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天黑得早，云水瑶从屋里出来，外头夜已深了，府中下人都陆陆续续回到房中，院里静悄悄的。
天一暗，雪更大了。风吹着衣袖，雪花直往衣领里钻，云水瑶只在檐下站了会，便觉寒意沁骨。
这样冷的天，难怪府里到处都烧了暖盆。沈欺尘的身体可受不了寒，更要注意……
等等。
他们才分开没多久，她为什么又在想他？
正事要紧，云水瑶晃了晃脑袋，收回发散的神思，穿过风雨连廊，找到沧溟的房间，推门无声入内。
屋里没有下人侍候，苍溟还在昏迷中，云水瑶走到近前，他平躺榻上，毫无反应。
上一次见到苍溟，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云水瑶拢共也没和这位叔叔见过几面，对他的印象还不如魔域里的几位长老深刻。借着窗外进来的一点昏光，她看清沧溟的脸，瞧着是个青年人的模样，样貌肖似苍霖，她看着并不觉得陌生。
老道士没有骗她，沧溟确已无大碍，只是不知到底何时才能醒来。
总归是她的族亲，她不能放任不管，可眼下这般情况，也不好带他一同上路。就算要去找回护心鳞，也得先把他安顿好才能放心离开。
沉吟片刻，云水瑶推开窗户，翻手幻化出一条小金鱼。
夜里起了风，窗外满天雪花乱舞。小鱼灵活地穿梭其中，青色光影一晃，倏而消失不见。
***
魔域，都城。
在世间多数人口中，魔域存在于地底，与代表正道的上仙界完全对立，应该是个充满了杀戮与黑暗的地方。
然而事实却非如此。
除去抬头不见日月星辰没有昼夜更替之外，这里与人界其实并无太大差别。形状各异的鱼龙灯在低空中缓慢浮游，灯影绰绰，恍如天上星河；街上人潮挤挤，城内处处张灯结彩，瞧着比洛阳还要繁华热闹。
都城中心，两只负责巡逻的迦楼罗金翅鸟正停在飞檐上，低头梳理羽毛。飞檐遮下的阴影中，一条巴掌大的青色小金鱼悄悄探出脑袋，趁着没人发现，摆动尾巴飞快溜进了魔宫。
“……就算到了叛逆期，想要离家出走，好歹也给家里留个信。”
魔尊苍霖，传闻中不败的战神，能令上仙界一众仙家头疼不已的存在，此时却因为女儿离家出走，急得在屋里来回踱步，不时发出老父亲的碎碎念。
“她长这么大还没有单独出过远门，万一遇到坏人被绑架了怎么办？”
“你都站了一整天了，不累吗？”云月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实在没法静下心练字，只好搁了笔，走到苍霖身后，按着肩膀强行让他消停下来，“坐下歇会儿吧。”
苍霖向来不喜旁人进入寝殿，侍女都候在外面。云月把桌子上的杂物推开，腾出空地，亲自为他沏了杯魔域特有的香叶茶，安慰道：“以她的身手，在外面遇到坏人，最后谁被绑架还不一定。”
“你难道忘了上次大长老的儿子被她扔在荒山野岭三天三夜，都被吓出心理阴影了吗？”
热水浇在茶叶上，弥漫起的白雾散发出清香，有静心安神之效。苍霖手捧着茶杯，心中焦虑缓解些许：“那是他活该，谁让那小子平时就被他爹惯坏了，目中无人，成天就是到处欺负别人，还总喜欢扯女孩子头发。”
云月扶额说：“所以这就是后来你半夜爬墙，跑去大长老家里，又把人家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儿子揍了一顿的原因吗？”
苍霖心虚地喝茶：“……我那只是轻轻碰了他一下，又没用多大力气，是他自己没站稳摔了一跤，关我什么事。”
“那你也不能亲自动手，好歹是个魔尊，居然还欺负小孩，传出去叫别人怎么看你？”云月不赞同地看他一眼，“下次动手前记得把脸蒙上，不要再这么不小心了。”
偷听的小金鱼：“……”
不愧是一家三口，连道德感都是同样的低下。
风吹着殿内的垂帷，云月泡好茶便转回书案，收拾笔墨。
“不管怎么说，女儿已经长大了，也该是时候让她自己出去锻炼。”她正说着，目光一转，蓦地瞧见躲在帷幔后的一条小鱼，话音不由顿了瞬。
小金鱼眨巴着眼睛望着她，“啵”地吐出一个小小的泡泡。一人一鱼无声对视，少倾，小金鱼从帷幔后游了出来，动作慢吞吞，边游还在边吐泡泡。
云月了然于心，转头看苍霖：“你看，还能报信回来，证明她没遇到危险，现在总该放心了？”
小金鱼是云水瑶的一缕神识所化，代替纸鹤传讯，无法开口说话。
苍霖放下茶杯，把金鱼拢在手心，心情稍霁。可待看清传讯内容，面色却又逐渐凝重起来。
原来苍溟这些年不是在外游山玩水，不仅被困在人界，竟还险些丢了性命。
传讯末尾又用粗体标出来一句“急需一株瑶光草”。
……难道是云水瑶受伤了？
苍霖当机立断，翻手召出龙珠，看向云月：“出大事了，我要去趟人界。”
***
雪下了一整夜，在庭院里铺了薄薄一层。
府里住了贵客，下人们不敢怠慢，天才微亮时就已起床，各自去清扫院落的积雪。
云水瑶起了个大早，洗漱完便去敲了沈欺尘房门。
“沈欺尘，你醒了吗？”
门里很快传出声音：“门没落锁，可以直接进来。”
沈欺尘的作息很规律，即使现在分不清到底是白天还是夜晚，也能做到按时起床。
不过因为看不见，洗漱穿衣的动作便要比平时稍微慢些。
“我来喊你吃早饭。”云水瑶不着急，干脆在屋里坐下等他，顺手帮小灰削了个灵果，“不过今天外面好像更冷了，你要是不想出门，可以叫他们给你送过来。”
“不用这么麻烦，我和你一起去就好。”沈欺尘坐在床边，身后披散的发丝从肩头垂下几缕。
“对了，我差点忘了。”云水瑶削好灵果，擦干净手，走到他面前，俯身摘下他蒙眼用的发带，看着他的眼睛检查，轻轻用手碰了碰，“这样会痛吗？”
沈欺尘摇头。
“不痛就好，要是会痛就麻烦了，到时候就不能敷药。”云水瑶道，“其他药材我都有，但现在还缺一种灵草，不过很快就会有人送过来。等灵草一到，我就能让你的眼睛好起来，重见光明。”
她靠得太近，温热的呼吸都洒在他脸上。沈欺尘觉得有些痒，却没有躲开，眼睫颤了下，说：“这么厉害。”
云水瑶被他一夸，心情很好：“我当然很厉害。”
又将发带蒙回他眼睛上，主动牵起他的手，说：“走了，我带你去吃早饭。”
沈欺尘如今眼盲，又对府中环境不甚熟悉，要出门只能依赖云水瑶。
这种将自己全权交由他人掌控的感觉令他感到很是新奇，尤其云水瑶一路牵着他，目光、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
不会有比这更能让他觉得满足的事了。
雪天路滑，云水瑶顾及着他，一路走得十分缓慢，小心翼翼。等到饭厅时，已是半刻钟之后，厅内只有燕微雨一人。
“师父，早。”
燕微雨像是昨夜没有休息好，眼下一圈淡淡的乌青，勉强笑了笑：“来了，坐下吃饭吧。”
云水瑶看了一圈，没见到李逢舟。如今这副局面，想来应该是他们师徒二人都不知该如何面对对方，不如不见。
云水瑶心知肚明，并不多问，只牵着沈欺尘进屋，不忘提醒他一句：“小心门槛。”
矿监听闻沈欺尘在矿洞中受了重伤，不敢在深夜冒昧打扰，等到翌日天一亮，带了几名大夫急匆匆赶来探望。
赶到府上时，正好撞上三人在吃早饭。他站在门外，远远瞧见沈欺尘还活着能喘气，悬了一夜的心总算能咽回肚子里。
待他走近了，又见沈欺尘用白布蒙了眼，连忙入内，按规矩行过礼后才道：“守在山路口的那些官兵也没来通知我，我还是昨夜才得知你们回来了。也不知矿洞中到底有何凶险，殿下的眼睛这是……？”
“矿洞里太黑，我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已。”
矿洞中有龙的事不便对外说，况且云水瑶大抵也不想暴露苍溟的存在。
沈欺尘搁下舀粥的瓷勺，平和地说：“等过几日就会恢复，没什么大问题，你不用害怕。”
矿监了然，这是不需要他多操心的意思了。他松口气，回身让等在外边的大夫先行退下，踌躇片刻，又问几人：“不知殿下要查的事，这趟下矿可有了什么线索？若还有需要之处，尽管开口便是，我定当全力相助。”
“不必劳烦，我们过几日就要启程回洛阳。”燕微雨放下筷子，看向他说，“还要多谢大人愿意通融这一回，我在矿洞中顺便探查过，矿底有不明的瘴气冒出，那些矿工或许正是受了瘴气影响才染病。不过大人无需担心，我已将瘴气清除，日后矿场的工作可以恢复正常了。”
矿监听闻此言，心中大惊，高兴得合不拢嘴角，作势要俯身跪拜，感激道：“实不相瞒，自我上任来，因为这件事害得我是日日提心吊胆，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如今总算解决了……多谢道长，多谢殿下！”
“不过一件顺手的事罢了，无需言谢。”燕微雨将矿监扶起来，“大人今日来得正巧，可要留下一同用早饭？”
府上两名伤员，饮食宜以清淡为主，矿监此前特意吩咐的大鱼大肉都撤了下去，桌上只有小米粥和几道素菜。
矿监扫了眼菜色，面色似有为难，笑着摆摆手说：“家中已备好饭菜，我来时匆忙，妻儿还在等我回去。既然殿下身体无碍，我也不多打扰了。”
他既然不愿留下，燕微雨也不强求，将人送至门外，转身回了座位。
燕微雨在吃食方面很少挑剔，只要能填饱肚子，不在乎口味。
可眼下对着这碗寡淡的白粥，他心里想着事，烦忧郁闷，实在没有胃口。便搁下筷子，叹了声气，说起了正事：“矿场调查完，我们也该回去了。此地再往北人烟罕至，若要找人，可以往南边去，你不识路，我正好捎你一程，省得路上被人骗。”
云水瑶咬了口红糖馒头，说：“不找了，师父，我和你们一起回去。”
燕微雨直觉她来历不凡，想起她对洞中那条龙的态度，心内隐隐有了个猜测。只是她不明说，便也不打算戳破。
“方见寒那边知道计划败露，绝不会善罢甘休，就算逢舟不给他通信，怕是也瞒不了太久。我需要尽快赶回洛阳，恐怕来不及等人清醒。”
云水瑶算了算时间，她已经给魔域发过信，很快就会有人来接走苍溟。
“不用等他醒，那个道士在他周身设了禁制，他留在这里很安全。”
再说有沈欺尘开口，矿监自会派人照顾好苍溟，无需多费心。
粥已彻底凉了，燕微雨更没了胃口。他几次拿起筷子又放下，起身离席：“我去看看飞艇有没有损坏，你们待会回房去收拾好行李，最迟明日一早就出发。”
应该是要见家长了……但可能在好几章之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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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风雨欲来（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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