!那个顾清……他再好,也只是一介书生。柳家是泥潭,可那泥潭至少能保你富贵平安!那个顾清……他是悬崖啊!娘是怕你掉下去,粉身碎骨!”
她死死盯着锦葵,一字一句地说道:“娘今天就是要让你亲眼看看,什么是现实,什么是你我……都无力反抗的命运!”
锦葵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沈氏看到她的眼泪,心如刀割,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退缩。她强迫自己别过脸,用尽全身力气才让声音保持冰冷:“不必再说了。”她死死攥住手中的锦帕,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用这疼痛提醒自己必须狠下心肠,“到了柳府,记住,你是谁。为了你自己,也为了……那个你护不住的人。”
【吏部尚-书府·后花园】
花园内花团锦簇。在宴会一角,几个衣着华丽的公子哥正聚在一起饮酒说笑。
一个姓张的公子撞了撞柳玉郎的肩膀,促狭地笑道:“柳兄,今儿这宴一过,你跟锦家小姐的婚事就算板上钉钉了。怎么,马上要抱得美人归,还愁眉苦脸的?”
柳玉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重重顿在桌上,冷哼一声:“一个女人罢了。从小到大都跟在我屁股后头转,如今倒学会拿乔了,还真当自己是根葱了。”
另一个姓李的公子摇着扇子,打趣道:“话可不能这么说。锦葵小姐如今出落得越发水灵,这临安城里不知多少人眼馋呢。不过我听说,她近来性子是变了不少,不像以前那么黏着你了?”
柳玉郎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将酒杯重重一顿,嗤笑一声:“再变又如何?她还能翻出我爹和锦尚书的手掌心不成?等进了我柳府的门,看我怎么收拾她这身新长出来的臭脾气!她那点倔劲儿,正好,我最喜欢调教这种以为自己长了翅膀的家雀儿。你们等着,不出三月,我就让她哭着求着,变回从前那只听话的兔子!”
而在另一侧的贵妇席上,几位夫人也在低声交谈。
为首一位穿着绛紫锦缎的夫人,拿团扇掩着半边嘴角,悄声说道:“姐姐你看,这吏部尚书府的排场,真是越来越大了。”
她身旁一位体态稍显丰腴的夫人立刻点头附和:“可不是么。柳尚书早就想让他家玉郎迎娶礼部尚书府的千金了,今日这宴,看来就是为两个孩子正式定下名分呢。”
一位面容清秀些的夫人,轻轻摇了摇头,惋惜地叹道:“锦尚书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他家大公子在翰林院熬了几年没动静,若是能跟吏部结亲,前程可就不一样了。只是可惜了锦家那位小姐,听说温婉贤淑,却要配给柳玉郎那样的……唉。”
坐在最末位的夫人,看起来年长几分,她瞥了一眼周围,压低了声音告诫道:“妹妹慎言。这门当户对的,哪里有什么可惜不可惜。对咱们这样的人家来说,女儿家的幸福,哪有家族的荣华富贵来得重要?”
锦葵跟在沈氏身后,面沉如水。刚入席不久,主人家便到了。吏部尚书柳存义与夫人联袂而来,柳玉郎跟在他们身后,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
柳存义对着锦文拱手笑道:“锦大人大驾光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听闻令郎在翰林院才名出众,前途不可限量啊!”
锦文立刻满脸堆笑地起身回礼:“柳大人过誉了!犬子顽劣,哪及得上玉郎贤侄年少有为,将来必定是青出于蓝!老夫先在此谢过柳大人的盛情款待了!”
柳夫人则亲热地拉过沈氏的手,目光落在锦葵身上,笑道:“看看葵儿,真是越发标致了。我们两家看着他们一同长大,如今能结为亲家,也算是全了我们这些长辈多年的心愿。”
沈氏略带一丝矜持地笑了笑,那笑容却未达眼底。在与柳夫人寒暄的间隙,她的目光还是不受控制地、飞快地扫过女儿单薄而决绝的背影,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祈求——祈求女儿能看懂这现实的残酷,能……服软。
她强压下心中的酸楚,说道:“姐姐过奖了,令公子才是真正的青年才俊。葵儿,还不见过柳尚书、柳夫人和玉郎公子?”
锦葵只能不情不愿地屈膝行礼。柳玉郎的目光则放肆地在她身上一扫而过,随即才彬彬有礼地回礼。
柳夫人见状,笑着对沈氏说:“孩子们大了,有他们自己的话说。咱们姐妹到那边亭子里去尝尝新进的贡茶,让他们年轻人自己熟悉熟悉,如何?”
沈氏会意,给了锦葵一个警告的眼神,便与柳夫人一同移步。柳存义和锦文也借故到另一边谈论朝堂之事。如此,才为柳玉郎和锦葵创造了独处的机会。
柳玉郎摇着扇子走了过来,待四下无人,脸上的笑容便淡了下去,语气里带着熟稔的轻浮和压抑的怒火:“葵儿,怎么,在外头听了几句酸诗,就忘了陪你长大的柳哥哥了?”
锦葵微微蹙眉,刻意拉开距离,客气地回应:“柳公子言重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固然重要,但锦葵也希望能得一知心人。”
柳玉郎被她一声“柳公子”刺得脸色一沉,又凑近了一步。那股混杂着名贵熏香、醇酒发酵后的甜腻,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脂粉气的味道,便不由分说地钻入锦葵的鼻息,让她胃里一阵翻搅。
他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黏腻而潮湿,钻进她的耳朵里,让她感觉自己的耳道里都爬满了滑腻的苔藓。“知心?哈哈……锦姑娘,你可真是……天真得可爱。”
他压低了声音,温热的气息就呵在她的耳边:“我告诉你什么是知心。你那位‘知心人’,叫顾清是吧?是个读书人。这读书人啊,最是脆弱。你说,万一他秋闱前,不小心在哪个酒馆里跟人起了冲突,被人打断了写字的手……或者,坊间传出些他品行不端的流言,断了他的科举路……啧啧,那该多可惜啊。”
他看着锦葵瞬间惨白的脸,满意地笑了,那笑容里满是掌控一切的恶意:“所以啊,葵儿,你要乖乖的。你乖,他就好。你若不乖……他那样的读书人,可经不起半点风浪。”
锦葵脸色惨白,身子一颤撞上冰冷的假山石壁。那冰冷的石壁硌得她背脊生疼,也让她瞬间清醒。这番话,比直接的羞辱和动手更让她恐惧!她想的不再是自己的清白,也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如果她妥协了,那束照亮她枯井般人生的光,就会被这滩污泥彻底熄灭。
柳玉郎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她心中某个从未触碰过的开关。那一瞬间,她感觉不到背后石壁的冰冷,也听不见花园的喧嚣,血液‘嗡’地一声冲上头顶,烧掉了她所有的眼泪和颤抖。她握着金簪的手,稳了。
她甚至没有思考,身体已经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她掣出金簪,反手抵住自己的脖颈。那枚本该点缀她青春发髻的金簪,此刻成了一柄决绝的、小小的凶器。
冰冷的簪尖刺破了细嫩的肌肤,她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尖锐的、被撕开的刺痛,紧接着,一粒温热的血珠从伤口渗出,像一滴有了生命的活物,顺着金簪冰凉的纹路,缓缓地、黏稠地向下滑落。那一点点的滚动,像是时间被无限放慢,也像是她决绝的心跳被投射在了这滴血珠之上。
她尖叫出声:“别碰我!”
柳玉郎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阴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后退一步,骂道:“你……你疯了!”
锦葵眼眶通红,泪水在里面打转,她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浑身发颤,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般:“我……我再说一遍……你别过来!我……就是死在这儿……也绝不嫁给你这种人!”
她死死瞪着他,平日里的温顺荡然无存,眼中只剩一头被逼至绝路的幼兽,闪着同归于尽的凶光:“你若敢动他一根汗毛……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好……好得很……锦葵,你可真有种……为了个穷酸……你给我等着!”柳玉郎的脸色,从错愕转为铁青,再到难堪的狰狞,他看着她脖子上那点刺目的红,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直跳。他死死盯着她,那眼神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最终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他重重一甩袍袖,那力道大得像是要将袖子撕裂,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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