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了。”青无牙说。
风升向窗外看去。
太阳方才藏到了云后,天有些暗,似乎这一藏,就不打算再出来了。
眨眼间,当真有白雪飘零而落。
分明一炷香前还天光大盛。
她痴痴看着。
看着鹅毛大雪如被倾倒,看着天地逐渐一色。
青无牙也回头看了眼。
她的眼睫也是白的,说不清是雪白,还是她更白些。
浅金的眼瞳望向远处,清清浅浅,却不知其下又藏了什么思、什么计。
青轩偏南,附近还有江流江在,未有雪落。
千百年来,也只飘过两次白。
收回视线,瞧见风升的神情时,她一愣。
莫说淮与带风升去天渡川看过雪原,就是上一次青轩降的雪,风升也是在场的。
那为何如痴如醉至此?
至——眼尾晕染出红。
本是夏末秋初,燥热未消。
此时蓦然飘雪,温度骤降。
想来不是如痴如醉,只是心湖被投了一枚石子,如镜般的湖面碎了。
“前辈,失陪。”
风升夺门而出。
青无牙反应过来,视线又落到窗外。
翠绿枝桠落上轻盈的雪,星星点点的白转瞬铺满绿顶,秋开的花还未等来花苞绽放,又瑟瑟缩回。
很快,纷飞的白将万物遮盖,只看得见眼前最近的雪幕。
藏雪峰,藏雪峰。
藏了这三场雪。
她长叹。
造孽。
又轻叹,看向遥远的天际。
眸中深沉的惆怅消散,隐约能瞧见些许……期待。
天地只是在造雪。
皑皑之中,隐约得见一处不被白雪浸染之地。
风升循着契约寻到峰顶,但此处风雪最烈,她几乎无法行进。
后背忽传来一阵力,抵着她往那处无染之地去。
她回头看了一眼,没见衣前辈的人。
应当是她不错。
才踏进花海的边界,风雪便被阻在身后。
金黄的灿树落在边沿,张开灿烂而宽广的怀抱。
怒红的荀情花撑起满眼的鲜艳,嫩紫的芷云花、流彩的居香草……
诸多花草点缀其间,仿若灵境。
皎白衣、暗银壶。
水流成串,穿过花瓣缝隙,沿着枝叶流落根茎之下。
被微风吹得微微晃的花草们得此滋润,更精神了些。
白衣人不急不慢缓行其中,并不偏心,将所行过的每株花草都雨露均沾。
风升四顾,结界外风嚎雪怒,几乎要将这天地给掀翻、吹散、埋葬。
结界内,她又只是在浇花看草,和往常每一个傍晚一样。
她不再犹豫,行至淮与身侧,抚到淮与的手,想拿过水壶代劳。
淮与碰了她的手,示意她松开。
细微的动作间,淮与仍看着腿边的花草。
风升看着她,没有松开。
等沉默长成僵持时,淮与开了口,语气和拂过花草的微风一般,不急不躁、无来处亦无去处,显得空旷。
“不好怠慢了旁的花草。”
风升仍未松开,“我来也是一样的。”
淮与终于转头看她,她毫无退让之意,仿佛浇定了这片花。
对视良久,淮与松手,默许了。
风升拿过水壶,原先想说些什么的,临到头来,还是选择了不多言,安静地走在前面,沿着往日的痕迹,一株株地浇过去。
淮与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行过的花田不宽广,若将这峰顶浇完,怕是几天几夜也不够。
外面的风雪小了些。
又一炷香过去,淮与再次开口。
她问:“我要如何……才出得去。”
她已问不起对与错了,只想求问何时才能走脱。
风升眼眶一瞬盈满泪珠。
“我也不知。”她低声答。
淮与听见她的鼻音,沉默片刻说:“莫哭,不怕。”
晶莹的水珠随之溅落。
风升驻足。
淮与一愣,看着她的后背,手抬了又放,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她自己也乱作一团。
“师尊。”风升唤她:“您才莫要害怕。”
淮与抿唇,嗯了一声,不知是否发自真心。
风升转回身来,猛地抱住她。
力道颇大,直让淮与稍退了一步。
这又让风升一愣,不提修为,师尊体魄也比她强得多。
所以她没用魔气护体,身上也没撑什么力气,吗?
她又想哭了。
十分丢人。
“会解决的,她说如今规则的力量已经弱了很多。”她咽下丢人的哽咽,坚定说。
“我晓得。”
“……”风升沉默,此言却更让她揪心。
许久,她说:“您不知晓也无妨,请交给我。”
头顶传来一声叹,随即后背被揽住。
“又能让你担些什么呢。”淮与的声音低得如同呢喃,她捏住风升稚嫩的肩头,“你尚且还……这般单薄。”
外面的风雪又小了些,淮与又叹一声。
风升仰头去看她。
其实师尊也甚少叹气,她向来不乐意主动想这些恼人的杂事。
她盯着淮与,想。
容颜依旧,脾性依旧。
那双眼看着远处,有远山暮雪,也有葳蕤花海。
还有残红魔息。
也许更多的是疲惫、茫然和厌倦。
风升定神,忽然抬手发力按向淮与双肩。
淮与未施力,也没用魔气护身,更不防范她。
一时不查,被她按倒在地。
她施了灵力托着淮与,虽是压在了淮与身上,却没让她摔疼。
皎白衣衫溅起泥尘,仿佛将淮与的神思也撞散了,显得愈发茫然。
风升压在她身上,仍按着她的肩膀,直直与她对视,挨得极近,呼吸也纠缠。
“师尊,得您宠幸,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我。”
她将距离又逼近一寸,鼻尖相抵。
“即便您想躲懒,徒儿也是能让您躲的。至多劳烦您拔个剑,想来您对此也无异议,从来都是,不是么。”
距离又近,两唇相抵。
淮与感觉脸上沾了些湿润。
“又何必这般让人心疼。”风升的嗓音含在方寸之地,低弱、又真切到飘渺。
淮与沉默不知如何作答。
她烦闷、厌倦,听那言论后,一瞬只想让这天地尽数崩陷。
自怨自艾,她甚至想,若自己重塑躯壳,是否便能躲过着繁杂世事?
我又有什么错呢。
“师尊。”
脸侧的湿润更浓。
“不是说了么,若不知去何处、做何事,跟在弟子身后就是。我来寻向,劳您护航。”
淮与怔愣,尚没反应过来。
“你,我……”
风升似是不知如何继续,启开她的唇齿,深深吻入。
淮与于是愈发怔然。
阿升极少主动做此事,可她主动时,吻竟也和她这人一般,羞赧、却也坚定,未曾退缩半寸。
她甚至追赶不上,喘息不及。
良久,近在唇齿的声音灌满她的灵台。
“何必让这滔天的雪,冻了尚温热的心,若真等雪至……您又如何,又让我如何是好。”
“莫要因后日之事乱您今日之心,师尊,莫怕。”
“有弟子在。”
“我能翻尽天下典籍,寻到世存之法。若不存,青前辈能探寻到的规则,我亦能。微脉学有一,就能有二,总有路走。”
其外风雪渐歇。
淮与彻底断了念,合眼卸力,约莫有些无奈。
“不过困顿与厌弃,这也不许么。”
风升话里其实还有些鼻音,此时多了几分笑意,“嗯,不许,您已有了我,便不用有此前的困顿与厌弃了。”
淮与感受着脸侧干涸的凉意,轻声念:“你才最霸道,含着最软糯的哭音,又讲着最无理的话。”
师尊合着眼没看她,风升便能暂且将羞涩抛开。
她轻笑,“是,您不喜么?”
没等淮与答,她更不讲理地说:“不喜也无用,弟子不会让数百年前那场雪再降临。”
淮与抬手搭在眼前,又长叹。
此次叹息悠然,应是不含多少惆怅。
“徒儿大了。”
风升看看二人的姿势,她正跨坐在淮与腰间,将人压在地上。
她笑起来,“是,成逆徒了。”
淮与终于笑出声。
“阿升啊。”
“诶。”风升应道:“在呢。”
她低头在淮与侧脸潦草亲了口,起身,伸手拉起地上躺着的师尊,嗓音又轻快起来。
“所以师尊下次再这般,逆徒不止心疼,可还要生气的。”
“我们才不怕呢,更不屑因它这劳什子的规则,特地落场雪,您还没为我下过。”
淮与抬手,半分力也没用,任风升拉自己起身。
她听着风升絮絮的发言,看着风升生动活泼的神情。
心仍是乱,兴许是那规则勾着魔念来扰乱自己。
可又像是被世间最温润的水托着,无甚惴惴不安之感。
“是。”她应道:“应为你。”
“嗯!——嗯?”风升一转眼,才停歇的雪竟然又飘了起来。
“为你。”淮与道。
风升定睛一看,此番风雪的确温和许多,只是飘白,并不凛然似末日。
倒像是……北方初冬时第一场雪,向人间打个招呼,悠悠说一句冬天要来了。
她睁大眼睛,不可谓不惊喜。
几息过后,淮与在她耳边轻声解释:“我的心绪和力量如今能更改天地气象。”
风升仍看着雪,目不转睛。
她念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规则兴许也算做了好事呢,至少在此刻。”
第一场雪,祭彼时天地灵气之极体,淮与五十年冤屈苦难。
第二场雪,祭身负规韵的音律大乘者,青轩居士之陨。
第三场雪,因此时规则选定之人的烦乱狂躁心思而起,又因她温润诚挚的祈祷祝福而延伸。
起初只在藏雪峰肆虐,后来,那温和皎洁的雪,落满了整个江流江流域。
风升晓得,师尊本就是温和皎洁的雪,也许清冷不算炙热,但也从不狂躁。
只是魔念的影响罢了。
总能抹除的。
也许崎岖无比,也许看不到头,但定有行路,这就够了。
至于路通往何方?那只会是下一条路,故而终点并不重要。
她是这么认为的。
至于旁人如何作想,她并不关心。
执此一念,便无绝望。
生念又不是旁人能带给她的,关心他们作甚。
二人携手回去时,却见青无牙正与人通讯,那通讯的符令竟能传像,叫人十分稀奇。
旁边的阿衣忽而对她们比了个噤声。
二人一愣,却见眼盲的阿衣提笔写了几个字,字迹利落颇具锋芒,分毫没有无法视物的拘谨之感。
——有望,别动,也别出声。
兴许是怕这二人不听话,她还加了一字:乖。
“……”“……”
良久,青无牙面前的图像消失,转头对窗外的二人道:“确然有望,真正的‘解药’来了。”
她挑起唇,是十分温和的笑,也有些深远,像是藏了万千思绪,但归根结底,都化作了眼底那一抹春还。
这“解药”,还待往后再讲。
总归,这跑去峰顶闹腾一通,回来莫名被堵了一个“乖”,又被塞了一怀“解药”的二人,竟真像小孩儿了。
不过,别说青无牙和阿衣这两位老祖宗了,即便是于璇甄和铭胤而言,她们也的的确确只是被搅入局中的无辜小孩儿。
真成逆徒了吗?
风升:自然。(骄傲)
淮与君:嗯嗯。(意有所指)
风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3章 (三)雪落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