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建造房屋,制作织机和农具,东边临近的森林很快被伐倒了一大片。
除了从山中挖到矿藏,还捕到不少当年从灾难中逃离后野化了的猪牛羊的后代。
禽兽需要重新驯养,蓬勃兴建起的村落中动物的哀鸣,常与山林深处繁殖季动物求偶的叫声交织。
从高岗倾泄而下的河流声盖过了的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浣衣者的歌声、建造者的劳动号子,早晚操演武力的喊声……
无论老少,有行动能力的人,除了米佳,都加入了酷拉皮卡领导的自卫队勤加操练。
安卡留了下来,生活在其中,作为名义上属于米佳的狗,像雪球一样,不伤人不会有谁招惹它。
雪球老是若远若近地亲近安卡。
安卡想也许它是想亲近米佳,而自己一直待在米佳身旁。
无所谓,反正安卡不会让出米佳。
他是它见到神的最后希望。
验证了因果的消亡,很多事安卡都大概有了定论。
祂是要了结因果。
而了结因果最根本的,是了结那个有所执的自我。很快彻底了结的时刻就会到来,虽然安卡不确定会是以什么形式,米佳在其中具体起什么作用,也只能静待骰子落地的时机。
煤球不需要喂,自己捕猎,在娜沙家睡。
米佳则随便找地方睡,到饭点来到有人的地方,被谁家拉去就在哪家吃饭。
安卡不吃不睡,整天守着米佳。
米佳懒得管他,好像真的把它当狗。
它发现他有时会带上几块干粮,一连几天躲到高岗上去;也不做什么,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晒太阳、睡懒觉,在大石投下的阴影中看天空的变化,听涛声般的山林呼啸。
回到村子里,他望着热火朝天建设家园的人们,像观察云朵或蚁窝一样观察他们。
他不主动跟人说话,别人跟他说话会回。
安卡想不通的一点是,他回答时会撒些没必要的谎。
比如有人客套地问他一句,你刚才在哪做什么?
他就会回以一些毫无价值,没法证明,起不到修饰作用也不会给人什么印象的谎言。
即使安卡跟着他,也会稍许恍惚他刚才真的做了那件事自己没注意么?明明是在峡谷里,为什么说自己从高岗下来?
安卡问米佳,他当没听到。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记忆没有问题,是有意在撒谎。
因为米佳唯独会主动跟娜沙搭话,而他跟她说的就是事实。
“谢谢你的好心。”
娜沙捏着煤球叼给她的蜘蛛,摸摸它毛绒绒的身体。
“我要是能吃我肯定会吃的。”
它匆匆蹭了蹭米佳的裤脚,在安卡的注视下钻进了灌木。
“能吃。”米佳说,“吃起来是酸的脆的,过后会有微醺似的眩晕。”
“你吃过?”
“饿的时候就会什么都想试试能不能吃。”
娜沙没有被米佳理所当然的样子迷惑。
“你成天睡觉,是不是总吃奇怪的东西被毒晕了?”
米佳不坚定地否认了。
娜沙还是怀疑,又忽然向远处的河畔张望。
“今天的猪草割完了,我去找她们了。”
那边一块刚翻过的土地,有帮女孩子在种田,时吵时笑。其中有两个大些的,没有大到哪里去,背上背着婴儿。
米佳也要找个地方睡觉了。
等到光亮收缩回天际,四野变为淡黑。
又蹭了顿饭,米佳出门散步,慢慢沿着涌动着月光的乌黑的水往下。
脚下的路难以辨认,安卡靠着河走,时不时匡正他的路线,以免他掉河里。
米佳常这样在黑夜中散步。一言不发,一走数里。有时安卡都不确定他有没有睁着眼睛,是否在梦游。
不过久而久之,安卡发觉他很清醒。他在想事,时时刻刻都在想。安卡直觉问不出来,也就没问过。
走了许久,隐约能看到西边的林子连绵深远的黑影,水流在这急转,顺着河床跌下几米,如蛇一般爬游入稀疏的林中。
不能再过去了,那里有沼泽。
米佳往回走,忽听水流声中几声抽泣。
一块巨大的岩石旁,一个人缩成一团在哭。
“娜沙?”
双方都看不大清对方的脸,她认出米佳声音,一瞬惊讶他会在这。
“你别跟我说话。”
米佳顺从地没吱声,只陪她站了半晌。
倒是她忍不住委屈:“露沙说我是她们里最丑的,然后还说我巴结你,跟你攀关系……”
窟卢塔族人有一个算一个都长得很好,相较之下她就差了些。
“你怎么回答的?”
她不说话。
“告诉他们是我在攀着你。”
她嗤了一声。
“谁信啊?你是能跟神交易起死复生的圣子,人人都崇拜你。”
“明天你还和她们一起吗?”
“得一块干活。”
米佳点点头。
次日。
米佳睡醒已日上三竿。
他走到田边,安卡懒洋洋跟在他后面。
提前培育的青苗整齐地被移栽在黑褐的土地里。
他在人多的这边大声说:
“娜沙,我想了一晚上,决定还是违背你的意愿向你问个明白,昨天为什么让我别跟你说话了?”
女孩们原地傻眼。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求你别不理我!”
娜沙明白过来他为什么整这么一出,尴尬得想把脸埋在泥里。
“没有……”她试图结束米佳的表演,一时混乱,也不知道自己说什么,“我没有!”
“那我们还是好朋友吧?”
“啊……”
她愣愣点头,满脑子盘算怎么扔下手里的秧苗,拔腿逃离现场,事实却一动不敢动,于小伙伴们的视线中凝固。
米佳临走前跟她在河边约定了地方,傍晚等到她来。
“露沙跟我道歉了,说她误会了我的人品。”
她表情复杂,满身泥土和粮食味道。
“但她不为说我丑道歉,因为这事没有误会的余地。”
“美丑什么要紧,有我这么拉风的朋友还不够吗?”
“是啊,没有男孩追求过我,我一直担心没人抢我,现在我该担心因为你的关系来抢我的人太多该怎么办了……”
“小小年纪净想这个。”
“不小啦,过了生日就十四了。”娜沙捧着脸,“我再长大一点会变好看吗?”
“有纠结这个的时间,还不如多学习认几个字,多锻炼长长力气。”
“我想生个漂亮的娃娃。”
米佳怔然良久,忽然悟到她口中的“抢”和求婚是等同的意思。
“你知道生育意味着什么吗?”
越年幼越朴素地向往世俗的东西,对要付出的代价一无所知。
“可是不结婚生小孩,还能做什么呢?”
很多。
但在这不行。
这是个自给自足的世外桃源,但说它是个闭塞的原始聚落也不为过。
“那你生孩子做什么?”
“阿妈说,创造生命是神明的能力,所以孕育生命是神赐给女人的恩典,是一场让我们无限融入天地宇宙的洗炼。”
“她听谁说的?”
“都这么说。”
“这种思考也不错,但最好不思考,直接像动物一样用本能去繁殖。”
娜沙歪脑袋看米佳。
“那个说法听起来多好啊。”
“按这个说法的逻辑,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呢?被神厌弃了?”
看来他是不喜欢那个说法。
“况且女人创造生命要献祭自己的血肉,神不用。”
“没献祭血肉那么严重吧……”
“啊对,是不是可以说那场屠杀是神的恩典,是一场让我们无限融入天地宇宙的洗炼?”
屠杀这个字眼令娜沙战栗,她对米佳这么随意就把那件事拿出来说感到不可思议。
“不!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怎么不是?”
娜沙不自觉想哭。
“那是噩梦、是灾难、是伤口疮疤……跟孕育生命是相反的!”
刚还让她放松亲近的米佳,当下的态度近乎残酷,她终于体会到了这个朋友并不只是长高了而已。
安卡在一旁,见他把小孩招哭了,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软草里。
“看看你,你好好的在这,没有伤疤,重获新生。”
米佳跟她说话,眼睛却看着别处,像是在自顾自地梳理思绪。
“我用十几年让神明又造了你们一次,把你们拖到这世上,就像一个女人忍受十月重负、撕裂阴'道分娩一个新生儿。所以我能说受苦受难,自以为心灵站得比谁都高,比任何生灵都贴近神明,那就成了个精神错乱地为自己颁布胜利冠冕的奴隶。说到底,繁殖也不过是基因的原始设定、无聊人生的消闲、意义和感情的承载工具罢了。”
娜沙听着费劲,思考着倒忘记哭了。
“你又在给娜沙灌输什么?”
酷拉皮卡刚歇气,走过来,掬水凉自己忙得发热的额头和脖子。
“祭司找你。但他说不急,天黑之前。我们吃完饭再去。”
米佳不止一次在酷拉皮卡家蹭饭。
卡佳父亲契罗夫依旧坐主位,菜色还是那么丰盛。
母亲梅黎那没胃口,挺着大肚在织机前纺细布,预备做小衣服。
吃完饭,酷拉皮卡把米佳往扎鲁申那送一段路。
“……所以一直是童婚?”
米佳向他求证。
“你在这长到十二岁,真的除了混饭吃、睡觉什么都不顾啊?”轮到酷拉皮卡疑惑了。
“因为什么都跟我没关系。”
“要不是出了那件事,我现在都做祖父了。”
“婚恋生子从来不在我的人生清单里。”
“你真的……连动物都不是。怪不得以前有关女生和未来的话题跟你一句都聊不下去。虽说我现在也对这些一点心思都没有了。”
“你阿妈生下来的孩子小你两三轮,会尴尬吗?”
“我还想问,你这个年纪调和女孩之间的矛盾尴尬吗?还有你跟祭司,你父亲,怎么样了?”
“打过照面,没说话。”
“……”
离谱中透着合理。
“有件事,我阿爸跟扎鲁申不是一直不大对付么。”
虽然米佳一脸不知情,也不大感兴趣的样子,他还是说了下去。
“昨天忽然听琳娜大婶说了一嘴:他们的两个女人生前也不对付……现在你处境变了,我就问了阿妈,她告诉我,你母亲叫阮霁。”
米佳头一次听说,仍不感兴趣。
安卡听到这个跟祂第一世养父名字那么像的名字,抬头仔细看了眼米佳的脸,回想几百年前那姑娘的脸……
啊,原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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