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长得不很像,但你小时候走到哪笑笑到哪,真的给人感觉是她还在。”
酷拉皮卡觑着米佳侧脸。
“她是那种烦人的好人;阿妈是这么说的,很多时候给人感觉没轻重,有点迟钝。”其实原词是愚蠢。
总把人往好了想,她是以为没人会不喜欢她,不会不对她好吧……这句也没复述
“但有些瞬间,她会忽然语出惊人,一下子变得敏锐透彻了似的,让人毛骨悚然,像是她之前都在装傻。这一下子就让阿妈对她印象不大好。”
米佳全程置若罔闻。
快到村落中央扎鲁申的住处了。
“维老给你开了药,你天天到处走也没见你按方采药。你要不要固定吃饭的地方?比如我家,我可以帮你煮药。”
这段时间酷拉皮卡也没见他干什么,却瘦了很多,虽然并无病气,只是孤孑瘦削地,像初春的山猫,而他以前慵懒修长像条夏天的蛇。
“你看上去……不太好。”
“春夏就容易这样。”
一想到要听扎鲁申说话就烦,米佳尽量抑制住那种厌恶感,敲响那扇木门。
不等回应就推开了门,尽管听到里面隐约有谈话声。
扎鲁申冲着门张着嘴,似乎刚要说进,他皱了下眉,米佳熟悉的不悦神色在他脸上一闪即逝,随即扎对自己的到来点点头。
他也想办法抑制住了对自己的厌恶感,思及此米佳有些想笑。
“明天跟我上山打猎。天亮来。”
说完扎鲁申仿佛压根没考虑过米佳会拒绝,跟屋内的客人笑他的莽撞失礼。
米佳转身离开,没带门。
次日清早,米佳从不知谁家后院的柴草垛爬出来,抖掉身上的灰和草屑,拿出昨晚从蹭饭那家顺的野菜和粟做的干粮啃,借一旁马圈里的马水槽里的清水就着。
往扎鲁申家走的路上,米佳想起撸两把边上树叶的露水洗脸。
牙齿回来再说,反正不会有跟扎鲁申距离近到互相嗅到口气的可能。
安卡无语地看着。亏他在城市待了十几年,还能回归原始的生活方式。
快到的时候,米佳终于回头对安卡说:“打猎你也要跟?”
“现在介意我跟着你了?”
“你没见到神不是我的错。”
“这可说不好。”
见面就互相点一点头,米佳把扎鲁申给他备好的枪弹背上,跟他往东边的山走。期间两人没有一句话。
爬山过程中,米佳率先开口了,提出立法废止童婚和抢婚。
扎鲁申只是拨开树枝往前走,沉默了半晌方说:“我们摆脱外界的约束来到这,这里没有法律,也安安稳稳地过了几百年。”
“那表明现在你们墨守的还是几百年前外界的法律。”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身体成熟了就繁衍,这里没有考试竞争那一套,男男女女都顺应自然,老天爷如此慷慨公平——”
“如果真的自然公平,为什么是老天‘爷’,为什么顺口就是男女,而不是女男?夫妻、父子、长幼……”
“注意你的态度,跟长辈说话客气点。昨天你——”
剩下训话的安卡没听,估计米佳也屏蔽了他的声音。
向西奔流的河尽头的沼泽有很多野鸭,今天来东山,扎鲁申不说米佳也知道是冲着鹿和野猪。
为了春日祭猎获祭品往常是祭司个人的职责。
扎鲁申追踪一段时间就回头盯米佳一眼,意在敦促他好好跟上,忽然他向米佳嘘声,尽管米佳没出声。
他强壮的臂膀轻柔地端起枪,全神贯注地无声靠近林深叶茂的某处。
靠近到一定程度,他身后的米佳也能看到那头动物了,虽然看不大清。
绿叶中显得十分柔软的橙色交织着白色,角不大,应该是头母鹿。
扎鲁申放下枪,直起身。
“带崽的。”
母鹿被惊动,矫健地跳跃,隐没深林。
已经到了种群的栖息地附近,扎鲁申很快找到下一头鹿,他叫米佳上前,给他调整持枪姿态。
“集中精神,就能让你的子弹抵达任何你要它抵达的地方。”
“但得在射程以内。”
“专心!”扎鲁申用气声低喝。
子弹打到了公鹿巨大的角上。
山间回荡的枪声给了米佳某种既视感。
扎鲁申没说什么,继续找下一头,指导他开枪。
第二次米佳打空了,猎物的边都没擦到。
“可能你欠缺这方面的天赋,像你母亲一样。”
扎鲁申不再瞅他一眼,独自狩猎。
酷拉皮卡去帮忙把猎物抬回村落,扎鲁申背着两杆枪,不见米佳一起。
酷拉皮卡放下手里的活到处找了一圈。
最终是在河下游的草间看到了那条米佳走到哪跟到哪的狗。
近岸浅湾中,米佳穿着衣服泡在里面,只留个头,眯着眼睛用手兜石缝附近透明的虾。
“准备好换的衣服没?”
酷拉皮卡站到水边平坦的石头上。
天上太阳很大,从一早就挺热。
如果不是顾及脸面还有等会儿干活,他也想脱了衣服跳进水里。
“打算怎么上来?”
捉到一只,米佳放进嘴,边嚼边说:“阴干。”
“……”
米佳其实体质颇为强悍,自小无论乱吃什么都不怎么坏肚子,无畏风寒潮气。他会病成之前那样才真叫人惊讶。见他现在似乎回到小时候一样,酷拉皮卡倒稍感安心了。
“打猎怎样?他带你去,肯定要让你接任祭司了。”
获得这块族地后,没有需要全族决策的事,老族长去世,就没再选举族长。
庆典和纠纷一类有祭司主持调解就已足够。
祭司相当于全族最高话事人。
“或许我该离开。”
“无论发生什么,你要知道你父亲是个不擅长表达的人。你们以前相处得太少了,总要磨合的。”
酷拉皮卡猜想是又闹了矛盾,但以前没心没肺的米佳,多少也有刚被骂了的郁闷感,当下则什么都没有。
“不想当祭司吗?还是怎么?”
米佳静静嚼着虾,波光在他苍白的脸上闪烁。
“漂泊这么多年,能定下来多好?别傻了……”酷拉皮卡忽然想到昨天他提到的,“有什么看不惯,等当上祭司你就能一一去改变了。”
米佳睡着了似的。
一名妇女端着装满湿衣的盆特意绕过来,向酷拉皮卡打招呼,而后同米佳说:
“中午来我家吃饭啊,一定来!”
米佳礼貌笑着点点头。
酷拉皮卡看着她走远,扭头对他说:“大家多么敬爱你。”
“这些年我也算阅人无数,可以说所有世界的人最普遍的创伤就是缺爱。当然,是能搞到好处、变现的那种爱。认清这点,还能去渴望那东西吗?”
“可你爱窟卢塔族,你为之付出了一切,不计代价。”
“但是死的他们。”
“你这人一如既往的荒谬。”酷拉皮卡说,“你离开是要到哪去?哪又能比你千辛万苦重新赎回的这片土地好?”
米佳不作声,沾湿的睫毛扇动了几下。
“有件事我好奇很久了,能问吗?”
“嗯?”
“那次我们久别再见,”此事说来尴尬,“我其实应该为抛下你道歉是不是?”
“因为我哭诉不想再被抛下了?”
“呃……”
“你还真信了。”
他自嘲地笑道。
“有时候我说的话干的事自己都信不过。”
“是吗,那你信什么?”
“没有来世。”
“诶?我来世还想投胎做只小鸟呢……”
那些从山上拖下来的猎物,被放血、分解成尸块,用独特的手法和材料腌制储存,等到一个月后的春日祭当晚烤制,肉不会有一点腐坏或血腥气,宛如刚杀一般鲜嫩不柴。
这一个月间娜沙被带到另一户人家去了,自此成了那家的人,在月末有了轻微的妊娠反应。
她仍把这一切当游戏和理所当然。
她从出生就待在这山清水秀的方寸之地,未来也不会离开,离开的后果可能比早早相夫教子还要恐怖。
这里没有法律,也没有罪恶,只有生活,和从其所是的风俗。
米佳只是越来越久自己待着。
扎鲁申叫人找过他几次,他都不理。
春日祭当天酷拉皮卡来找米佳。
知道他会烦,也不提扎鲁申和祭司之位,就说今天春日祭,跟大家热闹一下。
这是第一次米佳被允许参与春日祭。
而且他记得今天也是扎鲁申生日。
天黑后他试着睡觉,的确睡不着,便整理了下仪容,往火红的庆典那去。
安卡不跟米佳进扎鲁申房间,干脆去篝火旁跳舞的人群那凑凑热闹。
扎鲁申在桌前给枪上油。
他房间墙壁上悬挂着处理过后的公鹿的头,各类猎'枪与洗去尘土的刀具。
比起上次来,地上多出一张拼接了各色动物毛皮的巨大地毯。
“应该是猎'枪太沉、枪管太长的原因,这把短的给你。”
他将油亮的一管枪推出来。
“勤加练习,熟练起来就好了。”
米佳坐到他对面,拿出一把银质的匕首,放到桌上与枪并列的位置。
“与神交易时用的,送你。”
扎鲁申拿过那把匕首,品质顶级,意义非凡。
“你迟早变得能够让大家依靠。我的神射手基因也肯定潜伏在你体内某处。”
意识到这是生日礼物,他眉目舒展,话语间带着笑意,点了点那把短管猎'枪。
“当年你母亲和我上山打猎,用的就是这把。她根本不举枪,觉得它们可怜。”
米佳流露出了对此事的兴趣,扎鲁申顺势说了下去。
继任以来他一直忧虑着族运,没想到米佳能做出此等神迹。
他想补足曾经欠缺的关爱和教养,此时更是想把这突然长成男人模样的孩子当成朋友。
对当年那场从未为人所道的初恋,他也颇有畅所欲言的**。
米佳决定承认对母亲的好奇,但很奇怪的,扎鲁申口中的母亲与酷拉皮卡转述的几乎两样,或者可以说侧重点完全不同。
他开始诱导扎鲁申说更多关于母亲的事。
然后他从这越来越多涌现的材料中捕捉到了某种可怕的东西。
之所以可怕,正是因为它至关重要,不可以无视含混过去,而暴露出来,又会让看似美好的东西全部灰暗生蛆。
米佳挂着那副感兴趣的表情,偶尔恰到好处地接话,引他袒露更多,同时抽离自我,审视这些信息。
他从扎鲁申脸上窥见一种……男人同男人谈起性对象的回味、优越和狎昵。隐晦地掩盖在他沉醉于往昔回忆的表情和温情的语言里。
十六年前米佳绝无可能察觉的,而十六年后这种猥亵在他眼里纤毫毕现。
扎鲁申边饮酒边陶醉于那段青春无忧的时光,没有发现他的听众已无言许久。
在这时分,室内被外面的喧闹衬得格外静寂,米佳蓦地站起来。
“外面有人叫我。”
不等他反应,米佳往外走,脚步又猛然顿住,仿佛随时会折返回来,又或者一下子冲出去再也不回来。
“我马上回来。等我一下……我就回来,很快。”
他说话的语调似乎一如往常,又哪里不大对。
扎鲁申想问什么,他已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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