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雪衣的声音和雪一样冷,垂下的眸子没有温度。
卜寅不怎么担心自己,他抬头坦然对上对方冷淡的视线,那双璀璨的眼底依旧淡漠冷静,若不是那块竹板落在背上,他恐怕真的以为他的师尊没有被任何动摇,不会有情绪。
好在,师尊打了他,师尊是会生气的。
背上传来火辣辣的疼,他皱眉撑住地面,没听见对方说什么。
一下。
“啪啪”
落下三下就歇止。
宁雪衣这三下没发全部力气只用了三分力度,他是修行之人对方只是个连丹都未结的凡人,这三下下去如同生捱三十棍,他垂眼。
徒弟浑身没什么肉消瘦得紧,这几个月他一直泡在剑阁只让他自己养自己,没成想看起来弱不禁风,但生捱这么多下竟然没晕过去。
卜寅不知道对方想的,只觉得背上火辣辣的疼,他嘘呼着咧嘴。
他敢说,要是对方再打几下,他就算不晕也倒。
每一板子都打在骨头上,他依旧保持弯腰动作,一嘴牙齿磨搓打颤。
“可知为师为何打你?”
宁雪衣居高临下俯视着,对方颤巍扶着背仰头。
“弟子不知。”卜寅摇头,他敢肯定在他走到半山腰时师尊都未回来,自然没有听见他和杂役弟子说的话,至于其他也确实不知。
“卜寅,你缘何踹一个杂役弟子?”宁雪衣收了竹板坐下,眼睛未曾看跪着的人。
这徒弟还真以为他看不见。
“啊……师尊你看到了?师尊不是不在山上?”卜寅不解,忘记背上的板伤一动疼得歪嘴抽呼一口气,嘴里灌了满堂寒。
卜寅被冷得一颤,忽的身上盖上一层软踏踏衣物,他抬头看见瘦白手腕挡住师线。
宁雪衣抬手给人上了药披上自己的披风,他常年喝药连衣物都带了浅浅药性,这对于一个凡人足矣。
“你以为为师人不在便无从得知?”他略微一停,想起来对方玩与那杂役弟子的话,“若是想问什么大可来问我,大可不必因为问别人,又听了自己不想听的而恼怒他人,别人何其无辜。”
卜寅听着对方说,但却并不认同,但他不能崩了在师尊这里的人设,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挽回:“师尊,弟子知错,只是那人那样说师尊,弟子心里面过意不去,他明明是在血口喷人!”
这是他的师尊,容不得别人置喙脏污,师尊明明很好,却偏偏不解释就这么让人泼上冷血无情的帽子。
感觉背上疼痛减轻,软软的白毛佛着脸面。
宁雪衣看着对方为自己不悦,听完也只是轻飘飘落下“不至于”三字。
他人如何议论,不是他关心的。
没人知道他存在多久,亦无人知晓他所修道。
苍生道碎尽。
“那师尊如何得知这些?”卜寅站起来看对方,对方对着一颔首,他走过去关上门窗将风雪隔绝。
“你来山上多久了?”宁雪衣有些恍惚,没回答对方反问。
“弟子已拜入四个月。”卜寅答。
他眼睛眨了眨就看见对方摊开手心显出一本书。
入门功法,上。
“既如此,你便开始正式修炼,争取今年结丹。”宁雪衣将书搁置在桌上就走了。
卜寅拿起那本书,翻开可见许多注解,这些字迹杂乱难看,也许是他走遍四方见过更难看的才认得出,即便如此他还是想洗洗眼。
实在难看。
这断然不是师尊的字迹,对方那样好看的手自然写不出这样的字。
他又在扉页看找到藏书阁三个字,果然。
他松了一口气。
卜寅盘腿坐在蒲团上,开始按照书上写的感受天地灵气运转,感受屋内浅浅寒气从口鼻耳灌入又被调和融汇。
此后他多了一件事。
给师尊摘花,纸墨练字,打坐习法。
每隔几天师尊就会来看他一眼,他还没能辟谷,撂下一些肉食就风尘仆仆离开。
师徒二人相处不多,但卜寅明白,他师尊是剑阁长老有镇压剑阁的重担,收他本就好心,能教导他已然仁至义尽,对方的重心自然还在剑阁。
剑阁剑冢里,两把雪亮的利剑插于一块顽石,四周全是布满锈迹和污浊的怨剑,其中高高的台子上置办了一张案桌,一个雪衣金披的人盘腿闭目在蒲团。
正是剑阁执衡长老。
四周铺天盖地躁耳剑鸣,各式剑气横冲周身,但他似乎感受不到也听不到,脸上平静如水,连一片袍角一缕头发都不曾惊扰分毫。
宁雪衣端坐在剑冢中心,手心里一股灵气流转,灵气清明融不入剑冢的嘈杂。
所有人都以为宁雪衣镇压了剑冢,实际上不然,剑冢里的剑都是有主命剑,他们早已生出灵性誓死追随主人。
剑主亡,剑灵殉。
这些剑中灵被强留在世,他们执念深重不可度化,宁雪衣再厉害也不过**凡胎,他用了两把剑和一人的剑骨才压制下来,如此就在此地枯坐几百年。
宁雪衣睁开眼,那些剑灵感受到后一股劲飞来想伤他,被一道坚固结界挡住。
宁雪衣身在剑冢却也能看到九百十九峰,峰上冰雪皆有他的灵力,山上一切动静都汇聚在手。
只要他想看,就没有不知道的。
低眼就瞧见山风掀起一层雪,屋顶的厚雪滑落,一棵山梅一夜凝霜,还有一人扫着院落的雪。
轻轻握拳收了神识,手中灵力四泻重新汇入身体,他淡然的瞥着四周,悠悠剑鸣声声凄切。
卜寅拿着竹枝捆作的扫帚扫着门前雪,山上雪不尽。
扫完坐在树下凳子上喝了口温着的茶。
还有五天便是除夕,他摸在腹部,那里聚集着一些灵气,此刻在一点点流转稳固,他想了想。
应该能在除夕前结丹。
也不知道帝一宗是如何过除夕的,他托着下巴,也不知师尊是如何过除夕。
正望着地面雪出神,悠的有脚步声传来,一如既往的轻踏,他不用抬头都知道是谁。
卜寅丢掉扫帚乐呵呵凑上去,但此次却猜错了,在看到来人时皱眉。
“是你?”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被他踹一脚的杂役弟子,这人此刻穿着长袍,腰间挂着一块绝佳美玉,脸上正不怀好意笑着,已然不是那日普通装扮。
对方身后还跟着几个弟子。
不是杂役弟子吗?他退后几步,这些人来者不善且都在玄鹤以上修为,师尊没有回来,他一个金丹未结的不过任人宰割。
“你骗我?”他冷冷盯着对方,握住腰间的竹节。
“不重要,不过卜师弟竟然还未结丹吗?我记得上次见就没结丹,上次说什么时候见的?哦是月余前。”
“诸位看看,堂堂剑阁长老唯一的徒弟,竟然是个连金丹都没有的废物!”对方说的时候还在唯一和废物上加重。
对方走近,脸上带着丝丝狠绝,用着只有两人可听见的声音言:“不知卜公子可还记得那日踹我一脚?”有些咬牙切齿。
几句话下来轻飘飘给他落下一顶废材帽子,卜寅瞪着他,他不在意自己被如何说道,但不能让他们说师尊。
对方是来寻仇的,他竟不知对方如此小肚鸡肠,当下只有他一个人,这注定是个死局。
“我确实废,但牵扯我师尊就是你们不对!”卜寅扯下竹节,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前直直戳进对方肩肉,很快一股血染红衣裳,雪落在地面被瞬间凝冻。
有人走过来推他一把,他直接仰头扎进雪里,有人扔了绳索捆住他。
“我又没有犯事,你们凭什么绑我!”他抬头瞪这些人,他安分守己呆在山上,日日勤恳修炼,绝不可能有机会犯事。
“卜师弟,这可不一定,”他看到有弟子进去屋内后出来,丢了一个袋子在身前,那是一颗鲜红无瑕的鲛珠。
“卜师弟盗走和元宗的东西,怎么算没犯事?带走!”话尽扬手,几个人就架着他下山。
鲛珠?和元宗?
什么鲛珠???
他剧烈反抗却被人禁言,腿被折断一只拖坠在台阶。
剑冢。
宁雪衣一不留心手臂被剑气划了刀,缠上绷带落下袖子。
他回到山上没有看见徒弟,只看到歪倒在地上的扫帚,一地红梅满地,他未曾多看一眼就走进去关上门卧榻。
“长老!”躺下半个时辰,有人在外面敲门,宁雪衣睁开眼拽过衣服穿上开门,他坐在榻边淡淡看过去。
“何事?”
“卜寅私盗鲛珠已被押到千溅台,长老是他的师尊,执法长老特让我来请你过去。”
千溅台上。
今日上方只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宗主南宫玄明,一个执法长老。
执法长老严肃俯视,念着黑须冷目。
“执衡长老弟子卜寅,你为何私盗和元宗鲛珠!”
“弟子不曾盗过,弟子亦不知什么鲛珠!”卜寅抬着头有气无力答,丝毫不肯认下这罪名,因着这一日滴水未进又短腿疼痛难忍,声音弱似猫。
他确实不曾偷盗,但也确实不知道那鲛珠为何出现在他房间,他的袋子里。
这鲛血鲛珠是和元宗少主的救命药引,因着他偷盗一茶而差点坏事。
不过也幸好那少主还没死,他心里面微冷,不然他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卜寅咳嗽一声。他给师尊惹事了,事与愿违。
看到远处的那个人,依旧带着戏谑的笑,若是那天他沉住气不与人动手,是否会不一样?他想到那日袋子在俩人手上来回,越看那人越觉得憎恨。
恐怕真正的盗窃之人就是他!
但如今不会有人相信他也不会有人担保,他谁也不认识,又因为对方散播自己仗着剑阁长老弟子的身份欺凌弱小,名声只差到底。
今日不会有人信他,自然无人为他担保,唯一可能担保之人还没来。
他抬头扫了过去没看到想看的人,于是低头不再说话,在众人看来不过是被揭露的自暴自弃以及认罪,没有人在意没有人提出质疑,都齐刷刷看戏。
台上执法长老:“宗主,他可是执衡嫡传弟子,我们是否问问执衡?”
南宫玄明点头,有些倦然:“我已让人去请,和元宗向来与我派交好,今日这事若是无法善终,只怕几百年交情会毁于一旦。”
新的仙盟比即将开始,他们是第一大宗却不是第一选择,这个节骨眼他们不能少了和元宗票数。
想到这个南宫玄明就心烦,因这事昨夜被赶来的和元宗宗主骂了个狗血淋头,卜寅既然拜入帝一宗,那这件事无论发生在何时都该算在他们身上。
只能说倒了霉。
正烦躁着就听一娇嗔女声传来,南宫玄明一听到就耳朵不适,只不愿看见般扭头。
和元宗宗主把人板过来,南宫玄明就瞧见对方皮笑肉不笑的脸:“南宫宗主打算如何交代?”
对方似乎不打算从他这里得到回答,转身就看下面跪着的人。
“人长得倒是俊俏,不过就是不干人事儿,南宫宗主,我听说这个弟子是你们剑阁长老刚收的徒弟,执衡竟然如此不在意这个徒弟,竟是连金丹都未结,呵。”
南宫玄明不知道说什么,对方说的事实,于是他派人去请执衡,便是在赌对方究竟在不在意这个弟子。
毕竟是对方自己觉得收的,他不信对方收了不管。
卜寅腹部刚刚凝聚的灵气又散尽,他面上苦涩,看来他结不了丹了。
这表情在别人看来倒是有了悔悟意思,不过这件事差点影响两派和谐,因此不能从轻发落,南宫玄明又和和元宗宗主说了会儿话拖延时间,久久等不到执衡来。
和元宗宗主似乎终于慢半拍看出来了,于是洋装不经意:“南宫宗主与我说这么多,难道是在拖延时间?”
“……”好在他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少主,于是滑润一笑,“哪里哪里,不过是你我许久未见,没忍住拉了家常罢了,执法长老。”
和元宗宗主冷笑一声。
“是。”执法长老点头,暗自抹汗。
“剑阁长老之徒心思不乖,行盗窃之事扰两宗和谊,自今日起关入思悔涯思过三月,期间不得任何人探望。”
就此,卜寅被押去思悔涯,涯底只有一些脚高细草,他是领罚之人,因此没人给他吃的喝的,腿上的伤也无人医治,于是越来越严重,后来连断腿都没了知觉。
后来倒是好了点,也许这些草中带了药性。
卜寅虽未学过医,但也清楚,这条半残的腿倒是保住了,全赖于这一地草。
在涯底的日子比山上还要寂寥,这里除了他和不会说话的草再没有什么活物。
他饿了就抓起一把草吃,渴了就接从崖壁流下的水喝,困了就席地而睡,无聊了就拿碎石在地上写字。
其实他不是没想过师尊来救他,但又想到对方在剑冢,再加上任何人不得探望,便更不奢求了。
至于那个害他的人,他抬头,眼里忽的显出一丝仇恨又很快淹没在笑意里,他自然不会放过。
他踹了对方一脚,对方折了他一条腿,这就是便两清了,但诬陷之恨思悔之仇,还是要偿的。
而在卜寅不知道的崖顶上,不知晓有一个人在看他。
宁雪衣今日一身银白色绣袍,手上捏着一本剑诀,他沉寂的站在这里看了多日。
“长老好。”时不时有过桥弟子过路,没人知道这下面是思悔涯,远处石壁上刻着君子桥三字。
他捂住心口就明白,剑阁异动,于是没再看崖底,他走了。
一本书被人掷下崖,书页随着风随意翻动,露出那满页注释。
纯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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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镜中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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