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府门外——
陶三娘戴着椎帽,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黄府的大门,竭力压制外泄的恨意,可双手却无意识抠挖着直至鲜血淋漓。
六天了。被薄绢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嘴唇无声翕动,恍惚又偏执地记录着天数。
距离黄司空家的恶奴把她的幼妹巧儿卖进窑子,已经六天了。
陶三娘简直不敢想象巧儿会在那种腌臜地儿遭遇什么,她几乎不敢闭眼,一闭上眼便是曾经听过看过的不亚于地狱的景象,只是这一次,那些画面中模糊不清的受害者通通变成了妹妹的模样。庞大的恐慌与仇恨几乎将她压垮,她无法入睡,一宿一宿地熬,眼睛里布满红血丝。
这些天,她骂过,闹过,哭过,求过,到了最后,只有仅剩的自尊在支撑她不要彻底弯下脊梁了。
为什么......陶三娘扶着冰冷的墙壁,定定注视不远处坐落的宽阔府邸,神情逐渐恍惚,它如此华贵,如此高不可攀,彷佛居住在此的主子生来就凌驾在百姓之上,他们不论做什么,都是恩赐。
就像......明明是所谓的黄大公子见色起意,要当街强纳自己,被路过的大理寺卿当场拿下,可黄夫人大发慈悲地来家里下聘后,所有人话锋一转,都在说自己好运,说自己被黄大公子搂了腰摸了手差点被拖上马车占了便宜就合该嫁进黄府,这门亲事算起来还是陶家高攀,作为受害者的陶三娘不可再拿乔。
就像......她千方百计寻找门路想状告到大理寺卿喻碣面前,却被黄府派去的人轻而易举地拦下扭送回家,他们只在爹娘面前意味深长地要她“好好在家待嫁”,随即送上了小弟常玩的拨浪鼓,爹娘便只能一边哭着,一边将她关进了屋子里。
那天将黄府的人送走后,爹满脸愁苦地蹲下收拾柴火,娘凄切地注视了她好久好久,才颤着声音说:“三娘......要不认命吧......”
吐出这句话,娘好像被抽去了所有的气力一般,捂着嘴背过身去,佝偻的身躯在不住颤抖,克制的呜咽声串起了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愤懑,一齐压在陶三娘的心尖。
爹拾起几根柴火,像尊雕塑般静默良久,终于哑着声音说:“别哭了,要不是我们这做父母的没用,三娘和巧儿也不会.......”
到此,他已经哽咽到说不下去了,只能垂下头不言不语。陶三娘眼尖地发现爹的手心已经被柴火上的尖刺划伤,血渗了出来。她什么都顾不上了,扑上去为爹包扎,她看着爹娘悲苦的眼神,突然间什么话都哽在喉头说不出口了。这些天,因为她的反抗和不认命,她的幼妹被卖入风月之地,她父母的小摊子被肆意打砸驱赶,她的家人被胁迫,被打压,被各种污言秽语围攻,可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她不肯为那位黄大公子脱罪,不愿入黄府为妾。她的家人不愿苛责她,他们都知道这不是她的错,可她呢?她真的要眼看着黄府的“大人们”欺辱自己的家人而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吗?
难道......赔上一辈子,去仇人手下苟活,被登徒子肆意亵玩,就是她最好的选择了吗?
陶三娘不傻,她清楚地知道黄府绝不是一个好归宿,更何况她害黄大公子遭了那么大的罪。且不说她一入门就会被夫婿厌弃,单黄大公子的母亲——那位黄府的当家主母,就绝不会放过她,她入黄府为妾的下场只会是死路一条。
陶三娘不想就此认命,被一顶小轿抬进黄府成为这个魔窟的养料。那些黄府豢养的读书人不想让她活,那些手捧圣贤书的读书人口口声声说失了清白的女子就应该一条白绫全了体面,可她偏要为自己争一条活路来。
想到这里,陶三娘呼出一口浊气,扶住椎帽的帽檐,一边死死盯着黄府的大门,一边在心里谋划。
她今天是偷跑出来的,她必须万分小心谨慎,不能暴露自身给爹娘继续添麻烦,可到底要怎么做,谁会给她一条出路?陶三娘无意识来回踱步,听说陛下即位后,在朝堂外悬登闻鼓,许臣民击鼓上闻,凡有谏义或冤情者,皆可击鼓,由天子审判。
话虽如此,鉴于女皇六亲不认的余威,再加上击鼓者要先挨过三十大板,登闻鼓自悬挂那日起还从未被敲响过。陶三娘眼睛亮了起来,按照当今的铁血手段,只要自己撑过三十板,陛下绝对会严惩黄大公子,更甚至还会厌弃了黄司空。
等等,脑海中一道灵光忽而闪过,陶三娘皱了皱眉,她想起来了,黄府的管家威胁她爹娘时,曾趾高气扬地说过“我家老爷福佑天泽,最近刚入了那万岁颇为爱重的贵人之眼,姑娘你入了府,哪怕只是个妾,也不失为一桩美事了。”
万岁颇为爱重的贵人?听起来是一个能影响陛下决议的人,而且,这位贵人与陛下关系匪浅。陶三娘深吸一口气,符合这两个条件的,除过皇夫李文玉,再不能做他想。
这就麻烦了。许是心早就被一盆一盆的冰水浇得凉透了吧,这一刻陶三娘居然前所未有的冷静,倘若黄司空真的攀上了皇夫,只要他们求得了皇夫一句话,女皇就会反过来为黄大公子遮掩罪证。到最后,本应为她主持公道的陛下,转眼便会变成给她致命一击的刀刃。
毕竟,她为黄大公子开脱是如此的简单,直接下一道圣旨,为他们赐婚便是了。至于这道圣旨背后陶三娘一家的牺牲,根本不值一提。
真的,真的没有办法吗?陶三娘愣愣地盯着黄府朱红的大门,恍惚间,她想到,黄府大门的红,怎么这么像无数枉死百姓流下的鲜血呢?
她几乎被魇住了,脑海中盘亘着无数阴暗的想法。从来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更何况不论她嫁不嫁黄司空都不会放过他们一家,没有人能够帮她,既然她生来低贱怎样都要死,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黄家人一起拉入地府,让地府的判官评评理,看看这群欺男霸女的恶徒到底要遭到什么报应!
陶三娘越想越觉得可行,反正她已经没什么出路了不是吗?她进,他们一家难逃一死,她退,他们一家还在难逃一死,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搏一把?只有黄家人都死了,爹娘和弟妹才能过上正常日子。
这般想着,陶三娘下意识向黄府的方向抬起一只脚,但还没等她踩到实地,一辆低调的马车在黄府门前停住了。
“.......”陶三娘扶住墙,心头越来越浓烈的微妙感觉让她微微睁大了眼睛,她也不清楚为何,只觉得原本一直积压在周身的阴暗居然退却了些许。
周围......好像亮堂了一点。陶三娘模模糊糊地想着,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辆马车。即使马车的主人已经尽可能低调了,可陶三娘仍从一些细枝末节中体会到了来人身份的不一般。
即使知道贵人们一般都相互勾结,很少当面翻脸,陶三娘心中还是升起了一丝不该有的希冀,相当怪异,又似乎理所当然。
车夫似与贵人小声交谈了几句,而后一黑袍女子掀起帘子下了马车,一手捧食盒年纪不大的姑娘紧随其后,二人下了马车并没有到处走动,而是一左一右站在马车前,为里面仅剩的一人拉开车帘。
陶三娘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怦怦直跳的声音,她有一种奇异的直觉,接下来下车的这位,才是这三人中最大的贵人。
某种意义上来说堪称万众瞩目的贵人终于纡尊降贵,搭着黑袍女子的手下了马车。
那女子肩披红帛,上着黄色窄袖短衫,下着曳地红裙,每走一步,绣着金线的裙摆便像石榴花瓣一般层层铺开,明媚的阳光散落在她身上,那艳红的裙裾便像缀上了一层金粉似的,闪闪发亮。
黑袍女子微微低垂着头,以保护者的姿态静立于贵人身侧,而贵人像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无意中侧过了脸,半张莹白的侧脸映入陶三娘的眼帘,可让陶三娘心神俱震的,却是贵人脸上那似有似无的嘲讽笑意。
青天白日之下,那抹笑意中的讽刺仿若这无处不在的日光,奇异得晃眼。
陶三娘身形颤了颤,好半晌才勉强稳住了心神,可脑海里依然在一遍遍回想着刚刚的惊鸿一瞥。
那......绝对不是什么对黄府抱有善意的眼神。
......
万帆云有些许激动。
顾雪清给她留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要修补起来就需要抓紧时间筹钱,而在穿越小说横行的学生时代,万帆云也有幸拜读过其中几本,对于一部分套路,她自然心中有数,也完全能做到——毕竟0628的数据库掌握在她手中,而她在离开原世界前曾带着0628去图书馆大肆扫描收集书籍数据,即使在主神封锁原本数据的现今,这部分数据依然掌握在万帆云手中。
对此甚至收集了各种菜谱的0628表示很汰。
言归正传,一切摊子办起来前都有一个积淀时期,即资本原始积累时期,现代企业可以通过贷款融资快速起步,而作为古代的女皇,手底掌握着军权与国家情报机构,万帆云完全可以通过抄贪官的家积累起自己的原始资本。而黄司空,就是她选定的第一个幸运儿。
万帆云还是第一次抄贪官家,她一边在心里暗搓搓期待一会儿能抄出什么,一边故作严肃地低咳一声。
周围“刷”地一下冒出了一队周身萦绕着血煞之气,面容刚毅,纪律严明的人,为首的正是大理寺卿喻碣。
不远处陶三娘捂住嘴,抑住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伙人。她看出了这些人来路不一般,明显见过血,可她想不明白这群人出现在这里的缘由,一个荒诞的猜想萦绕在她心头,可她迟迟不能确认。
只见喻碣大步走到万帆云面前,行了个臣子礼:“参见陛下。”
“嗯。”万帆云抬了抬下巴,淡淡问,“都准备好了吗?”
喻碣躬身回答:“幸不辱命,臣已按照陛下吩咐,将黄为民(黄司空)阖府围困在内。”
万帆云笑了:“做的不错,另一件事呢?”
喻碣:“臣等不负陛下所托。”
万帆云了然,她捏着秦孚羽的手指,顶着蔻月四处乱飘的目光,下达了一个短促的指令:“抄!”
万帆云一声令下,又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两队人,并入喻碣一行人之中,拉开黄府大门鱼贯而入,入往日奴仆成群的黄府如入无人之境,很快便传来搬动东西的丁零当啷声。
与此同时,附近酒楼的掌柜很快赶来,和万帆云短暂交涉过后,几个伙计七手八脚地搬来一张黄木桌子,三把铺着软垫的雕花椅子。根据万帆云的要求安置在正对着黄府大门的街道,掌柜甚至还留下了三碟点心,一碟瓜子花生米与一壶茶水,可以说是很贴心了。
蔻月:......
陶三娘:.......
陶三娘此时已然恍恍惚惚,甚至生出了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的质疑。
那厢万帆云早已招呼着秦孚羽落座了,蔻月满脸呆滞地站在她右侧,脑海中是与陶三娘一般无二的疑问。
这一刻,几百年后的穿越者与几百年前的土著大脑诡异地产生了同频。
而万帆云浑然不知,她漫不经心地磕起了瓜子,磕着磕着,又不知怎的捞过了秦孚羽的右手,指尖一圈一圈地在秦孚羽手背上打着旋儿。车夫将马车停好之后便站到了长桌边,他其实是宫里的一位不起眼的内侍,因为擅长给贵重物品估值,被万帆云选做了今天的车夫,而他最重要的任务现在才开始。
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女皇沉迷于磕瓜子与研究秦孚羽的右手,喻碣带领的抄家小分队每抬出一件黄府库房的宝贝,小内侍便拖长嗓音报出物品名与估值,而蔻月小同志,经过内侍提醒后,她终于从恍惚的状态中回神,忙不迭掏出带来的纸笔,趴在桌前用自己的狗爬字一条条记录。
“青釉莲瓣盏托杯,整套三十万两。”
“纯金双鱼海棠盏,一百一十万两。”
“三彩双龙耳盘口瓶,六十万两。”
“黄花梨木翘头案,四十万两。”
“.......”
小内侍喊一句,万帆云就磕一个瓜子,温软的指尖便在秦孚羽手背上绕着转几个圈儿,她的神态动作都堪称温柔,却无端激起秦孚羽一身的鸡皮疙瘩,连右手都僵住不知道该往哪放了。
真奇怪啊,她的耳朵渐渐红了,耳垂火烧似的发烫,盯着万帆云打着圈的手指,秦孚羽知道自己应该紧绷起来,应该推拒,可双手却软绵绵的失了所有力气,就连抽身都觉得万分困难。
这很不对劲,可秦孚羽却并不希望改变什么。
她甚至希望时间能在此刻永驻。
意识到自己隐秘想法的秦孚羽陡然一惊,下意识移开视线,目光好巧不巧落在了......蔻月狗爬一样的字迹上。
这下什么暧昧什么旖旎统统烟消云散了,虽然是武将但生平最爱字的秦将军大力抽出手,“佟”地一下站起身,脸色铁青,抖着手一把夺过蔻月正在落笔的纸张。
万帆云:?
蔻月:???
周身气压低得可怕的秦将军将手中的纸张都快揉成一团废纸,嘴唇张了又合,好半晌才咬牙切齿地说出一句话:“陛下,蔻月姑娘该练练字了。”
因为从小有练毛笔字所以只是与顾雪清字迹不一样的万帆云:“嗯,我想也是。”穿越者一般握笔姿势正确就已经算难得了。
秦孚羽拿过蔻月因为惊讶掉落在桌上的毛笔,在新的空白纸上续上后面的物品,一笔一划遒劲有力,自成一派。
她一边接着记录,一边头也不抬地说:“臣认识一启蒙先生,学识渊博,字迹方正,最适合蔻月姑娘练习,若陛下觉得可行,改日微臣便请他出山。”
“秦卿有心了。”万帆云笑眯了眼,轻飘飘看了蔻月一眼,“蔻月确实需要一位老师,朕允了。”
莫名觉得后背一凉的蔻月:......
不是,你们都不问问我的意见吗?我好歹是尊贵的一号内测玩家!
许是猜到了蔻月心里疯狂的呐喊,吃不到秦孚羽豆腐的万帆云突然扭过头,幽幽问:“蔻月,你有什么意见吗?”
心里发毛的蔻月僵硬地扯着嘴角:“没、没有。”我哪里敢有!
愉快地决定了蔻月后续的培养方案,万帆云单手撑着下巴,懒洋洋地瞥了眼从黄府抄出来的一箱箱硕大夜明珠,又兴致缺缺地移开视线,转而专注用糕点投喂秦孚羽。
早在原世界她就发现了,在秦孚羽认真做事时投喂成功率最高,当然也有可能是她投喂云衿悠那一年秦孚羽厚着脸皮来蹭饭,久而久之养成的习惯。但总而言之,这个小习惯明显被秦孚羽带到了这个世界——在她完全失忆的情况下,通过这种方式一遍遍暗示万帆云,她没有认错人。
倘若这是一场考试,那万帆云早已被主考官洒下的标准答案淹没了。
所以你潜意识里是有多怕我认不出你啊,万帆云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角,趁着又一次投喂秦孚羽的间隙,偷偷用指缝蹭掉了秦孚羽唇角沾上的碎屑。
秦孚羽的动作诡异地停顿了,笔尖在纸上留下了几个墨点。她虽然专注,但不代表对发生的事情完全丧失感知,事实上她的五感比大多数人都更敏锐,足以支持她回忆起此前的一切细节。
回想起她纵容期间万帆云的所作所为,秦孚羽手下一抖,纸上便拉开一条长长的墨痕,毁了她的字。
秦孚羽仓促抬头,撞入了万帆云含笑的双眸。
那双眸子微微弯起,眼尾上挑,盛满了无处安放的狡黠与顽劣,左眼下点缀着一颗小痣,与秦孚羽想象中所处的位置分毫不差。
秦孚羽脑海中轰鸣不止,她近乎失神,望着这样一双眸子,她好似彻底丧失了言语能力,她身为主帅,却在对方还没正式开战时近乎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她完全抗拒不了这双眼眸的主人的靠近,彷佛她一直以来寻寻觅觅的部分终于被补全了一般。被那双眼眸摄取,注视的那一刻,她好似空无一物的汪洋终于容纳进了属于自己的航船,前所未有的冲动充斥着五脏六腑,全身的骨骼都在欢欣雀跃地鼓动,即使是疼痛也甘之如饴。
秦孚羽不清楚她究竟怎么了,她只知道,她抗拒不了万帆云。
即使她来历不明,即使她神鬼莫测,即使......她披着顾雪清的皮囊,李文玉是她名义上的夫君。
秦孚羽抿了抿唇,她心底忽而有些不舒服,李文玉......他如何配得上万帆云?
在这样的情况下,喻碣一行人已然搬空了黄司空的私库,转头进了黄府女眷的院子。
新一轮热火朝天的抄家行动又就此揭开帷幕。
小内侍的声音愈发高昂,这边的动静在万帆云的刻意造势下早已传播了出去,先是几名百姓远远聚在一起,伸长脖子张望,见万帆云没有驱散他们的意思,百姓们的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呼朋引伴奔走相告,很快便在黄府周围聚集了黑压压一群人。他们不敢靠太近,互相推搡着,挤挤挨挨地看过来,时不时在小内侍为物品报价时发出惊呼。
喻碣见状,抽空安排了人手过去维持秩序,预防踩踏,也为了防止百姓无意间冒犯君主,虽然陛下在与皇夫无关的事上态度挺正常的。
万帆云将喻碣的表现看在眼里,故意歪倒在秦孚羽肩膀上:“喻碣精通律法,办事稳重又不失审慎,把这事交给他,朕很放心。”顾雪清能留下这么几个好用的下属,万帆云已经很满足了。
秦孚羽下意识瞟了不远处的喻碣一眼,她对喻碣有些印象,顾雪清母家于喻家有恩,喻家家风清正,有恩必报。喻家老爷子是顾雪清的恩师,顾雪清即位后,喻家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而喻碣是喻家大房的嫡次子。
有这层关系在,顾雪清能不信任喻碣吗?
可现在顶着这具壳子的是万帆云啊,秦孚羽缓缓收紧指节,心脏有些泛酸,鬼使神差般说出一句:“大理卿风流蕴藉,前年刚与庞侍郎家的嫡女完婚,今年年初喜得麟儿。”所以他是个有妇之夫,孩子都生下来了的那种!
万帆云完全没有领悟到秦孚羽话语中的酸味,她摸着下巴,认真思考着如何收买下属为自己打工:“既然如此,待会儿抄完黄府让大理卿从那些女眷的物件里选一样带回家给妻儿吧。”
作为一个目前手上还腾不出余钱的皇帝,万帆云越想越觉得这个方法极好:“虽然是旁人用过的二手货,但也勉强算得上物有所值。”
她话音刚落,另一边从黄家小姐闺房抬出一鎏金簪花凤纹镜,小内侍估价七十万两。
秦孚羽:......
所以,女皇拿抄了臣子家所得的东西赏赐臣子?甚至那些东西还是臣子领着人一件件搬出来的?
她到底效忠了个什么人啊,但......秦孚羽忍不住轻笑起来,每次打完胜仗,她和将士们还真是这么分赃的。
真是......太狗了,但怎么又那么可爱呢?秦孚羽一颗心又“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不仅仅是因为某种意义上跟万帆云“狼狈为奸”的既视感,而是因为万帆云话语中透露出来的意思。
——她只是想死命压榨喻碣给自己干活,对喻碣本人(除过劳动力外)没有任何想法。
光是想想,秦孚羽的唇角就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趁着万帆云歪倒在她身上的时机,悄悄地将万帆云的两根落发攥进了手心。
她的动作再隐蔽不过了,故而万帆云根本没有发觉,还兀自沉浸在“报复(调戏)失忆追求者”的游戏里,一边故作姿态地欣赏着秦孚羽绯红的耳廓,一边在心里乐不可支,怡然自得。
只有在万帆云压迫下兢兢业业分离子程序的0628扫描到了这个异常,对此,进入这个世界之后一直没有休息过,怨气比鬼重的社畜0628冷笑一声,果断关掉了扫描结果反馈,无能狂怒。
真服了统了,秦孚羽你就是个隐藏得极深的假正经!嘴上说着要给万帆云好看,背地里不但偷偷放了一整个太平洋,还偷藏万帆云头发,你们认识有一个星期吗你就藏!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163333号小世界。
0628一边继续分离子程序,一边冲万帆云嚣张地竖了个中指:这万恶的资本家,连系统的不放过,世间万物平等给她打工!
对0628的怨言一无所知的万帆云挂着浅笑,许是黄府的大多数宝贝都已经搬入国库,这场漫长的抄家临近结尾,她慢慢坐直了身子,只手上还在玩着秦孚羽的手指。
她向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旁待命的喻碣点点头,抿了一口茶水润喉,这才说:“都带出来吧。”声音像珠串落入玉盘,清脆却掷地有声。
“是。”喻碣领命,一招手,几名胥役压着黄司空一家四十多口自黄府走出,跪在万帆云面前,足足跪了五排,若不是街道不甚宽阔,这个排数还能再增长几排。
听到周围闹哄哄的声音,为首几人猛地抬起头,目眦欲裂地盯着高坐首位百无聊赖的女皇。
此时黄府周边已被民众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陶三娘混在人群之中,透过一点狭小的缝隙,她感觉抬头那几人中最右侧那名男子有些眼熟。
一个猜想还未成型便被她当场否认了,大理寺卿已经把他下了大狱,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下一秒,一左一右两声惊呼彻底坐实了陶三娘已被宣判死刑的猜想。
“最中间那位不是黄大人吗?”
“还真是,嘶,最右边的人怎么和黄大公子有些相像?”
“不是像,他就是黄大公子,我弟弟做过几年黄大公子的小厮,他说黄大公子眉上三寸有颗大痣。”
“位置分毫不差!”
“黄大公子不是当街强抢民女被大理卿喻大人抓了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嘘,你没看到喻大人就在旁边站着吗?绝对又有案情,不然怎么把黄大人一家老小都抓了?”
“这......仔细一看被抓的还真是黄府的人!”
万帆云耐心等这些窃窃私语逐渐停歇,给民众们留足了消化的空间,这才接过喻碣手中的惊堂木,随意拍上了桌面。
“砰”的一声,所有人的视线都转移到了万帆云身上,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一时间就连无处不在的鸟鸣声都几不可闻了。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万帆云冷冷扫了黄家父子一眼。
此刻,端坐主位,在一众百姓与胥役的目光中审问他们的万帆云,与高坐庙堂之上,睥睨脚下臣子的女皇并无太大区别。而黄家今时往日的身份地位,却早已天差地别。
黄司空心头一跳,额上冒出一颗豆大的汗珠,他被迫趴伏在地上,勉强拱了拱手:“微臣......”身旁的胥役一个眼神过去,他识相地改口:“草民黄为民,这是草民母亲杜氏,这是草民贱内刘氏。”
“草民右侧是草民长子黄熙若,左侧是草民幺女黄衣菱。”
黄熙若,即黄大公子,勉强压下了眼底的怨恨,唯唯诺诺地跪在地上,压得极低的脸颊几乎碰上脚下粗粝的沙石。
万帆云微微抬手,接过了秦孚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喻碣手中抢来的文书,随意翻看了几眼,她又将其还给了喻碣,笑眯眯地看着黄熙若:“我比较怕麻烦,你们一个个说吧,就从......黄大公子开始吧。”
这种发展并不在黄熙若的预料之中,他眼中闪过一丝茫然:“说什么?”
万帆云单手支颐,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秦孚羽的小拇指,闻言头也不抬:“当然是这些年黄大公子干的‘好事’啊。”
女皇只轻蔑地撩起眼皮,训练有素的禁卫军便一棍狠狠敲上黄熙若的脊柱,直将他打得前扑出去,面部朝下,在大庭广众之下摔出个狗吃屎。
万帆云的口吻平淡得像巷口闲谈,对黄大公子做出的‘好事’信手拈来,如数家珍:“比如你强纳已成婚的丫鬟害她悬梁自尽那事,或是你把那丫鬟的夫君一家赶尽杀绝那事,还有你和你父亲的美妾宋姨娘苟且那事......”
“哦,还有哦~”万帆云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晃了晃,正对着黄家父子煞白的脸,“还有你年纪轻轻就因为流连烟花之地不举的事儿——”
女皇无辜地眨眨眼,特意放缓了语速,拖长了尾音,以便这吃第一口热乎瓜的快乐能够惠及周围的每一位臣民。
黄司空震惊到失声:“陛下,你为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爆臣子的后宅阴私?!
此言一出,聚拢的百姓们也懵了。
“陛下?!陛下出宫了?”
“黄大人是陛下派人抓的?”
“你看那边那位,是不是有些像秦将军?”
“真的是秦将军,那她身边的岂不是......”
慌乱之间也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声万岁,继而无数百姓像找到了主心骨一般,齐刷刷跪伏在地,口呼万岁。
万帆云:......
所以她果然还是不习惯古代。
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万帆云不得不摆出君主的花架子:“诸位平身。”如此规劝三遍,百姓们才诚惶诚恐地起身,只是每个人都不复先前愉快吃瓜的模样,皆小心翼翼地将目光放在万帆云身上,又在万帆云察觉时飞速撤退,仿若打游击。
被各种各样的试探目光糊一脸的万帆云:......
她干脆一拍惊堂木,继续审理黄熙若的案子(爆瓜):“黄大公子由于身患隐疾,愈发变本加厉,常于各处搜集貌美女子折磨,当街强抢民女已成家常便饭,每次都有黄府善后。”
“而被黄大公子折磨致死的女子......”万帆云顿了顿,阴冷的视线落在黄熙若脸上,让他无端生出一种被毒蛇缠上的错觉。
“多达十五位。”万帆云眸色一暗,抄起桌上的空点心碟砸过去,点心碟“砰”的一声摔得粉碎,黄熙若的额角也被点心碟砸出一条骇人的口子,流淌的鲜血糊满了黄熙若的视线。
“黄家,好一个黄家。”万帆云冷笑连连,她一扬手,一条软鞭蛇一般缠上了黄熙若的脖颈,瞬间将黄熙若从黄家人堆里扯出几米,软鞭逐渐收紧,万帆云眯起眼,“黄大公子,这些你可认?”
认?认什么?黄熙若感受着软鞭上逐渐加大的力道与越来越强烈的窒息感,手指却下意识死死收紧了,他不甘心,从小父亲就教导他女人都是不堪造就的榆木,女人绝对不可能,也不会爬到男人头上去。即使现在的君主是女人又如何?国家的实权迟早被收拢到李皇夫手中,就连女皇,都必须要遵守三从四德,与皇夫共治天下。他从来都没有把在位的女皇放在眼里过,即使他连个一官半职都还没捞着,可他是男人,他从出生开始就赢了,更何况是在他们家已经攀上李皇夫的前提下。
对啊!皇夫啊!女皇对皇夫爱重到刚刚登基皇夫病重女皇衣不解带地照顾月余,事必躬亲,为此不惜半个月不上早朝,做尽一切荒唐事。就女皇对皇夫那个有求必应的劲儿,别说帮黄熙若摆平眼下的事了,就是黄家把天都捅破了,只怕女皇还要千方百计为他们补窟窿。
在牢里蹲了几天信息明显滞后,只以为女皇是先斩后奏等李皇夫赶到一切都迎刃而解的黄熙若霎时心下大定,吐出哽在喉咙里的一口血之后,他扯了扯嘴角,挑衅似的承认了:“是,草民都认。”
“可陛下,草民又不是没娶她们。”黄熙若又被骤然收紧的软鞭拉扯着向前膝行了两步,这使他自以为阴狠的表情染上了几分狼狈,他有些骇然,显然没有料到万帆云力气能这么大,可女皇过去对皇夫的予取予求蒙蔽了他的双眼,缺氧的大脑也不能够支持他理智思考,导致他说出的话越来越没有过脑子。
“她们大多只是普通的农家女,说白了就是个贱民,给我做妾都是她们高攀。离了我她们哪能再找到这么好的亲事,至于她们的‘病逝’,难道不是因为她们福薄,担不起富贵命吗?”
“况且都已经被我摸了,她们还有什么清白可言吗?不嫁给我,她们难道还能嫁得出去吗?”像是想到了什么,黄熙若的唇角勾起一抹堪称恶意的弧度,“宁死不从又能怎样?像那个陶三娘一样害全家吗?陛下,即使你今天要问罪于我,《大桓律》上也没有妻死罚夫的条例,更何况她们算我的哪门子妻?”
“反倒是被外男破了清白的女子,视为失贞,不堪为妻,只得做贱妾。”
“所以陛下......”黄熙若抬眼看向万帆云,调笑般道,“您不仅不能重罚我,还要下旨将陶三娘送予我做呃——”
最后那个字还未说出口便生生拐作一声惨嚎,万帆云拉紧了软鞭,神色淡淡地看着黄熙若在窒息边缘垂死挣扎:“朕应该说过,朕不喜欢废话。”
在黄熙若彻底晕过去之前,万帆云松开了软鞭,黄熙若瘫坐在地,大口喘气,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姹紫嫣红。想也知道,再多的气势,在经历过这一遭之后也已经泄干净了。
“你一口一个《大桓律》,可曾记得朕刚刚修改过律法?”万帆云问,“‘当街强抢民女,冥顽不灵,不堪教化者,与蓄意毁坏女子清白,逼迫女子下堂为妾者同罪,处极刑或凌迟。’”
“是朕最近没腾出手来收拾你们,你们觉得自己又行了吗?”万帆云一字一顿说得极缓,语毕,她倏而扭头,直直望向一个方向,“陶姑娘,看了那么久的戏,不出来为自家伸冤?”
吃瓜群众中突然被点名的陶三娘:......啊?
她到现在脑子里还是懵的,视线反复在黄熙若惨白的脸色与高座上的万帆云身上打转,心中残余的悲戚和愤恨堵在半途,还未来得及发泄便像被戳了个洞的气球一般瘪了下去,弄得她不上不下的难受到了极点。
倘若她此时能与蔻月共享脑子,那么她应该就能得到一个再恰当不过的比喻:明明大家都是同一起跑线的,为什么我还在酝酿着可以从开头一直演到第五十九集的复仇大戏,你已经直接坐火箭窜到大结局打败原定**oss了?
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oss便快要把自己玩死了的陶三娘恍恍惚惚地顺着人群让出的小道走到万帆云面前,又恍恍惚惚地对万帆云行了礼,接着恍恍惚惚地面向额头染血披头散发恍若疯子的前·**oss·仇人·黄熙若。
陶三娘:......噗嗤。
顾雪清恋爱脑
秦孚羽:尊重祝福锁死
万帆云有名义上的夫君
秦孚羽:他怎么配得上万帆云?!
另:
崩铁攒了六万星琼了,所有,或者一无所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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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世界二:《痴情女皇俏皇夫》(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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